“人界,華斯特帝國的邊境嗎?”望着在遠處綿延不絕的灰色山脈所分割出的國境線,修伊似乎是無限感慨地嘆氣道:“魔界和天界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終究我還是要到這裡來嗎?”
“殿下……”虛空仍然沒有改變他對修伊的稱呼:“您又想起了從前的事情嗎?”
“想起來又怎麼樣?人總是要朝前走的,回憶過去並不能改變現在。”修伊的語氣中透着說不出的悲傷和寂寞:“可能是就要離開魔界,我的感觸特別多的緣故吧。”
“你原本也可以選擇不走這條路的。”斜躺在一旁石塊上休息的老酒鬼說道:“既然做了就不後悔,你把自己的人生信條都忘卻了嗎?”
“我不後悔,到現在也是如此。”修伊淡淡地說了一句,而後把目光投到了身後的虛空身上:“在走之前我要你另外做的幾件事情你也做了嗎?”
“您是說府邸中的陷阱機關和秘密通道嗎?那大可放心,在您去見陛下之前我已經把它們的總開關給毀掉了。”虛空不無惋惜地說道:“可是您不心疼嗎?花了四百年時間構築的龐大地下城市和那麼多巧奪天工的陷阱機關,就這麼廢棄掉嗎?”
“我當初把它們做出來,並不是爲了我自己。”修伊顯得非常無所謂:“只是爲了未來可能發生的某件事情,我才作了那樣的佈置。”
“除了‘第三通道’外的備用開關外,把整個地下設施全部閉鎖住,就是爲了‘那件事情’嗎?”虛空的眼中閃動着詭異的光芒:“如果陛下知道您這麼做的真實想法,不知道他的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
“一定是嚇一大跳,嚇傻也有可能。”老酒鬼嘻嘻一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作老子的他大概永遠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會聰明到這個地步。”
“他不聰明誰聰明?把整個‘暗黑龍淵’攪得烏煙瘴氣還能全身而退的人,從創世神創造世界到現在爲止只有他一個!”小七悶聲悶氣的回答從修伊腰間的布袋內傳來:“算我怕了你,把我放出來吧。”
“多求饒幾聲,這話我愛聽。”聽到修伊這句話的虛空當即仰天翻倒,躺在石頭上的老酒鬼也滾落到地上,只不過前者是受不了他的惡整,而後者卻是笑得失去了繼續四平八穩躺下去的平衡。
“出爾反爾的傢伙!你不是說到人界就把我放出來的嗎?”小七大叫道:“早知道你言而無信,但是這可是你在虛空面前答應我的,總不能這麼快就反悔吧?”
“我是答應過,可這裡還不是人界。”修伊用一句話就封死了蛇的質問:“而且我也沒有準備馬上去人界,要等我先和一個人見過了面再說。”
“見誰?”虛空、老酒鬼和小七異口同聲地問道。
“魔族之王亞蘭·撒旦陛下,曾經被我稱作‘父皇’的男人。”
※※※※
天界萬神殿。
“戰報我已經看了,真是辛苦你了,尤德海姆軍團長。”雪亞妮·米菲爾向着侍立在一旁的戈爾·米迦勒示意道:“米迦勒天使長,麻煩你和尤德海姆軍團長一起去,代替我去慰問一下在戰鬥中受傷的第四軍團士兵吧。”
“是,至高神陛下。”米迦勒恭敬地應了一聲,和瞬間現出感動神色的尤德海姆一起退出了萬神殿的大門。
“陛下,我覺得這次事情有點可疑。”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立在一旁的另一名金黃色短髮的女性八翼熾天使,和米迦勒同爲天使長卡莉·拉法勒冷哼了一聲:“只是聽信了‘平衡者’的情報就出兵,尤德海姆太不慎重了,萬一‘平衡者’的存在是魔界軍的陷阱,又或者是魔界軍借他的名義發虛假的情報,那又該怎麼辦?”
聽到“平衡者”這個名詞,雪亞妮的眼神忽然變得有少許不自然,但是這種神情一閃即逝:“你的想法不無道理,但是有一點你忘記了。”
“請陛下明示。”
“在上一次神魔戰爭中,如果不是‘平衡者’的情報,我們在北部天界的部隊將在三個偷襲的龍騎兵軍團下土崩瓦解,如果他當時不通風報信,我們將有整整五百萬北部天界部隊被全部殲滅。由此可見,如果這是魔界軍的陷阱,絕對不會爲了消滅區區十萬第四軍團的部隊而暴露身份的,因爲那樣不值得。”雪亞妮沉聲道:“還有,‘平衡者’的白魔法傳送陣所造成的特殊魔法波動是隻有幾個我軍軍團長級別的人才知道的最高機密,知道內情也明白事關重大的尤德海姆總不會連真假都分不出來吧?”
“我只是覺得整場戰役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卡莉連忙解釋道:“還有被尤德海姆救回來的那個女性八翼熾天使,據尤德海姆所說,她的力量實在是太超常了,在單人阻止十三萬魔族軍團的同時還能殺傷對方近四萬士兵——從我們神族以往的記錄來看,她並不是所屬天界神族族羣的戰士,那擁有如此力量的人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安格雷,我好像記得我有叫你去調查這件事,把結論告訴卡莉天使長吧。”雪亞妮把目光投向位於卡莉下首的一名黑髮八翼熾天使,被叫到的安格雷當即踏前一步:“遵命,陛下。”
“那名被尤德海姆軍團長送來的八翼熾天使的名字是蕾娜斯·法琪利,以前是天界神族分支亞斯神族之王奧丁的部下,神格最高的戰鬥女神,負責收集人界勇者的魂魄以進行最後的戰役‘諸神的黃昏’,並在該次戰鬥中生還,是亞斯神族最後的倖存者。”一口氣把蕾娜斯的資料全部背出來的安格雷接着補充道:“之前有關她的資料並沒有說她是一名八翼熾天使,所以可以肯定她必然經過神格提升。根據現有資料判斷,這次神格提升的時間並不長,而且極有可能是她從‘諸神的黃昏’戰役中生還到現在這一段時間內所發生的事情。”
“你聽到了吧,卡莉天使長,她的確是我們神族的人,只是神格提升的過程有些意外而已,”雪亞妮悠悠道:“而且昏迷的她被尤德海姆軍團長送來的時候你也看到了吧。如果你認爲,她可能是魔界軍中的墮落天使假裝的,那她背上的金黃色羽翼就是最清楚的證明——已經被魔族迷惑成爲墮落天使的神族,是不可能繼續保持住那種代表心靈純潔的顏色的。”
“那麼她是怎麼提升到八翼熾天使的境界的呢?而且亞斯神族中從來沒有神格提升的先例,更別說沒有得到至高神陛下的儀式允許就能自行升格這種事情了……”卡莉問道:“陛下難道不認爲這些很可疑嗎?”
“追求細枝末節不是我爲人處世的態度,”雪亞妮冷冰冰地回答道:“我只知道她還是神族的一員,而且還是一位擁有強大力量的八翼熾天使,對於現在的天界軍而言,這些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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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望着由遠及近的數條人影在視野中逐漸擴大,喃喃自語的修伊露出了一個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容:“陛下……還有……辛迪加老師。”
“我想你也會停下等我的。”亞蘭·撒旦一把揭開披風的頭罩,向四個隨行的近衛軍團士兵揮了揮手。在幾個人識情知趣地退到遠處後,他才和魔界宮廷魔法師辛迪加一起緩緩走向修伊他們。
“您實在不該來的……”修伊嘆氣道:“雖然我真的很希望我這一次會猜錯,在這裡等也是白等,但陛下還是來了。”
“我不得不來,因爲我有臨別禮物要送給你。”亞蘭從懷中掏出一塊銀色的令牌,只看了一眼就交給了修伊:“從現在開始,它就是你的。”
“這是……暗黑龍騎兵軍團指揮令?”看到這塊令牌的修伊倒沒什麼奇怪的表情,一旁的虛空和老酒鬼反而吃驚地哼了一聲:“修伊殿下不是已經把它交還給了陛下嗎?”
“交給我這種東西沒有意義,”亞蘭的語氣異常的輕鬆:“我在把暗黑龍騎兵軍團交給你的時候說了什麼,你應該還記得吧。”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陛下就有這樣的打算了嗎?”修伊苦笑道:“當您說:‘朕就把暗黑龍騎兵軍團交給你了’的時候,我曾經感到有些奇怪——您在任命儀式上沒道理說這種話的……沒想到我真的猜對了。”
“不錯,我並沒有說只有暗黑龍騎兵軍團長才有資格統領暗黑龍騎兵軍團,而且我只是說我‘暫時’代理管制這支部隊,更不用說我打算永遠閒置這個位置了。”亞蘭斬釘截鐵地說道:“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有資格統領暗黑龍騎兵軍團,這是我早就決定好的事情,也正因爲這樣,我才設定暗黑龍騎兵軍團是唯一一支只能由持有這塊令牌的人發號施令的部隊。”
“可我是一個被放逐出魔界的罪人,”修伊凝視着亞蘭的面龐說道:“您就算是爲了讓我從三年的‘滅世試練’中活下來,也沒必要讓整個暗黑龍騎兵軍團作後盾吧。”
“你天生不喜歡學習武藝和魔法,在亂世之中生存下來的三項技能你只有頭腦完全合格,這並不足夠。”亞蘭說道:“光有心意和願望並不能保護別人和自己,正面臨我發出的‘魔界通緝令’的你更是如此。你應該知道,除了爲了高額獎金和官職而開始追捕你的獵人外,還有一些勢力強大的人也很希望你就此從世界上消失的。”
“陛下是指尤格拉殿下和克羅迪殿下嗎?”修伊笑了起來,笑聲中透出說不出的輕蔑和冷笑:“又或者是他們背後的兩位生身皇后也想要我的命嗎?”
“這是我無法阻止的事情,也是生在帝王之家的人的宿命,所以你要恨就恨我吧。”亞蘭的面色沉痛而哀傷:“因爲是我這個作父親的錯誤,我沒有像教導好你的妹妹和弟弟——安蕾莉雅和伊格斯那樣教會他們什麼是兄弟之間的友愛,更沒有理由和能力阻止他們這麼做,只因爲我是魔族之王。”
“恨你?我爲什麼要恨你?你又有什麼錯?”修伊的笑容悲傷而苦澀:“兄弟之間的友愛……這是在帝王的家族中唯一不會永恆存在的東西,這不是早就被歷史所證明的嗎?”
“所以我希望,至少我們作爲父子之間的情誼還能有一點殘留的證據。”亞蘭凝視着修伊掌中的銀色令牌輕輕說道:“如果你不想使用它,我也不勉強你,但是以這個理由收下,你應該也不會反對吧。”
“如果是這樣,我沒有拒絕的理由。”聽到這番話的修伊隨即面色一變,珍而重之地將令牌收進了貼身的口袋裡:“我收下了。”
“很好,這樣就好,”亞蘭·撒旦緩緩後退兩步,打量着一身吟遊詩人打扮的修伊,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那我也可以放心地把你母親的姓氏交給你了,修伊·華斯特。”
修伊渾身一震:“您……您說什麼?”
“你的姓氏,你總不能只用‘修伊’這個名字在人界歌唱只屬於你的傳說吧,修伊。”亞蘭的眼神中忽然多了幾分蕭索:“所以我把你的母親,我最愛的第一皇妃愛莉莎·華斯特的姓氏賜給你繼承,從這一刻開始,你和‘撒旦’這個被所有的人公認爲魔鬼的詛咒姓氏再沒有任何關係了,以後你就是你,一個叫修伊·華斯特的人。”
“明白了,從今天開始,我就叫做修伊·華斯特,”修伊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新名字,眼中突地多了一分堅定的神情:“而作爲這個新名字的擁有者,我也有必須要和過去割斷一切的行動吧。”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修伊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背上的兩片黑色惡魔翅膀在忽然之間就斷裂成了血淋淋的兩截,無力地跌落到地上:“現在……我把代表魔族身份的翅膀交還給你,從今以後,陛下再也不用爲我擔心了,因爲我將成爲一個人類,血管內流動着魔族鮮血的人類,最起碼在外表上我已經和我的母親再沒有任何分別。”
“是的,和你的母親沒有任何分別,什麼地方都一樣。”亞蘭傷感地望着眼前的青年,輕輕低喃道:“玩世不恭的性格,傲氣逼人的眼神,還有永遠溫和寂寞的神情,真是太像了……”
“謝謝您還記得母親,”修伊的語意透出了一絲淒涼:“已經去世將近四百年的她,原來還在您的心中存留着一個位置嗎?”
“我是不會忘記她的,只要我活着一刻就永遠不會。”亞蘭的心陡地感到一陣刺痛:“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虧待了她,而她的全部生命卻爲了我而燃燒殆盡。所以,在我又要虧待她兒子的時刻,最痛恨亞蘭·撒旦的人只有我自己……”
“因此你要活下去,至少在陛下還活着的時候必須活下去,因爲這並不只是爲了你自己。”一直站在一旁悶聲不響的辛迪加第一次開口,就是嚴厲異常的警告:“你從師於我不學無術我不怪你,因爲你不喜歡學習魔法;你經常從我身邊把各種魔法物品順手牽羊我也不怪你,因爲你從沒有用它們做過任何錯事;但是如果你這麼輕易就把陛下對你生存的期望放棄,即使你成了死人,我也會把你的屍首和魂魄用死靈魔法喚醒,然後再用最殘酷的手段懲罰你!所以……你絕對不能死在這三年之中!”
“即使是死了也會遭受懲罰嗎?果然是嚴厲的辛迪加老師啊。”修伊的微笑中帶着說不出的落寞:“那麼我就第一次以修伊·華斯特的身份答應您和陛下,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好,只要你沒有死的意願,不論是什麼人都沒有殺死你的能力,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明顯放心了許多的亞蘭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老酒鬼:“你也決定了嗎?”
“我會和他一起走,因爲沒有他我就沒有好酒喝。”老酒鬼詭秘地一笑:“魔界第一音樂家的美名應該可以換成大把亮澄澄的銀幣吧。”
“如果你是這麼想的,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再次和修伊一起踏足魔界,我以魔族之王的身份讓你免費喝一生一世的美酒。”亞蘭深深的目光彷彿要把他看穿一般地說道:“我說話算話。”
“那就一言爲定。”老酒鬼對着修伊齜牙一樂:“你看看他多大方,比你好多了。”
修伊不置可否地笑笑,並沒有搭理老酒鬼的比較,而是在亞蘭把視線轉向虛空的時刻主動爲他做了介紹:“他是一直負責內務的虛空,陛下可能沒有見過他。”
亞蘭·撒旦緩緩地笑了起來,似乎對修伊的介紹感到有些好笑:“我真的沒有見過他嗎?”
“是的,我和陛下並沒有見過面。”虛空沉聲肯定了修伊的介紹,卻令亞蘭笑得更加神秘:“原來如此,我們的確是沒有見過面呢……那麼你是叫虛空吧。”
“是的,我正是虛空。”
望了斜靠在虛空身側的巨型騎士劍一眼,亞蘭的笑意越發明顯,和以往豪爽大方的笑容不同的是,此刻在魔族之王臉上浮現的笑容充滿了溫馨:“我明白了,我就拜託你和老酒鬼跟着修伊吧。”
深深地對着亞蘭鞠了一躬,虛空無聲地接受了魔族之王的請求,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意外,彷彿這一切是理所當然要發生一般。
一刻鐘後。
望着修伊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國境線的那一頭,發言一次之後就陷入沉默的辛迪加轉身走向正在凝視着某件事物的亞蘭·撒旦:“陛下,他們已經走了。”
“很好,這樣就好。”彎腰從地上小心揀起那對黑色斷翼的亞蘭·撒旦忽然神色一變,沾滿血跡的手倏地從斷翼之後伸出,隨即在手掌中央多出了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只展開信紙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就再次變得淒涼而無奈:“原來他還爲我想到了這些事情嗎?……愛莉莎,連這一點都和你一模一樣,爲什麼你們母子都只是爲別人着想,就從沒有爲自己考慮過呢?”
“您後悔了嗎?”辛迪加輕輕嘆了一口氣:“也許您應該力排衆議,強行把這次事件壓下去的。”
“我的確後悔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會後悔的,但是現在已經遲了,而且他並不希望我這樣做,”亞蘭默默地把信紙連同那對黑色的斷翼如對待珍寶一樣收到了一個小木匣中,並把木匣抱在了懷中:“我們走吧。”
就這樣,一場在曾經的父子之間發生的送別結束了。
但是對於被放逐的人來看,修伊·華斯特以罪人之身被懲罰,卻被魔族之王親自送出魔界的事實卻是絕對史無前例的,以前沒有發生過,以後也不會發生。
因爲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修伊·華斯特,就像以前只有一個修伊·撒旦一樣。
在這個男人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是絕對獨一無二的,以前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地獄鎮魂歌》第一部《放逐》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