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善離朝靜養,在朝臣中引起軒然大波。
他們沒有想到,一直深沐皇恩的沈華善,竟然會因爲獻俘禮一事,會被景興帝遷怒。雖然表面上說是靜養,皇上也派出了尚藥局的太醫前去沈家,但是朝官們都知道,沈華善這是因言獲罪了。
諷刺的是,沈華善是因爲獻俘禮離朝靜養的,但是獻俘禮還是如常舉行了。六月初一,含元殿前,鮮血染紅白布,將近兩千具屍體倒地曝曬。朝官們看着這個情景,卻沒有一人敢說什麼。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惡,下必……止焉。
沈華善還是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都因爲出言阻止而被靜養了,他們這些朝臣,怎麼敢再多說一句話?不管他們覺得獻俘禮應當還是不應當,含元殿前的儀式,都在一絲不苟地進行。
樓盛懷和古文瀾這些年輕的集賢殿官員,看着這個畫面,臉上有顯而易見的驚愕和震動,心中和當年沈華善一樣,有無盡的哀怖。
有一些認同,雖然中間隔了幾十年,卻還是一致的。這種認同,不斷地累積發酵,促使着他們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這一切,景興帝無所知,他只是端坐在含元殿前,覺得心中無比亢奮。
這個獻俘禮,是大永朝堂的大事,但是不少朝中重臣沒有參加這個儀式。
韋景曜和蕭厚仁就不用說了,他們上一次出現在朝堂,還是景興帝宣佈第一道旨意的時候,沈華善離朝靜養,令他們覺得無比意外,可是細想一想,又覺得是情理之中。
當年長泰帝杖殺呂務厚,尚有俞謹之從溪山來,如今俞謹之都逝去三年了,似乎。京兆就只有沈華善了。
他們已垂垂老矣,雖有心爲沈華善求情,卻無力迴天,只能看着沈華善離開朝堂,只能遠離這獻俘禮。
而司天監君復樂,則在司天臺的頂層待了一朝早。白日無星象可觀,也不知道他在上面曬太陽,是爲了什麼。
只是司天丞沈餘樂發現,司天監大人自從這一朝早之後,就沉默了。春喜秋冬中五官正。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聽到過君復樂的話語。
戶部尚書江成海更絕,因爲五月酷暑,河內道河南一帶,不斷有乾旱災情彙報上來。他便去了河內道巡視災情,直接錯開了獻俘禮的時間。雖不能阻止事情的發生,無奈遠離,也是一種態度和抗議。
獻俘禮之後,就是京兆人家一年一度的外出避暑。似乎隨着這些人家遠離京兆,就連朝堂都平靜許多了,每日平平穩穩,也無甚大事發生。
所有朝臣,似乎都如常繼續着自己的朝官生涯。和以往幾年或者幾十年一樣,並沒有因爲沈華善的離開,而有什麼不同。
只除了中書侍郎樓樂封。在沈華善靜養之後,他就接過了沈華善原本負責的事情,一人主理中書省的各項事務。中書省事多責重。每日裡,樓樂封都覺得似乎有人在背後用鞭子驅趕他一樣,一刻都不敢放鬆。
短短半個月,他就瘦了一大圈,原本就貌寢的他,看着更加讓人生畏了。這一日,樓樂封在紫宸殿彙報完政事之後,卻沒有立即告退,反而跪在了景興帝面前。
“皇上,臣有一事啓奏,請皇上恕罪。”樓樂封語詞拘謹,像是有什麼爲難事要稟報一樣。
“卿有何事?”景興帝看着跪着的樓樂封,感到有些奇怪。這段時日以來,樓樂封在他面前出現的機會不少,他對樓樂封的印象就是:這個官員,除了政事之外,話都蹦不出一句的。
現在他跪在這裡,所爲何事?
“臣惶恐……中書省內,事務繁雜,臣力有不逮,每有惴惴不安之感,恐延誤軍國重務。若是沈大人身體復康,臣懇請皇上開恩,允許沈大人重返中書省,掌管中書省及集賢殿事務,請皇上開恩……”
樓樂封跪在紫宸殿裡,硬着頭皮將話語說了出來。皇上遷怒沈華善,靜養只是藉口,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中書省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中書令韋景曜又是幾個月都不出現的,底下的官員太年輕資歷不夠,再這樣下去,他覺得自己可以直接因病乞骸骨了。
況且,半個月過去了,皇上再是震怒,氣也該消了不少吧?
聽了樓樂封的話語,景興帝面色不顯,沉默了半響才道:“此事,朕自有決斷,你且退下吧。”
沒有震怒,沒有立即駁回奏言,這對於樓樂封來說,已經是個好事了。聽得景興帝這麼說,樓樂封便再無其餘話說了,只叩頭:“謝主隆恩。”,然後退出了紫宸殿。
樓樂封退下之後,景興帝也沒有了看摺子的心情,他想到了在家中靜養的沈華善。這段時間,尚藥局的太醫,也定時定候向景興帝彙報着沈華善的情況,道是沈華善微有小恙,用溫補的藥方將養着,什麼時候能大好,尚不確定。
換句話來說,沈華善的病,什麼時候能好,看的,是景興帝的意思。
景興帝的意思是什麼,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沈華善在宣政殿那一番指責,令景興帝震怒異常,當即勒令他離朝靜養,在那個時刻,景興帝對沈華善是極爲厭棄的;可是在獻俘禮之後,景興帝又時不時會想起沈華善了,對他的惡感,也少了幾分。
在大永衆多官員之中,沈華善陪伴景興帝的時間最久,也最多。從太子詹事到監國朝臣,再到如今的顧命大臣,景興帝所經歷的每一個階段,沈華善都有參與,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一點,景興帝也記得。
儘管他遷怒沈華善,卻只是令他靜養,並沒有波及到他的子孫。沈則敬依然任昆州刺史一職,沈則高在領了賞賜後也返回了嶺南道,沈餘憲仍然在殿中省當差,沈餘樂也依然在司天臺任職。
不管是看在壽寧宮中容太后的份上,還是顧念沈華善的從龍之功,景興帝對沈華善。還是留了情面的,沒有將事情做絕。
景興帝讓沈華善靜養,是讓他靜思己過,是爲了敲打震懾,還保留着他的職位。如今樓樂封因爲中書省的事務,向景興帝請求,讓沈華善重回中書省理事。這也讓景興帝開始思考,接下來該如何對待沈華善。
是讓他一直靜養下去,還是讓他重回中書省?
“唐密,沈家的情況……如何?”良久。景興帝忽而這樣問道。
“侍郎大人一直在靜養。沈家似乎在閉門謝客。只除了尚藥局的官員去沈家,朝中大臣,都不曾上沈家拜訪。”唐密低垂着頭,恭敬地回道。
這也是實情。沈家的確門庭冷落。只不過,在沈華善靜養之前,沈家門庭,也不怎麼熱鬧的,從沈華善到沈餘憲,作風都極爲低調。
“門庭冷落……其餘朝臣情況如何?”聽了唐密的話語,景興帝的語氣並沒有起伏,問起了朝中的情況。
唐密是內侍首領,就如早前的張盛一樣。他的消息極爲靈通,對於朝中大臣的情況,他知道得很清楚,也是景興帝的耳目。
“六月京兆人家外出避暑。朝臣沒有異動……只是今日中書省卞大人納妾,不少朝臣的都送了賀禮過去……”唐密彙報着京兆各官員的情況。略略說了今日的事情。近來朝中的確無大事,卞大人納小妾,也算是事情之一吧?
中書省的卞大人,是卞之和的嫡長孫卞乎義,這一點,不用唐密提醒,景興帝也知道。那個小妾,也有這麼多朝官送禮,卞乎義在朝臣的人緣,可真是不錯。或者,是卞之和在朝中的人緣真是不錯?
景興帝的眉頭皺了皺。
唐密依然低垂着頭,恭恭敬敬地站着。
隨即,景興帝去了壽寧宮請安。自從長泰帝駕崩之後,景興帝顧念着容太后的心情,去壽寧宮請安的次數,是很多的。
容太后深居壽寧宮,一向不理會政事,但是沈華善離朝靜養這樣的大事,她還是知道的。沈華善在宣政殿說了什麼話語,容太后當然也知道。
唐密,當年是從鍾粹宮出去的,一直是容太后得信得用的人,若是容太后問了前廷的情況,唐密還是會如實說的。
沈華善那一番話語,容太后知道了之後,也極爲震怒,因而並沒有爲沈華善求情,她也想着,也時候敲打沈家一番了。
半個月過去了,容太后的震怒早就消了,她開始擔心,若是景興帝沒有沈華善在一旁輔助,會不會出什麼事情?在沈華善離朝之後,長泰帝留下的顧命大臣之中,就是左良哲和卞之和最得景興帝看重。
左良哲是外戚之家,卞之和是慕妃的兄長,容太后想來想去,都不放心。
這一次景興帝來請安的時候,容太后就說話了:“沈華善靜養,半月有多了。哀家雖然深居後宮,卻也知道,樓樂封尚不能擔下中書省重責。哀家跟在先帝身邊時日不短,每每聽得先帝雲:御下之道,在於恩威並施,又聽得先帝雲:朝中勢力,乃在平衡二字。沈華善有失,處罰過了,也應該是時候想着下一步了。”
容太后並不太懂朝堂的勢力,但是她知道,任何一方獨大了,都不行。她這番話語,主要,也不是爲了沈華善求情,而是爲了景興帝着想。
“母后,孩兒曉得了。此事,孩兒自有決斷。”聽了容太后的話語,景興帝是這麼說的,這說話,和應對樓樂封一樣。
在家靜養的沈華善,對於紫宸殿和壽寧宮中的情況,多少也知道一點,卻並不太在意。他如今,正沉浸在難得的喜悅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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