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則敬面色沉肅,內心更是駭浪,並不說話,待把本子都翻遍了,才問:“這些,是誰教你的?”他不認爲沈寧這個長居後院的小女兒能想出這個做法,也知道沈俞氏還沒有教她管家之法,即使是教,也不會是這樣教,那麼這女兒是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的?這本子上所記錄的事情,哪裡只是一個小姑娘的簡單記錄,分明就是一個縮小的內廷啊,甚至連朝廷的影子都能看見。
“陳婉柔,兵部尚書嫡孫女,二皇子妃,與繼母沈趙氏有怨,婢紅袖爲間,事發逐北疆……”
“龔心慈,御史大夫嫡孫女,一弓三石,性格頗毅,婢采薇、採芙、採蔓、採?,採蔓父龔周,事龔如熙,母陶氏長於針線……”
“鄭少宜,戶部尚書幼女,與陳婉柔交好……婢問雪、詢花、逐雲、趁風,詢花貌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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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子上面記錄的,是京兆官員各家的嫡女、嫡孫女的情況,連她們身邊婢子的情況都十分詳盡。父母兄嫂是做什麼的,家裡有什麼親戚是和別府有聯繫的,都記錄得一清二楚,最主要的是,在這些簡短的記錄之中,標明瞭各府各父母的派系和意向,比如說到陳婉柔的繼弟在二皇子府任職,分析出陳家是一早就親近二皇子的;又比如說道龔心慈的母親陶氏曾和河內道刺史衛良查的夫人有舊,推測出龔心慈將嫁入衛家……
這樣的分析和推測讓沈則敬感到心驚,就憑着女兒和幾個丫鬟,只根據這兩家嫡女的情況就能得出前朝勢力的縱橫聯合,這些是閨閣女孩能做到的嗎?他都不知道龔家和衛家的夫人有過舊情,遑論推測出龔衛兩家聯姻的事情了。
這本子的內容雖然還不是很多,卻看得出是儘可能用心記錄了的,其中幾個甚至還註明“待缺後補”的字樣,說明還會有人繼續跟進補充完善的。這個……這個太……怎麼說呢,太出乎沈則敬的意料之外了,他想起日前沈華善說成方圓的事來,覺得似乎腦中突突,原來這個小女兒早就在做這樣的事情了,在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的時候,在他還在惴惴不安的時候,這個女兒已經比他先行一步了。難道是父親教的她?
“沒有人教啊,是那日花朝節後女兒也認識了不少別家的姑娘,就想着做這樣一個冊子,將來送禮互訪啊也不會出差錯,況且丫鬟們平時也多有來往的,就讓春詩、秋菊她們整理了來……”沈寧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沒有人教的,是了,這個小女兒一向有很多別衆的點子,她估計也就是覺得這樣方便了,然而沈則敬還是爲這個女兒感到震驚,現在的閨閣女兒,處世行事都到了這一步了嗎?還是說單單只是女兒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多智近妖了啊。
“你的青竹居除了這個,還做了什麼?”沈則敬用艱澀的聲音問道,指指那個本子,他忽然覺得這個女兒實在是給了他很大驚喜,便接着這樣問道,他想知道,這個女兒還會不會再有讓他震驚的地方。
沈寧聽見了沈則敬的問話,心中稍微思量了一番,隱瞞了蚍蜉的事情沒有說,把自己管理青竹居的做法仔細向沈則敬說了,也一一說了青竹居里面四大職責居正、居饌、居嚴和居則的最近動態,又述說了那個本子正是司嚴的成績和收穫。
聽得沈則敬一愣一愣的,**四局十六儀他也是知道的,沒想到這個女兒居然能這樣運用起來,拿一個簡單的青竹居來練手,這份心智,實在讓他刮目相看啊。
“還有沒有人知道你在做的這些事情?”沈則敬震驚過後,馬上就反應過來了。知道那本子上面記錄的內容,要是被有心人看見了,那會怎麼樣?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密,好在現在只是他看見兩了,也並無大礙……
“就只有父親知道呢,母親都不知道的,我就是自己想着玩兒的,這些不會讓旁人見了去的。”沈寧也知道沈則敬擔憂什麼,保密的事情她也做足了的,青竹居那幾個人,她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聽了沈寧的話,知道她心思極其細密,沈則敬一時心裡也亂哄哄的,那隱在心底的想法被沈寧這個本子又勾動起來,就無心細看沈寧有些狡猾的笑意。他叮囑她不可將這些事說給旁人聽,匆匆揮手示意讓她下去,自己又在書房沉吟良久,又讓小廝告訴沈俞氏等人,今晚有事就在書房裡歇下了,又說她們從京郊回來也辛苦了可早歇息,有事明日再說云云。
斷斷續續想了一晚,沈則敬也沒有睡好,早上起來上朝的時候臉色也不好看,眼眶也有些發黑。這樣的情況,讓陳醉山等人揶揄了一番:“昨晚可是操勞着了?”多虧了那幾筐瓜果,沈俞氏等人回京兆的消息,他們也都是知道的。
沈則敬聽了哈哈一笑,倒從那本子之上回過神來,暗暗自嘲了一番,連小女兒都早早就在做這樣的事情了,自己還在顧慮計較些什麼?不由得想好了主意,尤其在小廝秋梧跟他告假之後,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主意,打算向沈華善說出自己的打算。
按照沈寧的吩咐,秋梧專門跟沈則敬告了假,道是戶部度支郎中張家的小廝明日娶妻,他和另外幾人一同去道賀。這事也是有的,不過也都是等主人家沒事了,才匆匆聚一聚表示心意,倒不必向沈則敬請假的,接到沈寧的吩咐,秋梧也有點不解。
沒想到沈則敬似乎頗有興趣地問:“戶部度支家的小廝娶妻都請你,你們很熟?”
“也不算很熟,都打過幾次照面,也有別府的小廝會去的……”秋梧回答,解釋道這些能跟隨主子上朝伺候的,都是主子得信得用的人,將來都會是管事甚至是管家,那麼與別府的管事、管家的交情就很重要了,所以他們私底下也會互相聯繫的。
沈則敬聽了,良久沒有說話,然後才準了秋梧的假,還告訴秋梧如若禮錢不夠,可以先預支着,莫要失禮了。
當沈俞氏等人在忙碌地準備中元節的相關事情時,在沈華善的書房,幾個人也在討論着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或許攸關着沈家的將來。他們是沈華善、沈則敬、沈餘宏三人。
“你是怎麼想起要做這樣的事情的?”當沈則敬把他的打算說出來的時候,沈華善第一感覺不是驚懼,而是好奇,好奇這個兒子怎麼會想做這樣一件事情,私察百官?膽子也忒大了一點吧?——幾十年來受沈從善的影響,沈華善其實已少了許多對皇權的絕對畏懼和絕對推崇,還不知不覺地影響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子,所以非但他沒有震驚,連沈餘宏也在好奇地等待沈則敬的回答。
沈則敬把沈寧記錄的本子對兩人說了,正是從中得到的啓發,看到父親和兒子並沒有多少震驚的樣子,感覺有些鬱悶,並且說:“父親你認爲此事是否可行?”他很想聽聽沈華善的意見,也不知道他是支持還是反對,心下有些忐忑。
沈華善聽了沈則敬的話後有些恍惚,不期然地,他想起沈從善來,事隔三十幾年,沈家再一次有人提起那樣的事情,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嫡長子,雖然說的是不同的事情,實質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對上官皇權的不信任,或者更準確地說,爲自己家族的謀劃多過對上官皇權的信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是亂臣賊子了。難道沈家專出這樣逆天心思的人?先有沈從善,現在又有沈則敬,不知道以後還會有誰,這是對的還是錯的?難道我要把自己的嫡長子也關進思過處幾十年嗎?
事移世易,慶幸的是,沈家現在的族長是他,沈則敬提出這個事情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一次,我不會逼自己的兒子進思過處,我還要放手讓他去做這個事情,我要讓他去做了,才能證明他是對還是錯,而不會因爲他僅僅只是有這樣的心思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就硬生生毀了他的人生。只有做了,才能證明啊。想起沈從善幽居的那三十幾年,想起沈從善過世時的枯寂,沈華善對自己父親也就是前任族長沈積安有着自己都無察覺的怨懟。
他有什麼錯呢?有什麼大錯呢?
那三十幾年實在太不值得了,沈家應該給他一個交代。
最好的交代莫過於,循着他的路前進,以此證明,他說的那一條路是正確的。雖然沈華善直到此時都沒有明確要把沈家帶向何方,卻也有意無意地爲沈家的將來佈局了。
“此事可行,我看,就宏兒負責這個事情吧……我想想,就取名如流處吧。”沈華善最後定音。從善如流,這是他對自己兄長的懷念,也是對兒子的期望。
沈則敬又根據沈寧管理青竹居的做法,制定瞭如流處的基本法則,搭建瞭如流處的基本框架,將如流處分爲外事、間客、諜報、政商、藝技、匯綜六大組,至於組成人員就陸續增添。
至此,長泰三十五年七月,後來爲沈氏王朝立下汗馬之功的如流處,號稱“一紙抵萬兵”的如流處,正式登上沈家舞臺。
濁浪如流平,一紙抵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