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上官長治這般對你,你該怨應恨的,是他!與我們何干?”應南圖已經回過頭,沉聲喝道。
他看着沈寧怔忪流淚的的樣子,顧不得這是在別人府邸,伸出了手,輕輕往沈寧手背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許是這溫馨的一幕,刺激了鄭少宜,她忽而尖聲叫了起來:“與你們何干?若不是沈家,會有春熙宮之事發生?若不是沈家,我父親豈會離開京兆?若不是沈家,我怎麼會去了遵州?若不是沈家,我會落到如今這一步?”
這一切的根源,在於那一晚春熙宮之事,若果沒有李妃之事,那麼以後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在去了遵州之後,他們才得知,原來沈華善就任太子詹事一職,如果沒有沈家暗中爲十二皇子謀局,又怎麼會有太子詹事這個回報?
沈家暗中謀的局,必定就有春熙宮中之事!如果不是沈家,自己何至於此?如果不是鄭家老僕曾說過沈華善去過鄭家,她又怎麼會知道,一向疼愛自己父親對自己撒手不管,是因爲沈家?
沈傢俬下做了那麼多事,作了那麼惡,怎麼會與他們無關?
“所以,你纔會恨沈家、恨我,是因爲,我們令得你被囚禁、使得你去的遵州?”沈寧低低問道,眼淚開始漸收了。
“是!如果沒有春熙宮的陷害,就不會有這些事。”鄭少宜咬牙切齒道。
“所以,你纔會想要退之絕嗣,是爲了讓我痛苦?”沈寧繼續問道。
“是!那兩樣東西,如果不是因爲遵州盛產棉花,我也不知道那兩樣東西由此奇效。可惜,被你們逃過去了。我要沈華善和沈則敬也看一看,自己兒孫被殘害是什麼滋味。”事到如今,鄭少宜什麼也不怕說了。
“所以,你纔會想讓清平侯下毒,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就像長泰帝毒殺了上官長治一樣?”沈寧又問道,目光開始漸漸清亮。
“是!我也要你感受一下這種滋味,當你發現自己的相公,實則是死於自己公爹之手,你會怎麼樣。”
“所以,那些兵器和攻城弩,是爲了對付皇上和太子的?你在等着機會,等着皇上大行,纔想成事?”沈寧彷彿聽見自己的心砰砰作響。
“是!只是沒有想到,會被儲時秀得知……不對。是沈家!你知道里面有攻城弩。這些。是你去通知儲時秀的!對不對?”猛地想到了什麼,鄭少宜這樣問道。
原先她就在奇怪,自己一點破綻都沒有,怎麼她會突然遞上帖子。沒想到,自己所佈置的一切,早就被她知道了。
想到這裡,鄭少宜心中尤爲不忿,再次狠狠地盯了沈寧一眼。
正是這狠狠的一眼,如一記響雷那樣,劈開了沈寧心中的混沌。自此,氣之輕清歸天,氣之重濁凝地。中有坦途,伸向無盡處。
沈寧輕輕笑了起來,忽而有悟。湘湖邊的清晨清風,讓她得悟何爲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如今鄭少宜這狠眼。讓她得悟何爲守本心承因果。
“你錯了……鄭大人也錯了。鄭大人的錯,在於他最爲寵溺你,卻沒能教導你何所爲何所不爲;你錯了,在於你早已失了本心。你失了本心,這是你的因,如今你落得這樣下場,是你的果,你錯了……”
沈寧搖搖頭,目光越發清亮,語辭也漸漸清晰。
“閨閣之時,你只有情愛,沒有本心,所以你明知上官長治無愛於你,你明知嫁給了他會對家族有損,你還是那樣做了,這一場婚姻,是你自己在長泰帝面前所求;變亂之後,你只有憤恨,沒有本心。你明知,殘害你的,是上官長治和你自己,卻認爲,今日自己所有的不幸,乃是來自別人疊加……”
“其實所有的錯,都是在於,你失了本心,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能接受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能爲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所以纔會做了這種種事情。你又想得到什麼果呢?還是你以爲,做了這些,可以彌補前半生所失去?”
沈寧淡淡地說着,語氣裡沒有激烈的指責,也沒有憤怒的怨恨,有的,只是淡然。她對鄭少宜說的這些話,何嘗不是對自己說的一番話語?
她的前一世,和鄭少宜今生一樣,從雲端跌落地底,從高高在上的青玉,變成了人可踐踏的石板。那一世,前半生之榮顯,下半生的悽慘,那樣的過程,即使她重活一世,都片刻不敢忘。
怕一忘,就會重蹈了覆轍,前一世所有的不幸,就會再度出現。所以她小心翼翼步履維艱,從長泰三十年走到如今,她做的,其實就是在避免錯誤。
爲了避免前世那些錯誤,她想盡辦法將上官長治拉下來,將他碾壓成塵,就像當年他對她曾做過的那樣。
可是,上官長治在長泰四十年的時候,就落敗了,那時,她就知道,他再不能對自己的家族造成半分損害。但是這兩年來,她仍不敢有半刻鬆懈,即使已經嫁個了鍾愛自己的退之,她依然心懷憂懼,審慎地過着每一日。
這是爲什麼?
上官長治已經落敗,她已經度過了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前一世抄家滅族的絕望,似乎不會再出現。可是爲什麼她仍不能像普通婦人一樣,安心待在後院相夫教子,只管着後宅那點事情,只固守着相公那一點恩愛?
爲什麼自己一定要跟着叔祖、叔父們前去西寧道?在西寧道那裡,她所經歷的事情,並不會比京兆輕鬆半分。
昆州之首的李家,西寧道礦藏的爭端,還是那奠定了基礎卻仍有漫長艱苦要走的西寧商路,她爲什麼要去參與這些事情呢?爲什麼不安安分分待在京兆,等着嫁給退之?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沈家的勢力,已經夠盛了。扶持十二皇子奪得太子之位,還幫助太子坐穩太子之位,處理好監國事宜,祖父已經是中書侍郎兼太子詹事,還即將是下一任中書令,可是爲何祖父仍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
父親膝下充盈。年紀輕輕已經是正四品上的上州刺史,主政着昆州,掌控着昆州最重要的藥材和礦藏。家族的地位、自身的官職,從這些方面來說,父親已經比大永世家子弟和朝中官員更幸運了,可是爲什麼在西苑民居被燒的時候,父親會痛哭失聲呢?
她還想到了逝在任上的門下侍中申科。申科與韋景曜一樣,是大永的頂級權臣,又最善體察聖意,一直平平安安過了幾十年。可是爲什麼臨老了。再熬多幾年就可以順利致仕的時候。他反而跪在了紫宸殿前?在撤了給事中之後,他反而不再上朝呢?隨即就病死了?這樣的申科,又是爲了什麼?
她想到了外祖父俞謹之。他在八十多歲的高齡,千里迢迢從溪山來到京兆。只是爲了在國子監那一場論道而已。爲了那一場論道,爲了那一番守正之論,溪山俞氏還被長泰帝猜忌。
再遠一點,她甚至想到了被廷杖致死的呂務厚。從地方官員到京兆朝臣,呂務厚性情耿直,才得以人五品給事中。如果他能夠圓滑一點,能夠審時度勢一點,或者說,能夠識時務一點。何至於那樣的結局?
這些人,到底是爲了什麼呢?在這之前,沈寧只知道,他們做的事情,都有他們的理由。
她說不上欣賞或者喜歡。更多的,是以一個局外人的態度,看着這京兆朝局的變動,跟隨他們的變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將上官長治拉下來。
如今,她終於知道了,在上官長治落敗之後,自己爲什麼還會如此審慎畏懼。因爲,將上官長治拉下來,從來就不是她最重要的目標,她要做的,是爲了守護家族,是爲了謀得己身安寧。
不管上官長治是否存活,這一點決心,她從來沒有變過。
祖父雖然位極人臣,但是做到中書令,不是他要做的事情,他要做的,乃是家族、朝堂的興盛;父親主政昆州,誓言的,是要肅清昆州之地,還昆州百姓一個清明;
申科抑鬱而終,是因爲他心中的堅守,順順利利致仕,或許是他之前的目的,卻不是他想要的最終結果,他心中有守正之心;呂務厚雖身死,卻無悔。
這一刻,沈寧懂了,自己所走過的路,還有他們所做的那些事,是因爲,還有本心,是本心在驅使着他們去做這些事情,他們堅守着心中想要做的事情。
不管中間經歷過什麼,又或者將來會經歷什麼,他們的所堅守的這一點決心,都沒有變過。
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可是,一簞食一豆羹也有受與不受之分,死生之大,有惡卻大於死生,這就是本心。自己的本心,乃是守護家族;祖父和父親的本心,乃是爲了朝政安寧;申科和呂務厚的本心,乃是堅守心中的“善”……
這些,不管經歷了多少事情,都還在。可是鄭少宜的本心,是什麼呢?
她沒有,所以她把自己的不幸,歸結於他人;她沒有,所以會在京兆設下這種種局,是因爲她不能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在閨閣之時,她只看得見自己對上官長治的情意,看不見背後家族的艱辛命運;在遵州之時,她遭受了那些,纔會想着在京兆設局,讓大家和她同歸於苦。
個人的得失榮譽,從來就只是外物,不是本心,可是,她看到的,只是這些。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沈寧再看她一眼都不想。然而,這一趟來這裡,終是有得着。
ps:
三更!寫這個情節,想了很久,不是爲了狗血而狗血。我想寫的,不是鄭少宜的扭曲腦殘,而是這些——孟子的《告子上》。只是力有不逮,請大家原諒~掩面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