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作爲誥命夫人,也進過宮參拜過幾次,不過卻沒有見過皇帝。
這次被侍衛帶着,從宮門直接往麒麟殿去,一路上,她也沒有心情看宮中的夜景,坐在轎子裡,心急如焚。
因爲侍衛說得不清不楚,只說季衡出了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但既然季衡都不能回家了,想來事情不小,這樣,作爲母親,許氏哪裡能夠不着急。
她手裡的手巾都要被她擰壞了,明明是六月炎熱的天氣,她卻全身發冷。
她要出門的時候,許七郎也來添亂要跟着來,好在是被她罵得聽話了,在家裡沒有跟來。
宮轎將許氏帶到了麒麟殿宮門前,轎子停了下來,在宮門前等着的小太監趕緊上前來伺候下轎,說,“是季夫人吧?”
許氏趕緊應道,“正是。”
小太監說,“皇上等着夫人您。”
許氏扶着小太監的手下了轎子,然後被他領着往麒麟殿裡面去。
袖子裡還袖着打點這些宮人的銀錢,但許氏這時候也沒有心思和時間來做這些事了,跟着小太監幾乎是小跑着到了麒麟殿正殿的大門口。
領她進來的小太監卻是不能進殿的,帶着許氏在殿門口等着,朝裡面請示道,“季夫人到了。”
荷葉兒本在裡面伺候,趕緊跑了出來,看到了許氏,就說,“夫人在此少待,奴婢去向皇上通報。”
許氏着急得面頰緋紅,趕緊福禮,“有勞公公。”
荷葉兒說了一聲就又往裡面走,在次間裡撞上皇帝身邊的貼身大太監柳升兒,就說,“季公子的母親已經到了。”
柳升兒說,“到了就好了,不然皇上守着季公子,膳也不用,衣裳也不換一身,在那裡坐着哪裡也不去。”
柳升兒進了內室,皇帝正坐在牀沿上看着季衡,一動不動,柳升兒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躬身通報道,“皇上,季公子的母親大人到了,就在殿外候着。”
季衡已經又睡過去了,皇帝因柳升兒的話擡了擡頭,看了他一眼,似乎遲疑了一瞬,才說,“請夫人進來。”
柳升兒喏了一聲就趕緊退出來了。
許氏被柳升兒帶着進了殿內,穿過次間稍間,才進了裡間來。
皇宮在雍京城的靠北邊,這裡的地勢要比東南邊高一些,所以比較通風,夏日裡也沒有太濡溼,殿裡放着冰山,散發着涼氣,倒是並不熱。
許氏進了內室,只聞到很濃的燃燒艾草的味道,她低頭垂目,沒敢四處張望,只聽領她進來的小太監說,“皇上,季夫人帶到。”
然後她聽到一個還帶着一絲孩子氣的清朗的聲音,“有勞夫人。”
這個聲音雖然還沒有成年男人的低沉渾厚,但是已經是平常人沒有的沉穩和威嚴,沉穩得似乎沒有什麼起伏,讓人有點心顫。
許氏對着這個聲音下了跪,眼睛看到皇帝穿着的繡着五爪金龍的明黃色靴子,“臣妾季許氏叩見皇上,皇上萬歲。”
皇帝看着跪在那裡的許氏,在滿室燭光裡,許氏穿着一身赭色衣衫,頭髮只是鬆鬆挽了,插着兩隻真珠簪子,甚至沒有戴上耳環,簡簡單單,但一頭烏髮如雲,倒是好看,大約季衡頭髮好也是繼承自她。
皇帝想,這就是季衡的母親,季衡心裡最在意牽掛的人。
他又生出了酸酸的感覺,儘量讓自己語氣平和,說道,“夫人平身罷。”
許氏這才謝恩起了身,但是依然是恭敬地低着頭,沒有敢看皇帝,皇帝坐在牀沿則是仔細注視着許氏,他在許氏的臉上,並沒有找到什麼季衡的痕跡。
但是不可否認,許氏也是一個漂亮人。
他不知道季衡的母親年歲多少,但是這樣看着,許氏倒是一點也不顯老的,帶着女人沉靜又雍容的風韻,面上未施脂粉,一身素淨,要比宮裡的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娘娘美多了。
許氏的沉靜溫柔,和素淨的打扮給了皇帝以好感,之前那些吃醋的心思也少了,皇帝便又說,“今日下午有人行刺朕,季卿正好在旁邊,就替朕擋住了刺客的刀子,受了傷。”
許氏知道季衡現在就躺在牀上,但是宮中規矩森嚴,所以她沒能衝上前去看季衡的狀況,此時聽皇帝這麼說,就心疼得身體輕輕發抖,道,“能夠護住皇上,是季衡的榮耀和本分。”
皇帝嘆了一聲,說,“夫人,朕知道你和季卿母子情深,季卿病重依然不斷念着你,所以朕就讓人去接了你進宮來,希望你能夠在這裡照顧他。”
許氏趕緊又跪下了,“謝皇上恩德。”
皇帝於是從牀上起了身,又看了季衡一眼,不捨地說,“朕還有要事要處理,夫人,你好好照顧季卿。”
皇帝於是就出去了,吩咐在外間的小太監,“好好伺候着夫人。”
小太監趕緊應了。
皇帝帶着柳升兒一起去了東邊偏殿,楊欽濟正被綁在裡面的柱子上,皇帝之前一直擔憂季衡,根本就沒心思管他。
此時季衡的母親來了,他纔有了心思來處理他的事情。
楊欽濟雖然行刺了皇帝,但到底是郡王,所以只是被綁在柱子上,在皇帝沒有吩咐的情況下,沒有被上刑。
他此時正垂着頭,一臉恍惚,皇帝走過去,他也沒有反應,於是守着他的兩個侍衛,其中一個就過去拉起了他的頭。
楊欽濟這纔看向皇帝,但是他的眼神惡狠狠的,沒有求饒和害怕在裡面,只有憎恨。
皇帝對那兩個侍衛揮了揮手,兩人明白皇帝的意思,就趕緊退下了。
柳升兒端了把椅子讓皇帝坐了,皇帝沉默地坐在那裡看着楊欽濟,一時沒有說話。
楊欽濟被他這麼看着,倒沒有了最開始的氣勢,有些發虛起來。
皇帝看了他一陣,才說道,“行刺皇帝是滅九族的大罪,不過你是朕同宗,這就不只是行刺了,你這是謀反,朕會讓全天下都知道你刺殺朕謀反之事的,謀反之罪,你知道會怎麼處置吧。朕要撤掉吳王的封號和封地,將吳王府都處置掉。”
皇帝這麼說,楊欽濟居然依然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冷笑了一聲。
皇帝也冷笑了一下,想到季衡此時還躺在牀上,左胳膊被劃了那麼長一條口子,他心裡對楊欽濟翻騰的恨意就更深了,但是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放心,你傷了朕在意的人,朕也要在你跟前將你家裡的人都處置了再處置你。”
楊欽濟這時候哼了一聲,說,“一個賤婢所出,登上了皇位,就以爲自己真是真命天子了嗎?”
他這話一出,柳升兒就上前狠狠給了他兩巴掌,喝道,“皇上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
皇帝居然並沒有因他這句話太生氣,大約是小時候就聽得太多了,所以已經麻木了,他讓柳升兒退下,然後才說,“朕前兩天才看了史記裡陳勝吳廣列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朕雖是九五之尊,但朕覺得這話倒是不錯的。你是郡王,朕也能讓你變成階下囚,讓整個吳王府都變成階下囚。朕的母親雖然身份不高,但朕也成了皇帝。你說呢?”
楊欽濟轉開了眼,不再看他,只是惡狠狠地說,“你殺了我二哥,我殺你,也是應當。都是太祖的子孫,你又並沒有比我好到哪裡去,不過是你當了皇帝罷了,等我父王當了皇帝,你又算什麼。”
小皇帝楊欽顯袖子裡袖着楊欽濟刺殺他的那把匕首,他將匕首拿了出來,撥弄上面的機關,將開刃的匕首拔了出來,然後用刀尖抵着楊欽濟的胳膊,楊欽濟身子瞬間僵了,皇帝冷冷看着他的眼睛,刀子就那麼毫不手軟地扎進了他的胳膊,楊欽濟一聲痛叫,皇帝卻無動於衷,說,“朕這一刀只是還你扎君卿那一刀。要如何處置你,等拿下了你父王,再定。”
楊欽濟痛得已經罵不出來,皇帝說,“放心,你不會死得很快,這匕首上的毒已經被洗掉了,朕想,死得乾脆其實也是一種恩德,你不配得到。”
皇帝從偏殿裡出去,對柳升兒說,“讓太醫來給他將傷口包紮上。”
皇帝一直保持着面無表情,連聲音也沒有多少起伏,但是越是這樣,越讓人害怕,柳升兒趕緊應了,又說,“皇上,您還沒有用晚膳。”
皇帝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的明月,晚風輕輕拂來,讓他深深嘆了口氣,說,“不用了,朕吃不下。”
不過倒是被柳升兒提醒了,說,“君卿也沒有用晚膳,朕去看看他醒了沒有,若是醒了,給他準備些易消化的粥來。”
柳升兒喏了一聲,纔下去吩咐去了。
皇帝回到他的臥室,看到許氏正坐在牀邊,用巾帕給季衡擦着面頰和頸子,季衡已經醒了,他和許氏都沒看到皇帝進來了,他正輕聲和許氏說話,“母親,皇上在哪裡,兒子有話說。”
許氏擦了他的頸子又解開他的衣帶爲他擦他的胸膛,說,“皇上出去了,你好好養着,要和皇上說話,什麼時候不能說。”
季衡強撐着說,“是緊要的事。”
許氏有些賭氣,即使是皇帝,也是重不過她的兒子的,所以她一時沒有應答,這時候皇帝走上了前來,在牀邊躬身看季衡,“君卿,是什麼事?”
許氏一轉臉,這纔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帝,小皇帝已經有十四五歲了,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身體抽條的時候,皇帝又每日裡在習拳腳劍術,故而身體發育很好,已經很高了,只是面龐還帶着少年的圓潤,眉宇裡甚至有些秀氣,只是眼神卻很深,鼻樑挺拔,嘴脣有些單薄,透出威嚴和沉穩來,讓人絲毫不能將他當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許氏又要下跪,皇帝這次扶住了她,說,“夫人,不必多禮。照顧君卿要緊。”
許氏知道君卿是皇帝給季衡賜的字,但是此時聽皇帝這麼叫起來,倒有種百轉千回的味道,讓她心裡覺得怪怪的。
季衡上身衣裳散亂,許氏趕緊爲他整理了,季衡看着她說,“母親,兒子同皇上說幾句話,您先回避一下可以嗎?”
要是皇帝不在,許氏定然不樂意,還會說季衡幾句,但現在皇帝在這裡,她就只好起身對皇帝福了一禮,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