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烏雲密佈(上)

明治政權在“廢藩置縣”同時,對舊有的官制進行了改革,淘汰了一大批舊公卿、舊諸候,加強了中央集權,穩定了中央權力機構。但與此同時,薩摩、長州、土佐、肥前等在明治維新中有功之藩出身的“士族”官僚也逐漸把持了朝政。由於他們在政府中佔據了絕對多數,予取予求,形成了一個官僚羣,壟斷了國家政權。

隨着經濟實力的增強和西方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資產階級在政治上要求分享權力,從一八七四年一月開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自由民權”運動,要求制定憲法、開設民選議會,實行“君主立憲制”,反對“薩長專制”。雖然自由民權運動最終被扼殺了,但也推動了日本資本主義邁進了一步;政黨得以成立,國會得以開設,憲法開始制定,並且廢除了太政官制度,創立了內閣制度。

一八**年二月十一日,日本政府頒佈了《大日本帝國憲法》。這部憲法規定,天皇神聖不可侵犯,擁有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軍隊的統帥權等幾乎所有的權力。內閣、軍隊只對天皇負責,議會只是天皇的襄助機構。但是天皇也受到了某些限制:必須依據憲法各條規定行使統治權,以天皇名義頒佈的法律敕令及其有關國務的詔敕,須經國務大臣副署。

因爲推翻德川幕府的理由就是要恢復天皇的直接統治,所以憲法將一切權力歸於天皇。但是,在利益面前誰也不肯相讓,實際上各派政治力量並不是想讓天皇統治,而只是要他作爲各派政治力量的平衡器,作一個確認圖章而已。因此,政府官員儘量擡高天皇地位,把他神化,使人們把他當作神一樣頂禮膜拜。而爲了維持這個“人神”的完美形象,就不能讓天皇出現任何過錯。

什麼都不幹,不過問人世間的“俗務”,自然就不會有錯。所以,天皇雖然在法律上有無上的統治權,但國家的日常管理則是由政府官員來作出決定,天皇對任何政策都沒有直接責任,任何錯誤都不能直接歸究到他的身上。這樣一來,天皇的權威自然就被虛化,而藩閥元老、政黨、軍閥這三股政治力量則通過內閣、議會、軍部這三個機構來掌握實際的權力。

藩閥是維新有功之藩的武士首領,元老是維新的領袖、功臣。他們從一開始就掌握了權力中樞,並在其後從中央到地方政府一直確立這種絕對優勢,軍隊更是牢牢地掌握在他們手中。特別是明治維新中立有殊功的長州、薩摩兩藩,長期控制着政權、軍權。同時,在明治政權確立後,他們之間也自然地開始了爭權奪勢的鬥爭,這種鬥爭持續了幾十年。當維新的“開國元勳”相繼死亡後,現在剩下的唯一的“元老”,就是西園寺公望。

直到八月初,年過八十的西園寺公望才從他的政治秘書原田熊雄口中知道“三月事件”的內幕。

西園寺一八四九底年出生於京都,本是右大臣德大寺公純的次子,過繼給同是公卿貴族的西園寺師季爲子,西園寺師季死後,他繼承家業成爲家主。西園寺歷經孝明、明治、大正、昭和四代天皇,三朝從政。一八八四年明治政府頒佈了“華族令”,將公卿貴族、各藩藩主和維新功臣列爲皇族之外的華族,地位僅次於皇族,他被封爲公爵。

因爲貴族出身,西園寺四歲起被敕任孝明天皇的“侍從”,八歲時被封爲右近衛少將,十三歲加封爲右近衛中將。到明治天皇登基時,十八歲的西園寺已經算是朝廷的“老臣”了。西園寺十九歲時開始正式從政,任山**鎮撫總督,參加過討伐幕府、維護皇權的戰爭。二十一歲時,西園寺解甲辭官,到法國留學深造。

在歐洲十年間,西園寺接受了西方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一八八○年回國時,正逢日本國內自由民權運動**。西園寺一度在《東洋自由新聞》報社任社長和主筆,宣傳自由主義思想,直到天皇下令才被迫離開報社,重返官場。從那時到一九一二年的三十年時間內,他一直擔任政府要職,並兩次出任首相。從一九○三年起,他繼伊藤博文之後,當了政友會十年的總裁。辭去政友會總裁職務後,他不再在政府任職,而以元老的身份參與政治。

西園寺是貴族出身,他不屬於哪一藩,是個貴族海歸:受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影響,一度參加過自由民權運動,宣傳自由民主思想。在擔任首相期間,打着“自由主義”的招牌,進行了各種資產階級改良,促進了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但他又把維護皇權視爲他的本份,對皇室既崇敬又忠誠。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只要是天皇的意旨,他必定服從。他的親弟弟住友友純是過繼到住友家的,現在是住友財閥的掌門人。因此,西園寺有着貴族、政黨和財閥三重背景。

由於出身顯赫,又多年身居政壇要職,還有推薦首相的重任,不要說貴族、高官對他恭恭敬敬,就是天皇裕仁都要對他禮讓三分。也由於他在政治生活中具有重大的影響力,門生故舊不少,趨炎附勢者從多。雖然經常居住在遠離都市塵囂的鄉間別墅—富士山下靜岡海濱的坐漁莊,但來訪者仍絡繹不絕。

但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隨着軍方少壯軍人力量的不斷加強和政壇新人的掘起,年過古稀之後,政治影響力逐漸削弱了。皇姑屯事件發生後,他主張追查到底,嚴辦肇事者,竭制軍方日益增長的勢力,維護政府的威信。可是在軍方和右翼政治勢力的壓力下,事情被掛了起來。最後軍方又以軍紀問題作了內部處理,一下就把事情平息了。也就是說,對於軍方,他已經控制不住了。

已過八旬,年老體衰是必然的事。但“三月事件”已經過去近半年了,少壯軍官早就轉入下一步的“革命”行動了,西園寺這時才知道內情。可見,他不僅政治敏感度差,而且可以說在政治上已處於半聾半瞎的狀態了。六月份他就被告之“陸軍在滿洲密謀活動很不簡單”,想當然認爲是年輕軍官精力過剩,身處異國不安份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到了七月份,“櫻會”的青年軍官居然把一百四十八人簽名的“檄文”送給他,要進行“昭和維新,打破政黨政治。”差點把他氣得半身不遂。他沒有想到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軍方上下勾結要搞政變!

“必須罷免二宮、小磯、建川三人的職務,”西園寺氣呼呼地說,“如果宇垣有什麼不滿,就讓他也辭去朝鮮總督的職務好了。”

但是陸軍方面並不買他的帳,給他的回答是:“免掉這三個人的職務容易,但是會剌激年輕軍官的感情,事情反而不太好辦。把‘櫻會’這個組織解散,告誡一下年輕軍官也就行了。”

面對軍方的這樣回答,西園寺除了發一通脾氣之外,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實話,軍方把‘櫻會’解散,還是給了他一個面子,因爲軍方後面還有一個強有力的政治集團—國本社。國本社由法官、檢察官、軍官和高級官吏組成,與軍方關係密切,社長是六十三歲的老光棍平沼騏一郎。平沼一直從事司法工作,歷任司法高官,一九二六年十月封男爵,現任樞密院副院長。國本社不僅滲透政、法、軍界高層,而且還與天皇的近臣拉上了關係,侍從長鈴木喜三郎就是其中的一個。樞密院本身就是天皇的顧問團,集合政、法、軍和皇室,政治力量相當強大。所以,儘管西園寺餘威尚在,但畢竟是夕陽近黃昏了。

中村事件見報後,軍方和右翼分子喊殺聲震天。西園寺頗覺不安,他把首相若槻叫來叮囑道:“陸軍內部的情況和關東軍把在滿洲的閻錫山用飛機放走這些事實說明,在滿蒙和中國的陸軍經過各種策劃以後,準備鬧事的氣氛很濃,這很危險。海軍和外務省爲此十分擔心,你對此一定要格外注意。”

若槻對此也有同感:“是的,一些軍官很不安份,對政府的政策不滿,叫喊着要在滿洲採取強硬行動。我打算和陸相就前幾天的事情談一談,使他們對滿蒙的問題重新考慮。”

第二天,若槻以交心的姿態,以溫和的口氣和南次郎談了起來。一開始東扯西拉的說一此事務性的事情,慢慢地才把話轉到主題上來:“說真的,今天我想赤誠相見,爲了國家,把我一直考慮的事情向閣下講明白,共同爲國效勞。” 若槻把關東軍送回閻錫山、在軍事上幫助石友三反對張學良、“三月事件”、以及陸軍下級軍官的公開言行等問題一一例舉後,說,“這些情況說明,軍隊在軍紀出現了問題,對國家、政府、軍隊自身都很不利,影響很不好,希望你盡力維持軍紀。”

“現在軍部很是爲難啊!一些政治家對陸軍有偏見,他們動不動就指責軍人。出於對國家和對軍隊的關切,說了一些作爲軍人應該履行的責任,卻被說成是干預政治。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還抵毀陸軍的作用,這不能引起陸軍軍人的憤概。這一切應該歸究於政治家,而不應過分責備軍人……。南次郎並不買帳,一長串反駁之辭,弄得若槻感到十分尷尬。

少壯軍官如此的狂妄,連內大臣牧野伸顯也感到不安。他跑到西園寺家中,對西園寺說:“軍隊現在混亂得不行,不少軍官和外面的各政治團體淆合在一起,經常發表不負責任的談話,攻擊政府的外交政策和國家的政治,影響很壞。看來要趁熊本秋季大演習的時候,請天皇對軍隊首長進行嚴格垂詢才行。”

牧野是“維新三傑”大久保利通的兒子,出生後過繼給了姨父牧野之丞。他少年留學美國,二十歲進入外務省。都是貴族、都是崇尚英美民主政治的親英美派,所以他與伊藤、西園寺走得很近,在西園寺手下任過文相、農相、巴黎和會次席代表。他對軍人干政極爲反感,認爲不符合憲政之道。據說吵得沸沸揚揚《田中奏摺》失竊一案,與他有某種關係。

“等到那個時候還得了,”得知若槻與南次郎的談話毫無效果,反而遭到挖苦和譏諷,一反老年人求穩重而拖拉的習慣,西園寺板着臉說,“現在已經是急不可待了。要立即過問,而且不僅是陸軍,海軍同時也要問。”

昭和天皇裕仁是大正天皇嘉仁的長子,生於一九○一年,不久被立爲皇太孫。按日本皇室的傳統,皇子皇孫出身後要寄養在外姓人家才能長命,因此他被寄養在海軍中將川村純義家中。一九○四年川村死後,他在皇孫御所受皇宮顧問官木戶孝正撫養。裕仁從小就在一個奇特的環境里長大,早早就接受軍事教育和訓練,六歲進入皇家貴族學校,校長是“軍神”乃木希典大將。在日俄戰爭中以“肉彈自殺戰術”而著名的乃木,狂熱地想把裕仁培養成第二個乃木希典。使得裕仁幾乎沒有同齡的的玩伴,沒有一般兒童應有的歡樂,大腦裡被灌滿了各種信條。一九一四年,裕仁進入“東宮御學問所”繼續學習。這個“東宮御學問所”的總裁,是另一個“軍神”、在對馬海戰中揚名天下的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在這兩個老軍人的刻意培養下,加上他的身份、所處的環境,使得裕仁崇尚武力、心理陰暗、人格扭曲。爲了顯示“堅強剛毅”,他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以至於給人總是冰冷的感覺。

明治天皇死後,一九一六年裕仁被宣佈爲皇太子。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大正天皇病重引退。裕仁代父攝政五年後,大正天皇病逝。舉行了踐祚儀式(繼位儀式),並繼承祖先傳下來的,象徵皇權的三大神器,即八咫鏡、八尺瓊曲玉和草薙劍。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二十五歲的裕仁,渡過二重橋入主皇宮,成爲日本一百二十四代天皇。以《尚書》中的“百姓昭明,協和萬邦”一句,改元“昭和”。

儘管沒有見過他的臣民,臣民稱讚他“雄姿神宇,英武非凡”。實際上,裕仁鼻樑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行走不良,沒有半點“英武”的味道。他不僅外表瘦小柔弱,而且鬱鬱寡歡,木訥匱言,自閉孤寂。整天臉色闆闆,一副倍受剝削壓迫,苦大仇深的表情。但由於他特殊的身份、環境和教育所至,也是野心勃勃,幻想着做一個“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海”的一代聖君。他祖父明治天皇在位時吞併了朝鮮、臺灣,衝出了海島,擴大了日本的版圖,他則希望能取得“滿洲”,以此爲基礎,揮弋南下,建立一個強大的日本帝國,雄居東方。

雖然憲法規定,天皇是國家的統治者。但在現實中,這卻是要由實力來決定的。明治天皇十六歲執政,在長期的政治生涯中,他逐漸地掌握瞭如何平衡和利用各種政治力量,還擁有一定的實權。到了大正執政時,皇權日落千丈。由於長薩兩藩的勢力強大,輔政的六個元老,除了西園寺之外,都是長薩兩藩出身。藩閥和政黨相互滲透交織,你來我往地輪流執政。大正天皇一方面是才具不足,更因身體欠佳,天皇越來越被虛化,幾乎成了一尊神像。以致所謂的天皇行使統治權,不只過是在準備好了的敕文上蓋上大印而已。然而在政治生活中,各派政治力量又都慣於扯虎皮爲大旗,打着天皇的幌子爲自己撐腰,以攻擊他人,這又是一尊不可缺少的神像。

在長薩兩藩的爭鬥中,裕仁偏向薩摩藩。除了因幼年時曾由薩摩藩出身的川村撫養,因而愛屋及烏之外,還因爲薩摩藩主張日本應該向南面海洋擴張。裕仁與多數少年一樣,對廣闊的海洋有着無限的嚮往,對海洋生物有興趣,因此與薩摩藩有共鳴。而長州藩則因爲幾件事引起他的憎恨:

一是在一九一七年,邦彥親王的女兒良子被選爲裕仁的太子妃。良子具有原薩摩藩藩主津島忠義家族血統,這引起了長州藩閥的不安,他們希望太子妃是長州藩的人。後來山縣藉口津島家族有色盲遺傳,可能玷辱皇族血統,親自出面要求取消婚事,引起了軒然大波,裕仁深以此事爲辱。

二是一九二三年底,裕仁去出席議會的開幕式,途中受到槍擊,槍擊者難波大助出身于山口縣的名門望族,其父親是長州藩閥的人。後來經偵察、審判,確認難波是共產主義革命分子,但裕仁並不相信。

三是裕仁經常聽皇族叔伯兄長們說,父親大正天皇執政時,因有病在身,常常有些怪異的舉動,山縣因此對他鄙視不敬,並趁機玩弄權勢,獨斷專行。

如果從山縣擔任陸軍省大輔算起,至一九二二年病逝,左右朝政五十年。勢力龐大,黨羽衆多,以致獨斷專行,予取予求。除了伊藤博文、西園寺公望可以與他抗衡外,鮮有人敢與之匹敵。他所憑藉的,就是他所控制的軍隊。

裕仁不甘心只做一尊神像,他要做一代聖君。要切實掌握軍隊,把旁落的權力奪過來。還在當皇太子時,就想方設法培養自己的親信,特別注重通過增強對軍隊的控制來改變他的神像地位,掌握實權,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君王,不受他人左右。他通過年長他十五歲的皇叔—東久邇宮親王,避開國內人們的視線,在國外秘密網羅了一批少壯軍官,組成了一個小集團,立誓要“打倒長州藩閥,振興日本陸軍”。攝政後,他又建立“大學寮”加快了培養自己的親信的步伐。應該說多年來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受他支持的少壯軍人逐步進入重要的崗位,已經成爲陸軍的中堅力量。再過幾年,當老將官們陸續退出後,他就可以完全掌握陸軍了。

俗話說:候門深如海。風景如畫的皇宮高牆深院,更甚候門。一般人不僅根本見不了他,更別說和他搭話通消息。但畢竟時代不同了,他不僅要在皇宮裡接見大臣和官吏,還要外出參加樞密院全體會議,主持宗教儀式,主持陸海軍的特別大演習等等。除此之外,他的書房裡還安有外線電話。因此,他的消息並不閉塞。濟南慘案、炸死張作霖,少壯軍官的所作所爲,他完全清楚。他不僅知道,而且暗地裡還大加鼓勵。沒有他的背後支持,這些少壯軍官就是有十二個膽也不敢如此狂妄。但他作爲天皇,當然不能擔負壞名聲,一切責任都應由他人來承擔。

裕仁此時住在葉山御用邸。御用邸也就是天皇的行宮,是天皇和皇族才能享用的度假別墅,每年天皇都會在御用邸靜養一段時間,也是避暑、避寒。明治二十年之後,宮內省在景色優美的地方修建了熱海御用邸、伊香保御用邸、靜岡御用邸、沼津御用邸、葉山御用邸等十來個行宮。葉山御用邸位於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部的葉山町,它距離東京近,臨海望山,是天皇和皇族最喜歡來的地方。大正天皇在此病逝,裕仁也是在此舉行繼位儀式。

東京皇宮既悶熱又潮溼,哪有海濤拍岸的葉山行宮舒適!但既然元老、內大臣、首相都說軍隊現在軍紀有問題,外面影響很壞,要他過問。身爲天皇、法定的軍隊統帥,儘管不願意,也只好勉爲其難,走一走過場。他離開葉山行宮,回到令人厭煩的東京。

鬧事的主要是陸軍軍官,但首先被詢問的卻是海相安保清種。被侍從武官帶領,七拐八拐地到了“表御座所”。表御座所這個稱呼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其實就是天皇龍椅所在地,也是天皇處理日常事務、接見官員的地方。

天皇金口玉言,自然惜言如金,所以問話很簡單:“關於軍紀,聽說世人有種種批評,情況怎麼樣?”

安保海軍大將是佐賀縣人,剛年過花甲。原海相財部彪因倫敦海軍裁軍條約被迫辭職,安保上任還不足一年。雖然艦隊派和條約派爭鬥不已,但海軍的目標是南面的海洋,對北面的“滿蒙”並不感興趣,鬧事的海軍軍官並不多。安保摸不清頭腦,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陸軍四處喊打喊殺地亂叫,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想瞞也瞞不住。南次郎心性聰明,善於見風使舵。因爲已經有所準備,第二天問到他時,他回答說:“關於軍隊的軍紀,外面確實有不少的傳言議論。由於滿蒙問題日趨嚴重,一些青年軍官有些激動,行爲和言論上都有些過火,軍紀不太好。對此,我們是主張嚴加管束的。關於軍人和軍屬的政治演說,則一定要以軍法取締。外交方面的事,當然由外務大臣管,所以軍部對此自應是小心謹慎,不採取多嘴多舌的態度。”

裕仁用低沉的語調,沒有感**彩地說:“關於滿蒙問題,當然要以日中親善爲基調的發展爲好,關東軍必須慎重行事。”

“是的,”南次郎畢弓畢敬地回答道,“一定按皇上旨意辦。”

應付完了天皇,第二天,南次郎去拜訪回到東京皇宮的西園寺。象背書一樣,他把前一天在天皇面前說的一番話,又對西園寺說了一遍。

西園寺在官場上摸爬滾的年頭,比南次郎的年令還長。南次郎避重就輕,陽奉陰違這一套,西園寺自然清楚得很。特別是那幫狂妄少壯軍官的所作所爲,已經大大地傷了這位元老的臉面,因而他板着臉訓斥道:“陸軍近來的所作所爲很是令人擔心。本來嘛,把無賴之徒,所謂地痞流氓或右翼暴力團之類的人送到滿洲地土地上,這已經很不妙了,更何況軍方又把這些人加以利用。這無論從國家的面子還是從日本軍的威信來說,都是不好的。雖然說那是在滿蒙的土地上,但它畢竟還是中國的領土。事關外交的事,一應由外務大臣處理。軍方搶先說三道四,這就很不象話。我認爲,閣下不論是從輔弼的責任上,還是作爲軍隊的首長,都應該持充分慎重的態度進行管束。”

這些話說得夠重的了,南次郎聽了心裡十分不舒服,但不敢與這位餘威仍在的元老頂撞。只好厚着臉皮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一定充分注意,嚴加管束。”

西園寺第二天把他與南次郎的談話內容告訴了若槻,並且特別提醒道:“滿蒙問題是關係到國家安危的大事,若在這個問題上輕舉妄動,則會令人感到遺憾。你務必持慎重的態度,妥善處理好。”

儘管西園寺是老了,消息也不夠靈通了,不過他彈得一手好琵琶,以手健腦,並不胡塗。黃昏的夕陽也還有一點光熱,他的面子陸軍還是要給一點的。再說把天皇請出來壓一壓陸軍的狂妄氣焰,這一招更是用對了。

九月十日早上,土肥原乘船渡海回到日本。剛到東京,土肥原就被一幫記者圍住。他唯恐天下不亂,大咧咧地對記者說:“你們所關心的中村事件嘛,外務省仍在交涉之中。滿洲一切懸案應儘量從速解決,但如果外務省不能解決,大概就要武力解決了。”他還還壓低聲音,故作神密地說,“其實,事件剛發生後,關東軍就主張要採用強硬手段,直接出兵武力解決。但由於政府不同意,所以未能實行。”

記者問:“如果政府繼續採取軟弱態度,那關東軍會採用強硬手段?”

“這就要看具體情況了。”土肥原打着哈哈說,“總之,我們絕不坐視帝國軍人受如此殘害。”

到了參謀本部,土肥原遞交了由花谷準備的報告書。在這份報告書裡,述說了中國方面對中村事件如何拒不認錯,並試圖以軍事對抗,毫無誠意。而關東軍爲了防範,在軍事上做了什麼準備,現在面臨的問題等等。

下午,參謀本部和陸軍省的幾個首腦聚在一起磋商。按照與外務省達成的諒解,決定向關東軍傳達軍部的態度:按既定方針,中國方面如不表示“誠意”,就武力進行報復。

第二天,在陸軍次官杉山元的辦公室,二宮、杉山、永田和土肥原,就進行武力報復的具體方法進行詳細討論。金谷總長也走進來,向土肥原詢問了一些情況。

與此同時,在永田的召集下,由陸軍省、外務省、海軍省、參謀本部、軍令部三省兩部相關課長組成的“十日會”,對目前局勢進行研討。這些少壯派在“滿蒙問題”上可以說是志同道合,很快就一致同意:以中村事件爲由,首先進行鐵路交涉,進而解決一切懸而未決的問題。

無論是在日本國內還是在中國東北,無論是民衆輿論還是軍方的呼聲,武力解決“滿蒙問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浪潮。一切都按照他們希望的方向前進,永田露出難得的笑容對土肥原說:“土肥原君,我們的努力有了巨大的進步,一切順利,以武力解決滿蒙問題看來沒有什麼大阻力了。”

“是啊,聽說連貴族院都變得強硬了,也主張從根本上解決滿蒙問題。”土肥原也樂呵呵地說,“這幾天我走訪了省部的各部、局、課,和他們進行了深入的交談,他們都表示支持。就是在外務省,年輕的課長們也表示支持,這全靠你們在國內的努力呀。永田君,你們辛苦了。”

永田出生在一個醫師家庭,以他的天資,如果繼承父業治病救人,毫無疑問,必定會成爲一代名醫。但他父親精力旺盛,又不講計劃生育,養育了九個子女。雖然身爲長野縣諏訪郡一個小醫院的院長,相比其他人,收入並不算少。但仍因食指繁多,生活陷入窮困之中。以至一生醫救病人無數,自己卻中年積勞病故。父親不想這個聰明的兒子步他的後塵,在臨終前要兒子當一個優秀的軍人。永田遵照父親遺命,選擇了甲午戰爭之後,當時日本青年所向往的軍人職業,十四歲進入陸軍東京地方幼年學校。

永田自幼聰明過人,成績特別優秀:在中央幼年軍校畢業時成績是第二名,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成績是第一名(第十六期),陸軍大學畢業成績是第二名(第二十三期)。永田陸軍大學畢業後,不久按慣例進入陸軍中央。按永田的成績,本應該到參謀本部,因爲陸軍教育總監部要編制《軍隊教育令》,教育總監部本部長本鄉房太郎中將選中了。永田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僅一年的時間,由他主稿的《軍隊教育令》就編成了。一九一三年,永田晉升大尉,自此先後三度被派駐歐洲,在歐洲工作長達六年。一九二○年五月,受總體戰理論的影響,永田根據他對正處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各國的考察和分析,向陸軍中央提出了一篇內容宏富的《國家總動員意見書》,提出要建立國家總動員體制。時任教育總監本部長宇垣一成看後大爲稱讚,決定推行。

永田一九二三年回國後,先任教育總監部課員,次年任陸軍大學教官。永田深得宇垣的信任和器重,一九二六年,時任陸相的宇垣把永田調到陸軍省新設的整備局動員課任課長。同時在內閣新設的“設置國家總動員機關準備委員會”裡,永田是代表陸軍省的幹事,實際主持該委員會業務,領導總動員體制的規劃。在一九三○年八月陸軍定期人事變動時,宇垣將永田調到陸軍的核心—軍務局軍事課任課長。

永田作風穩健、頭腦冷靜,大局觀強,不僅深受陸軍高官們的器重,而且據說連不少政治家和皇室人員都對他有過稱讚。

“沒什麼,爲了帝國的大業,這是我應該做的。對於土肥原的讚揚,永田謙虛了一句,然後問,“你們準備得怎麼樣?”

“阪垣和石原在軍事上已經做好了準備佈置,剩下的是時間問題了。”

“你估計什麼時間最好?”

“我看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比較合適。”土肥原說,“具體行動時間由阪垣和石原決定,他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特別是石原,恨不得馬上動手纔好。”

“這個石原啊,”永田搖搖頭說,“是個軍事奇才,但個性也是夠奇的了,還真有點受不了他。因爲軍部不準動用兵力調查中村事件,他給我寫了一封長信,發了一大通牢騷。”

“幸好有穩重的阪垣君在他旁邊,”土肥原說,“否則他恐怕要碰得焦頭爛額也一事無成。”

“你們三個配合得正好,各用所長。”永田說,“那好吧,我就靜聽你們的佳音了。”

但是,受到天皇詢問和西園寺的訓斥後,南次郎心中總不免還是有些發毛。接着在內閣會議上,幣原外相就傳聞關東軍集結軍隊,攜帶彈藥物資,最近有采取軍事行動的勢態,向南次郎提出質問。南次郎雖然推說不知情,需要調查,但畢竟心虛。

關東軍參謀長三宅發來電報,說遵照軍部中央的方針,正爲緩和局勢作努力,但張學良政權近來的暴力壓制和侮辱行爲實難忍受,請求派小磯局長和建川部長前去視察現狀。

但是,張學良的顧問柴山兼四郎來到東京,卻說中方對中村事件已經承認,表示要嚴辦,並派人去揖拿肇事者。而且中方態度軟化,希望和平解決,不要因爲此事破壞中日友善關係。具體的善後事項,林久治郎總領事和重光葵公使正和中方進行交涉。

南次郎與金谷一商量,覺得這麼一大堆雜亂而又矛盾的問題,需要召開省部聯席會議進行討論,以便統一步驟。

省部聯席會議氣氛熱烈,談到“滿蒙問題”時,各局、部長爭相發言,慷慨激昂地講述自己的主張。本來就渴望戰爭,更何況此時輿論呈一邊倒。因此,絕大多數人認爲:“滿蒙情勢發展到如今,是政府外交軟弱所致,關東軍行使武力也是迫不得已而爲之,軍部應予支持。”更爲激進的人主張:“關東軍司令官應該調動兵力,抓住中村事件這一機會訴諸武力,一口氣解決各種懸而未決的問題,以確保我諸權益。”

聽了衆人的豪言壯言,南次郎苦笑着說:“諸位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恐怕現在還不是時候。”接着他把與天皇的談話內容告訴與會者,並把西園寺的訓斥也說了出來。最後說:“在大多數閣員還缺乏認識的今天,我們還得要忍耐,等待時機成熟。”

聽了南次郎的話,大家感到很爲難。內閣大臣們不贊成倒也罷,可天皇御口親說以日中親善爲基調發展,話音剛落,誰敢說此時出兵動武最好!這不是要造反嗎?

冷場了好一會,才慢慢有人開始說話。一下子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最後一致同意:既然天皇和內閣的看法不同,軍方則不能行動,至少目前要壓住關東軍,不能鬧出事來。

“既然這樣,還是派個人到滿洲吧,”總長金谷說,“光是電報也說不清楚。”

“那就派小磯君去吧,”二宮次長說,“小磯君是軍務局長,名正言順嘛!”

“不行,不行,我離不開。”小磯連忙擺手道,“軍制改革和預算問題現在正是關鍵,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能離得開呢?”

“那就建川君去吧,”南次郎指着建川說,“關東軍來電報也是要你和小磯君去的。”

“對,建川君是戰鬥英雄,”小磯忙附和道,“關東軍那幫年輕人,最服建川君,非他去壓不住。”

“去一趟倒沒什麼,可關東軍好象相當興奮,去鼓勁加油好辦,他們一定會視我爲上賓。”建川故意做出苦臉說,“但我是去潑冷水的,捱罵肯定是少不了的了。”

看到建川的一臉怪相,在座的人不禁笑了起來。

箭在弦上,槍已上膛!一切按着計劃進行着,眼看就要成功之時,突然一下全轉了過來,橋本此時比誰都急。八月份阪垣在東京時,他們曾經發生過爭論。如果國內問題不解決,到時候不出兵,僅憑關東軍那點兵力,根本無法成功,因此他主張“先國內,後國外”。但最後他還是被阪垣說服,同意關東軍“先國外,後國內”的主張。在滿洲的軍事行動,完全聽由關東軍作主。如果政府進行阻撓,他們就斷然實行政變,全力支持關東軍。關東軍最近要動手,只有他和根本愽等少數幾個人知道。

現在情況發生逆轉,必須給關東軍報個警。可是,不能用軍用電碼,別人會發覺。硬着頭皮,橋本跑到建川的辦公室,向建川開口借要與阪垣聯繫的密碼本。建川當然知道橋本要幹什麼,不聲不響,默默地拿出密碼本遞給橋本。橋本接過說了聲謝謝,便出去給阪垣發電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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