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九二九年三月,第十六師團調“滿洲”,作爲關東軍的駐屯師團,原駐津市的第三十三聯隊隨調入駐瀋陽。五月初,聯隊長阪垣徵四郎大佐奉命調到關東軍司令部任高級參謀,接替惹禍的河本大作。
阪垣一八八五年出生於比山形縣更北的巖手縣巖手町的一個士族家庭,十四歲時從中學考入仙台地方幼年軍校,後轉入中央幼年軍校,再進入陸軍士官學校。一九○四年,阪垣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第十六期,分配到駐仙台的第四聯隊當少尉小隊長,隨即參加日俄戰爭,在瀋陽郊外紅土嶺作戰受過傷。
一九一六年阪垣陸軍大學畢業後,任參謀本部中國課課員,被參謀本部派駐中國雲南昆明,後來調任駐中國派遣軍武漢司令部的參謀。一九二一年回國任步兵大隊長、參謀本部中國課課員、陸軍大學教官。一九二四年再次進入中國,任日本駐華武官本莊繁的中佐輔助官。一九二七年調任第十師團司令部參謀,次年調升第三十三聯隊大佐聯隊長。人們估計他以大佐聯隊長轉任關東軍任高級參謀,是爲了將來晉升少將作準備。
阪垣自幼隨祖父母生活,從四歲開始就在祖父親自教導下學習漢語,一口中國話說得很流利。後來又頻繁出入中國,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對中國的地理、政治、經濟、軍事情況非常瞭解。他與士官學校第十六期同期同學土肥原賢二、磯谷廉介一起,?被稱爲日本陸軍中的“三大中國通”。他個子不高,身體結實,和絕大多日本軍官一樣,在鼻子下留着一小撮鬍子,平時衣着整潔,待人溫和有禮、從不動怒發火,給人的印象頗好。
五月的天氣晴好,陽光暖人。火車長嗚汽笛,緩緩地駛入瀋陽站。阪垣提着行李箱走出車廂,一下車就聽到一聲:“阪垣君,好久不見了!”
阪垣擡眼一望,原來是身着中佐軍服的石原,忙伸出手:“是石原君啊,差點認不出來了,幾年不見,你可是發胖了。”
“是啊,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髀肉叢生嘛!”石原緊緊地握着阪垣的手,一邊搖動一邊說,“聽說你調到關東軍來,又能和你共事,我真是太高興了,今天特意趕來接你。阪垣君,有你來指導我們,一切都好辦多了,一切困難也不在話下了。”
握着石原搖動的雙手,阪垣感受到他那種狂熱的性格,同時也爲他顯露出來的熱情頗感驚奇。倆人在陸軍大學就認識,在武漢派遣軍司令部共過事,阪垣還是石原的上司。兩人雖然相處甚好,但交情並不算深。石原的爲人他十分清楚,平時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神態,高傲不羈,與人說話很少用敬語,很難看到他對人如此熱情。今天石原親自到車站來接他,當然不會僅僅是因爲他們在一起共過事,肯定還有名堂。
不管石原動機如何,阪垣都是很領情的,嘴上謙遜地說道:“哪裡,哪裡,年輕的軍官們對你很敬佩呀,日本帝國的未來要靠象你這樣的人才,你可要盡力喲!”
“還要靠阪垣君多多指導,”石原說,“無論是在司令部作參謀,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還是作爲指揮官,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你都是過來人,可以說是文武雙全了。”
“過獎了,過獎了。”石原的一番話,阪垣聽了十分舒服,覺得有點飄飄然了。一貫盛氣凌人、語言尖刻粗野、誰也不放在眼裡的石原,今天顯得格外謙遜、有禮,說出話來近似拍馬屁。其實不是他的性格改變了,而實在是有他的苦衷。
石原自從到關東軍後,才華很快就得到大家的承認,甚至可以說是佩服。但他鋒芒過露,自視過高,語言尖刻,就象是一個燃燒的火球,有光亮、有熱度,但若是過近就會被灼傷,很難相處。他志高氣傲。他自認爲天將降大任於他,不能與一般人一樣,所以清心寡慾,風月場所從不去,也極少有應酬,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工作。在司令部裡,和他談得來的沒有幾個,連村岡司令官都認爲他是一個討厭的傢伙。只有河本對他頗爲欣賞,臨走時特意對他進行了一番勸說,要他與同僚一定要搞好關係,特別對於上司,不要過於頂撞,否則什麼事情也別想幹了。
對於阪垣,石原是頗爲了解的。他人際關係好,對中國熟悉,在許多部門任過職。特別是阪垣的同學、故友、舊交多在軍中要害部門任要職,現在又是自己的上司,要想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所作爲、建功立業,非拉上阪垣不可。
“打聽到你到天津駐屯軍司令部辦事,今天回來。” 石原問道,“夫人和孩子來了嗎?”
“前幾天他們已經從國內到瀋陽了,住在瀋陽館。”
“是這樣啊。”石原接過阪垣的箱子說,“車在外面,我送你去回家。”
“那太感謝了。”
“你剛回來,還有許多事情要辦,現在就不打攪你了。“石原一邊走一邊說,“晚上我再找你一同吃晚飯,喝上兩杯,好好敘一敘。”
“那好哇,”阪垣隨聯隊已經到瀋陽一個多月了,石原並沒有來找他。以石原的個性,不會僅僅是因爲他上任關東軍的高級參謀,特意從旅順趕來表示對他友好,肯定是有話要說。便微笑地說道,“我知道石原君好酒量,我樂意奉陪。”
殘陽如血,夜幕徐徐降下。阪垣和石原換上西裝,出了瀋陽館,順着瀋陽大街邊走邊閒談。
一九一○年十月瀋陽火車站(奉天驛)建成,同時以火車站爲中心分別向東北、正東、東南、修築了三條放射形主幹大街通向老城區,也就是昭德大街、瀋陽大街和南斜街。這三條大街與原來的南北鐵道大街一起,從平面構成了一個初升太陽光芒萬丈的圖形,寓意日本帝國如太陽,光照八方。一九一九年,日本強制將滿鐵附屬地所有的街道都改用日本名稱。昭德大街被改名爲浪速通,瀋陽大街被改名千代田通,南斜街被改名平安通,南北鐵道大街被改名宮島町和若鬆町。
天色剛黑,當街的飯店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日本人開的酒店,來的自然多爲日本商人和日本軍官。石原因爲經常在大會小會宣傳他的戰爭史觀,許多人認識他,他不想在這種場合與這些人打交道,便拉着阪垣避開熱鬧的“春日町”(西四條街),轉向人少的地方。邊走邊談,走了十多分鐘,彎了幾個彎,來到一條頗爲僻靜的小街。這條街名沒有注意,但不長,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在小街的中端,有一家兩層樓的小酒館。一隻點亮的燈籠映出小酒館的招牌,那是兩個漢字“春子”。
春子酒館的生意看起來並不是很好,正是吃飯的時間,但有一多半的位子還是空的。靠牆角的一張桌前,一個身穿和服的中年漢子盤腿坐着,對着一碟魚乾,一碟豆腐,一邊喝酒,一邊以筷子擊着桌面,搖頭晃腦地唱着什麼,看樣子有七、八分醉了。
阪垣和石原一踏進門,一個身着桃紅色和服、年約三十左右、頗有丰韻的日本女人腳踏木屐迎了上來,一彎腰:“歡迎光臨!”
石原斜眼望了望牆角的醉漢,皺皺眉頭。那女人忙說:“兩位樓上請,樓上很清靜。”說完轉頭高聲叫道,“和子,貴客來了,還不倒茶水!”
石原還在猶豫,阪垣一推他,說:“就在這裡吧,走得也累了。這裡的小酒館和國內一樣,各家沒有多少差別。”
日本四面環海平原少,牲畜難於飼養,加上佛教盛行,受其影響,日本人很少食肉。傳統的日本飲食,其主要是米飯,副食是蔬菜和海產等。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以西方爲師,學習西方的“文明文化”,而穿西服、說洋話、食肉等都是“文明”的象徵。爲了政府鼓勵國民吃食牛肉,以此增強國民體力。啓蒙思想家福澤諭吉還專門寫了一篇《肉食之說》的文章,竭力鼓吹食肉的必要和好處,甚至連明治天皇都親自示範吃牛肉。這樣牛肉、豬肉、雞肉及牛奶,咖啡、麪包等才進入了日本人的飲食中。但沒有中國人常吃的鴨鵝馬驢,至於狗貓蛇鼠,那更是聞所未聞。由於食材少,儘管受中、俄、蒙三國的影響,有了少許改進,但一般的小飯店酒館仍然差別不大,沒有烤牛肉、炸豬排這些菜。無非不過是由米飯和魚肉,海鮮,蔬菜組成的各式壽司,加上一些魚乾、蔬菜、豆腐、麪條之類。
上了樓,走進約有十個平方米的雅間,倆人盤腿坐下。
樓下醉漢仍以筷子擊着桌面唱着,斯啞、略帶幾分蒼涼的歌聲從窗外飄了進來:
我要前去你也去,狹小日本無生計。
隔海彼岸是中國,四億民衆期待我。
我無父而又無母,無依無掛無惜別。
情人眷戀別離苦,夢中相會可傾訴。
告別故國少年華,征塵撲撲滿傷疤。
不愧丈夫男子漢,笑語聲中胡須拂。
長白山上長風吹,揮劍仰望雁南歸。
北滿原野望無際,茅舍渺茫不欲回。
……
“石原君,你聽過這支歌嗎?”
“聽過,《馬賊之歌》嘛,在滿洲的日本人都愛唱。”石原說,“這支歌頗有點英雄氣概。”
五
“客人請喝茶。”一個身穿白色和服、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怯生生地把茶水送到他倆面前。
“兩位客人想吃點什麼?”那位女人也進了屋。
“石原君你來點吧。”阪垣轉頭問那女人,“聽你的口音,是東北地區人吧?”
“巖手縣平泉町。我叫安井春子,請多多關照。”
“原來是老闆娘。”阪垣頗爲高興地說,“我是巖手町的,我們是老鄉喲!”
“是嗎?”春子也很高興,“巖手町在縣北喲!您貴姓?”
“我姓阪垣,阪垣徵四郎。他姓石原,石原莞爾。”阪垣指着石原說,“石原君是山形縣鶴岡人。”
“請多多關照。”春子彎了彎腰,然後指着小姑娘說,“她叫淺田和子,是哥哥的女兒,年初剛從國內來,給我作幫手。”
“哦,平泉町的,孃家姓淺田,不是姓藤原啊?”石原問。
阪垣笑道:“石原君,那是什麼年代的事了,你不是在胡扯嗎!”
石原一本正經地說:“啊,我是想,如果碰上貴族,總要有點敬意吧!”
在武士統治前的平安時代(七九四年至一一九二年),因“大化改革”之功賜姓藤原的藤原氏族,借與皇室的姻親關係以及自身的政治、經濟實力,長期佔據攝政、關白、太政大臣、左右大臣等重要職位左右朝政。後來隨着以武士力量爲基礎的源氏、平氏興起,藤原氏族漸漸失勢。北部地區當時是日本律令制下的出羽國和陸奧國(又稱奧州),藤原氏族在此建立了一個持續了一百年左右、與中央相對獨立的政權。由於平和政策和天然地理優勢,奧州藤原氏族在短時間內聚集了巨大的財富。巖手縣平泉町是奧州的首府,被建設成了文化大都市,號稱北方京都。本來日本平民沒有姓氏,明治維新時,爲了徵兵、徵稅、製作戶籍等的需要,天皇兩次下令,規定所有日本人必須使用姓氏。因藤原家族曾是最顯赫、最有權勢的貴族,有些就人取姓藤原,但與原來的藤原家族沒有半點關係。
山形縣當時屬於出羽國,這段歷史石原當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春子也笑着說道:“有姓藤原的,是不是貴族出身不知道,不過窮得沒有褲子穿,連飯都吃不飽。”
“哈哈哈……”阪垣和石原放聲笑了起來。
“家鄉近來怎麼樣?”喝着茶阪垣隨口問道。
“不太好,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春子搖着頭說,“外來的洋貨是越來越多,地裡的東西賣不出錢,越來越賤。而且稅又重,人是越來越窮,好多農戶都破了產。年輕的男人到工廠去做工,女人嘛……。唉,哥哥就是沒辦法,把田地賣了,在鎮上開了一個小店賣洋貨,勉強餬口。我見到這種情況,乾脆就叫和子來滿洲,總比呆在家鄉好一點。”
望着本應在學校讀書的和子,阪垣點頭說:“這麼小就背井離鄉到滿洲來,不簡單呀!”
“他哥哥在士官學校,說畢業了也想到滿洲來。”
“是嗎?”阪垣輕笑道,“那我們更親了。”
一直未開口的和子這時細聲細語地問道:“大叔,你也是軍人嗎?”
“是的,我們倆都是軍人。”
“那你們一定是當官了,是大官吧?”
“嗯……怎麼見得?”
和子掩口輕輕一笑:“這還不簡單嘛,你倆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在軍隊,哪有這麼大年紀的兵呀!”
“哈哈哈,你真聰明,”阪垣笑着說,“嗯,當官不假,但不是什麼大官。”
“我聽大叔的口音好象變了很多了。”
“那是當然的了!”阪垣感概道,“我十四歲就離開家鄉到了軍校,畢業後又到中國、滿洲,在國內外好多地方都呆過,算起來離開家鄉三十年了口音能不變嗎?”
“啊,大叔離開家鄉這麼久,你有孩子嗎?”
“有兩個兒子,都還小。
“好了好了,快去看看菜好了沒有,”春子說,“真是的,怎麼能讓客人空着肚子閒談呢?”
和子紅着臉,彎腰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轉身出去了。
“客人要什麼酒?”
“有燒酒嗎?” 石原問。
阪垣笑着說,“石原君喜歡喝烈一點的酒。”
“烈酒有哇,有中國的,還有俄國的……”
“不不不,” 阪垣搖着手說,“還是喝日本酒吧。”
“那就喝薩摩燒酒吧,在滿洲的日本男人都喜歡喝它。”
日本人大多喝清酒。清酒是用秋季收穫的大米,在冬季經發酵後釀成的,度數較低,一般在十五度左右。在俄國酒鬼的眼裡,日本清酒就是白水。燒酒是用甘薯、小麥、蕎麥等原料蒸餾而成的燒酒,酒精的含量比清酒高,一般在二十五度左右,算是日本的高度酒。由於酒精度偏高,燒酒一般都是販夫走卒這些下等人才喝的酒,有些身份的人是不喝它的。但僑居在中國的日本人,受到中國人、俄國人、蒙古人的影響,變得也喜歡喝高度酒了。薩摩燒酒是鹿兒島的甘薯燒酒,據說已經有四百多年的歷史。
“行,就薩摩燒酒吧。” 阪垣點點頭。
石原突然問道:“你丈夫呢,怎麼不見他?”
和子下去了,知道兩個有身份的客人來到這小酒館,按常理老闆總要來打個招呼。
“唉,他病死兩年多了。”春子傷感地說,“五年前,正遇上大裁軍,丈夫離開了軍隊。我們夫妻倆便帶着兒子離開家鄉到滿洲來,借錢開了這麼一間小酒館。辛辛苦苦幹了三年,才把欠債還清,日子總算是過得好了一點,不料丈夫勞累過度,得了肺病,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我帶着一個八歲的兒子忙裡忙外,實在不行,只好把他送回國。本想不開這間小酒館了,但回到日本又能幹什麼呢?國內的情況又是這麼差。爲了給丈夫治病,還欠了債。還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只好咬牙幹下去了。”
“那確實不容易,”阪垣同情地說,“日本女人就是了不起。”
日本同中國一樣,婦女被看作是男人的附庸品,毫無自由權利,沒有什麼社會地位。她們的責任就是生男養女、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直到明治維新後,纔開始有工廠女工、公司女職員出現。不過,像春子這樣獨撐門面的,在日本國內就少見,更別說在國外。
“我這酒館與其他的日本酒館不一樣,不管是日本人、朝鮮人,還是中國人、蒙古人、俄國人都接待。我只要維持生活,我不想得罪任何人。”
看着春子豐滿的身體,帶着傷感又不失美麗的臉龐,聽着熟悉的鄉音,阪垣沒來由地感到小腹有一團火往上竄。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十分溫和地問道:“冒味地問一句,你還這麼年輕,難道不打算再找一個男人過日子嗎?”
此話確實有些冒味,聽到這樣的問話,石原有些驚異地瞟了阪垣一眼,沒有出聲。
春子悠悠地說:“事太忙,顧不上去想。”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太合適,似乎是言不由衷地應付,忙又說,“其實也想過,可沒有合適的,難啊!這些男人大多是不三不四的浪蕩傢伙,外面那個醉漢這幾個月來經常在這裡糾纏,一坐就到深夜,喝醉了就胡說八道,要我嫁給他。”
“混蛋,他是幹什麼的?”阪垣弄不清自己怎麼會有怒氣。
“一個浪人,什麼事也不幹。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以什麼爲生。他與丈夫是舊相識,我想可能也是從軍隊退伍的吧。”
“哼,我會叫他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那就太謝謝你了。以前還好一些,現在是越來越不象話了,我煩透了,但也沒有什麼辦法。”
“大叔,你們的菜來了。”和子端着托盤進了屋。
“好了,”石原手一揮,說,“你們去招呼別的客人吧,我們要清靜。”
“客人慢用。”春子與和子一彎腰,拉上門,退了出去。
六
拿起酒杯,石原說:“說到貴族,我記得在陸奧國阪垣這個姓氏也是貴族,還是源氏的分支?”
阪垣點點頭:“據說是武田信義的第三子,因領有甲斐國山梨郡板垣鄉,叫板垣兼信,因此纔有了板垣一姓。其中有一支從甲斐國移至陸奧國,曾一度改母姓佐佐木,直到明治初年才恢復板垣姓氏。”
按照日本律令制度,天皇之子女,凡六代沒有繼承皇統的皇族始自動脫離皇籍。可能是因爲皇子皇孫人數太多,實在養不起。公元八一四年,第五十二代天皇下達詔書,先後將皇子皇女三十二人從皇籍中脫離,賜姓源氏,降爲臣籍。這是日本歷史上一次大規模的“賜姓臣籍降下”,“源氏”即是“與朕同源”的意思。後來源氏的一個後代源義清在常陸國(茨城縣)那珂郡武田鄉獲罪,源義清帶着兒子源清光被流放到了甲斐國(山梨縣)。源氏一族在此得了了大發展,並且派生了許多分支。公元一一四○年源清光的次子源龍光丸,在甲斐國八幡宮前舉行了元服儀式後,因生於武田鄉,取鄉名爲姓,稱武田信義。如果按此溯源,阪垣還是武田信義N代後人。
舉起酒杯,石原笑道:“這麼說你還是貴族後裔,與皇族同源,向你致敬。”
“近千年前的事情,雜亂得很,是真是假也說不清。”阪垣說,“如果這樣尋根問祖,那恐怕要有上百萬人與皇族同源。你要是都致敬,怕是把腰折斷了也忙不過來。”
倆人一邊喝酒,一邊東拉西扯,不着邊際地閒聊。此時,樓下醉漢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故鄉別離十餘載,屹立滿洲大馬賊。
出沒高原密林間,叱吒風雲兵五千。
今日吉林城郊外,馬蹄聲聲幾徘徊。
明日急襲奉天府,長風迎日馳騁出。
閃光雷電草上飛,五萬獵物又歸誰?
飛奔疆場舞刀槍,壯龍灑血黑龍江。
晴空高懸銀白月,戈壁沙漠枕過夜。
……
“幹!”一杯燒酒下肚後,望着窗外的燈火,石原問:“阪垣君,滿洲對你來說該是很熟悉的吧?”
“是啊,滿洲是個好地方啊!”阪垣頗爲感概地說,“地域遼闊,礦藏豐富,有廣茂的森林,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優良的港口,漫長的海岸線。從士官學校畢業至今的二十五年中,我多半時間是在中國度過。滿洲不僅是我熟悉的地方,也是我作爲軍人爲國家流下一滴血的地方。
當年與沙俄決戰,我還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夥子,剛從士官學校畢業,在第四步兵聯隊第二大隊當少尉小隊長,就是唱着這首歌參加戰鬥。瀋陽會戰可能是最慘的一仗了,打得真苦啊!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一次又一次的被打退,聯隊長、大隊長都戰死,可稱得上是屍橫如山、血流成河了。我的腿脛骨被一顆子彈打穿,無法行動,是戰友把我背下戰場,總算沒有死在戰場上。”
沉默了一會,石原笑着問:“阪垣君也就是趁這機會把大越軍神的女兒弄到手的吧?”
阪垣的岳父大越兼吉曾任仙台陸軍地方幼年學校學監,對阪垣影響很大。一九○五年三月,大越在日俄瀋陽會戰中戰死。大越戰死後被日本陸軍譽爲“軍神”,由少佐追加中佐軍銜。
“你在胡說些什麼呀!”阪垣哈哈大笑道,“那時她才幾歲呀,還流着鼻涕呢!”
“是嗎,那你們是怎麼……?”
“那是十年以後,她中學畢業,我進了陸軍大學後的事情了。”
“以探視師母爲藉口!” 石原哈哈地笑了起來。
“唉,”阪垣嘆道,“說起來也快,一晃這麼多年就過去了。”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呀!”石原說,“阪垣君在戰場上爲國流血的時候,我還在幼年軍校裡走正步咧,一下二十多年就過去了。滿洲是個好地方,是我日本帝國十數萬優秀男兒灑下熱血的地方,它能有今天的繁榮發展,是和我們日本人的勤奮努力分不開的,它對於日本帝國的未來,具有非凡的意義。阪垣君,”石原終於把話引到主題上來了,“現在國內國外無不在議論滿蒙問題,依你看,我們應採取什麼策略最好呢?”
胡扯了半天,倒底還是要說正題。早有心理準備,阪垣毫不猶豫地回答:“爲了日本帝國,最有利的當然是全部佔領,歸爲我國版圖,就象朝鮮、臺灣一樣。”
石原點點頭,咧嘴一笑,說:“我知道阪垣君的想法肯定會和我一樣的。”
“這並不稀奇,”阪垣平靜地說,“凡是有志之士,無論是軍人還是平民,都會這麼想的。”
“可是政府那些昏庸當權者,甚至連天皇身邊的一些重臣卻不是這麼想。”石原有些憤憤然,一端酒杯,咕的全入了喉。
“其實從本質上來說是一樣的,只不過在手法上不同而已。”阪垣說,“政治家有政治家的看法,商人有商人的看法。就是我們軍人內部,也還是有各種各樣的看法。石原君,任何事情的成功,不僅僅在於獻身精神和才華,還須具備各種條件,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我曾和河本君談過,想必你也和他談過,也有同感。皇姑屯事件之所以失敗,不在於他們做這件事的本身,主要原因在於沒有做好各方面的聯絡工作,沒有一個完整的計劃,僅靠少數人秘密行動。事情發生了,連本軍司令部的參謀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更談不上別的方面了。一呼而不能百應,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會成功呢?”
“是啊,”石原感概地說,“我也是這麼說。如果一切都已準備妥當,要動手還不是個藉口,容易得很,也不一定非要炸死張作霖。”
“就是這話了,”阪垣說,“我軍駐紮滿洲,毫無疑問,解決滿蒙問題主要靠我軍。石原君,這正是你發揮才幹的時候了,千萬不要錯過爲國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機會呀!”
“那還得阪垣君多多指導。”
“人有自知之明,我這個人幹什麼都不是很出色,與永田鐵山、小畑敏四郎、岡村寧次他們相比,我自認尚差一籌。我想我應以實補拙,之所以進入陸軍大學深造,就是想在滿洲、中國有所作爲。出謀劃策也許不行,衝鋒陷陣總是可以的吧!”
石原不以爲然地想:“與他們相比,我可不差分毫。就算他們是將帥之材吧,我可是一個戰略家。”但在嘴上迎合阪垣說道:“阪垣君你也不必太謙虛,無論是運籌帷幄還是橫刀立馬,你一點也不比他們遜色。在滿蒙的問題上,也正是你大展才華的時機。讓我們攜手合作,爲帝國的千秋大業幹一場吧!”
倆人越喝越多,越談越親切。阪垣說,“吸取河本君的教訓,我們必須在軍內、民衆、政黨、工商界進行廣泛地聯絡,形成共識。當然,作爲軍人,首先是應該團結有志的軍官,形成中堅力量。”
石原酒喝多了,臉色開始發紅了,接着阪垣的話說,“對於那些反對者、擋道者,要採取各種辦法排除,必須使得解決滿蒙問題的計劃,從政府到民衆,從軍部中央到各軍、各聯隊一路暢通。”
“那首先就要統一認識,統一輿論。雙葉會和木矅會志合道同、目標一致,我認爲應該合併起來。”
受雙葉會的影響,石原和參謀本部戰課中佐參謀鈴木貞一等人,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在陸軍偕行社(*軍人服務社)成立了國策研究會,由士官學校二十一期至二十五期屆畢業的軍官爲主,以研究日本軍隊裝備的問題爲由開展活動,每到星期四開會,又稱爲木矅會(*星期四在日語中是木矅曰)。
“好,先在軍內統一,你的建議很好,我同意。”
……
夜已很深了,女老闆春子把外面的客人送走後,進來陪他倆說話。石原不善與女人打交道閒扯,只一個勁地喝酒。在酒精刺激下,臉色由紅轉青,已有七、八分醉意了。“算賬吧,”石原終於不耐煩了,打斷了阪垣和春子的低聲談話,“你們倆還沒說夠嗎?”
“隨便說些家鄉的事,”春子笑笑說,“難得見到鄉親,今天我請客了。”
“這怎麼行!”石原瞪大發紅的眼睛。
“真的,”春子說,“以後有事還得請兩位多多關照。”
石原還想說話,阪垣攔住了他,說:“也好,那我們也就不客氣了,以後我們再來時,一起算吧。”
“可要常來喲,”春子笑盈盈地說,“甜不甜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在異國碰上故鄉人,那就更親了。”
石原咧嘴一笑,晃着腦袋說:“放心吧,這裡有你這麼一位漂亮熱情的鄉親,以後阪垣君肯定會經常來的了。”
春子有些不好意思,對石原說:“石原君也要常來喲。”
“當然,當然,”石原仍笑咧咧地說,“我全是沾了阪垣君的光,不是嗎?”
春子嗔道:“石原君喝多了,說些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