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從邁入江湖的第一天，就沒怕過死，但是現在，他有了不捨。想到自己死後，那青舍小院裡孤獨的女子，會不會繼續等他再來，心如刀絞。
已至深秋，郊外萬籟俱寂，令狐沖輕輕推開院門，看見東方姑娘正坐在廊下獨飲，桌上卻放着兩隻酒杯，正是他給的琉璃小樽。東方扭頭看見了他，甚是驚訝。
“我辦事路過此地，想到好久沒來了，特來找你一敘，明早便回華山。”令狐沖主動解釋道。
“我還以爲我喝醉，出現幻覺了。”東方姑娘微微笑道。
“你一個人喝酒，爲何擺兩個杯子？”
“人怕寂寞，酒杯也怕孤獨，能在一起，又何必讓它們分開？”
令狐沖頗感難過，拿起對面的酒杯，裡面已經斟滿了酒，他仰頭一飲而盡，對東方姑娘說：“明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今夜我們同飲到天亮。”
“你這麼說，像是以後不打算來了？”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最近華山事務繁忙，有可能會有一段時間無法再來，請你不要掛懷。”
“那麼如果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裡，也請你不要難過。”
“你要去哪裡？”
“不去哪裡，只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既然你那麼一說，我也隨口一說。”
令狐沖沉默不語，半晌之後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對了，我把易筋經的心法口訣抄在這裡了，你有時間練習一下，或許對你的內傷有好處。”
“這是靈鷲寺的不傳之秘，怎麼好隨意外泄呢？”
“你又不是外人，練完了毀掉便是。這又不是辟邪劍譜，世人對它沒那麼大興趣。”
說罷令狐沖又向懷中去摸索，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展開，竟是一支髮簪，東方姑娘看了大驚，這不是自己換心之前戴上的麼？忙問道：“你？哪裡找來的？”
“不久前經過一處市鎮，在街邊偶然看見的，覺得很像你原先常戴的那一支，就買下來送你。”
東方仔細一看，果然是相似而已，並非自己原來的那支。但是這一跳把她嚇得不輕，還以爲令狐沖已經知道一切，瞬間心臟狂跳，久久不能復原，只好先閉目定神。
令狐沖會錯意，以爲東方姑娘感動所致，於是起身站到東方身後說：“我來給你戴上。”
東方姑娘的長髮垂如瀑布，腦後只綁着一條簡單的絹帶，令狐沖一手輕輕扶住她的頭髮，只感覺如冰絲般光滑，另一手慢慢把髮簪插入髮髻之中，發間的幽香沁入心脾，雙手從發間劃過，竟有些捨不得離開。
東方姑娘心跳終於減緩下來，這纔對開口令狐沖說：“謝謝你，我很喜歡，我原先那一支找不到了，想不到你這麼細心。”
“我怎麼會不記得，在似水年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戴着這支髮簪，後來你恢復女兒裝之後，也常常戴着它，直到三年前最後一次見面，你也是戴着這支髮簪。”
“女爲悅己者容嘛，這確實是我覺得最美的一支髮簪。”
“那時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小師妹離我而去，師父誣陷我偷了秘笈，我自己又身負重傷，好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真是不想活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從來不問我是好人壞人，一次又一次拼命救我。最後我傷重不起，昏迷了不知有多少天，每一次醒來，不是看見你哭的紅腫的眼睛，就是你拉着板車的背影，腦後這支亮晶晶的髮簪，是我在天昏地暗中唯一的光亮……最後我在靈鷲寺醒來，身邊的你卻再也不見蹤影。”
“挺能說麼你，說得我都要流淚了。我幹嘛要懷疑你，我這輩子什麼樣的壞人沒有見過，你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好人。”
“可是我卻懷疑了你，身邊所有的人都說你是魔頭，甚至盈盈也說你謀權篡位，有多麼陰險狡詐，我也開始懷疑你接近我是不是有什麼企圖。我真傻，我一沒有秘笈，二沒有機密，武功又那麼低，對你哪有什麼利用價值。我後悔當時誰的話都信，就是不信你。”
“我也感覺，自從你知道我是東方不敗，態度就變了。你身邊的人都恨我，都想置我於死地，可他們的目的不是愛護你，而是爲了爭奪武林霸主，他們都把你當成了對付我的棋子，你卻渾然不知。”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有多麼可悲，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卻把莫須有的仇恨加在你的身上，我像鬼使神差一樣，被推到了決鬥的前臺，代表名門正派來除魔衛道。可一面對你的時候，我的內心就開始掙扎，與其說是想殺你，不如是想被你殺死，讓這一切一了百了。”
“我怎麼可能會殺你，我只想讓你睜開眼睛，看看你身邊都是什麼人，也看看你自己的心，究竟是愛還是恨。”
“我太傻了，最後我才發現，所有人都在利用我，只有你沒有利用過我。包括盈盈帶我去西湖梅莊，說江南四友可以給我療傷，其實是爲了救任我行，結果把我換在地牢關了好幾個月，若不是偶然學會了任我行刻在石板上的吸星大法，可能我就死在裡面了。不過我並不怪她，任我行畢竟是她爹。”
“現在你知道你拼死救出來的任我行是個什麼德性，不但借你的手要我的命，最後連你也不放過。任盈盈我從小看着她長大，我並不喜歡她，覺得她心機太重，不過她倒是真的愛你。當初我用三尸腦神丹逼她離開你，沒想到她二話不說就吃了，那一刻我就預感到，我可能要輸了。雖然我們都是魔教中人，但是她名聲好，又比我年輕，我也覺得她比我更適合你。”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做選擇，命運替我做了選擇。田伯光跟我說，一個人一生中不管經歷多少人，真愛可能只有一次，它說不好什麼時候來，也不一定有結果。自從在似水年華與你相遇，我就走進了那段像夢一樣的日子，從你摔下山崖之後，這夢就醒了，我的一生一次也結束了。從那以後，對於我來說，無論是誰都沒有區別了。”
“既然如此，爲什麼最後見面時，我求你說一句愛過有那麼難？我已經準備爲你而死，你讓我死得好不心甘。”
“你說什麼？”
東方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往回圓：“我是說，我已經準備一命賠一命，讓你打死我給盈盈報仇。”
“那時我已經是行屍走肉，只是在扮演安排好的角色，我是新郎官，要爲新娘子出頭。可是我做不到，打你一掌，就像打在我自己身上。事已至此，我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後，我是個懦夫。”
“你總算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了，我很高興。我以爲我早該死了，不知爲什麼活到今天，或許就是爲了等你說清楚這一切，謝謝你告訴我，我沒有遺憾了。”
“你不怪我，可是我無法饒恕自己。我自以爲天不怕地不怕，其實一輩子都套着枷鎖，爲別人而活，唯一一次掙脫這枷鎖的機會，我錯過了。你說下輩子了結，可是我總覺得，沒有下輩子了，這輩子應該就是上輩子約定好的，這麼多幸運，我都毀掉了，老天不會再眷顧我了。我只求上天再給我一次勇氣，讓我給你一個交代，哪怕跟整個世界爲敵，被世人唾罵，天打雷劈，粉身碎骨……”
“不要說了！我真的不需要更多了，我只要你給我一句話，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對女人來說，只要有這樣一個瞬間，她的人生就滿足了，你再多做什麼，我就還不上了，另外一個愛你的人，也會毀了。就這樣罷，好嗎？”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地又喝了許多酒，不知不覺中，夜已深了。
“我累了，休息吧。”東方姑娘站起身來，卻踉蹌了一下，令狐沖趕忙上去扶住，他扶着東方姑娘回到內屋坐下，正轉身要走，東方姑娘拉住了他的手，他轉回頭，四片嘴脣便如同磁石一樣吸在了一起……
窗外的秋風開始嗚咽，月亮鑽進了烏雲之中，晚歸的鳥雀發出發出一聲淒厲的鳴叫，飛越千里的迷途之後，它到家了。
纏綿之後，兩人也沒有捨得片刻分離，整夜緊緊相擁而泣，不知多久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