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個春天,又一場稠如煤油的細雨,深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讓人喘不過氣來。霧氣繚繞,渾濁似煙,遠方的樹影朦朦朧朧,如睡魔那乾枯的魔爪一般,叫人心生畏懼。
十歲的小魔理沙,正在魔法森林那泥濘而又崎嶇的獸道上狂奔。她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溼,裙子上沾滿了泥點子,黑色的小皮鞋裡也灌進了泥水和沙土,每踏上一步都沉重無比,可她完全無暇顧及這些,只是沒命地奔跑着。
“呼......哈......”
魔理沙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也越來越難以爲繼。她的體力好像被周圍那些妖怪般扭曲的老樹給抽走了,平時恨不得繞着幻想鄉跑一圈都不帶喘氣的,到了這緊要關頭,她竟然快要跑不動了。
於此同時,一路追在她身後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了。
現在,如果她停下來,她會死於妖怪之手;如果她回頭,她會死於驚嚇。她只有跑,筆直地向前跑,直到筋疲力竭。
然而,這段逃命之旅,結束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快上一些。
或許是因爲這森林裡的光線太過昏暗了吧,她腳下的那個小水窪,被她錯認成了可以安全踏足的平地--實際上,它距離“安全”也就只有淺淺的幾釐米而已。
就是這幾釐米深的小坑,絆了她一下。全速奔跑的魔理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身子一傾,“啪嘰”一下撲倒在泥地上。
腳扭了,嘴脣磕在了凸出來的尖角小石頭上,撞破了皮,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又溼又冷的臭泥......種種的疼痛與不適,魔理沙竟然一丁點都不在乎。
因爲她知道,她死定了。
那大象一般沉重的腳步聲在魔理沙身後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她感覺到地面在震動,便掙扎着想從泥地上爬起來,可是在她真正使出力氣以前,她竟然緩緩地“飄浮”了起來。
實際上,她並沒有真的浮起來,她是被一股怪力給提了起來。
兩根鋼筋似的的手指,揪着她的衣服,將她提了三米多高,湊到了一直在追逐她的那隻妖怪的面前。到了現在,她終於看清了那個怪物的樣子。
怎麼說呢,那是個長得跟傳說裡的“食人魔”一模一樣的傢伙:三米多高,皮膚通紅,體態臃腫,提着根大木棒,還駝着背。它那光禿禿的腦袋上只長着一長一短兩根犄角,猙獰的醜臉上滿是褶子和疙瘩,嘴裡頭一口既不鋒利也不整齊的大黃牙,身上的毛髮和手腳上的指甲肆意生長,似乎從未修剪過。而那滿身的污垢與泥巴則告訴魔理沙:這傢伙上一次洗澡,還是在孃胎裡。
它光着膀子,赤着腳,只在腰上圍了一條獸皮,渾身散發着鹹魚一樣難聞的氣味。還好,它那條兜襠布遮得還算嚴實,實在是謝天謝地了。
就這麼一個猥瑣至極,醜陋至極,翻遍字典都找不着恰當的詞彙來形容它的,令人作嘔的妖怪,現在就要一口生吃了魔理沙。
這麼一想,魔理沙便開始感到後悔了。
她真的不應該跑到魔法森林裡來的。“村子裡和村子外頭是兩個世界”,大人們曾經這麼告誡過她,但她從沒放到心上過。現在,她知錯了。
還有藤井和彥那傢伙,說什麼“發現了一棟樓那麼大的蘑菇”,呸!淨扯淡!
“我要是能活着回去,”魔理沙心裡這麼想着,“看我怎麼收拾那小子。”
可惜,她不會活着回去了。
“呼......呼......”
污濁的氣息,混雜着濃郁的口臭,撲面而來,薰得魔理沙睜不開眼睛。那妖怪像條野犬一樣喘了一陣子,便張大了嘴,說道:
“你這娃子忒能跑,累得俺喘不過氣來,這下讓俺捉住了,看俺不扒了你的皮!”
它說話的聲音如同山崩,震得魔理沙雙耳嗡嗡直響。等它閉上嘴,魔理沙像是要聾了一樣,耳朵裡頭除了尖銳的鳴響之外,啥都剩不下了。
正因爲如此,她纔沒能察覺到事態的變化。
直到那隻妖怪大吼了一聲,鬆了手,將她丟在地上,她才意識到,或許,自己這回真的撞了大運了。
“嗷啊!”
妖怪咆哮着,高大的身軀晃動不已。當它轉過身,背對着魔理沙時,魔理沙纔看見,它的背上,掛着一根木箭。
正前方的不遠處,在那墨綠色的樹林之間,有一個文弱的男人,正拿着一把十字弩,一腳踩着凸出地面的樹根,傲然面對着這頭比他強壯上百倍的怪物。
那傢伙滿頭白髮,戴着眼鏡,瘦高個,一身的書生氣質,卻怒目瞪視着那隻妖怪,像頭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豹子。
“香霖!”
魔理沙喊出了她的救星的名字。
霖之助看了她一眼,卻並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給自己的弩又搭上了一支箭。
“你這四眼,敢暗算俺!”
那妖怪拔掉了刺進背中的箭矢,一把將它撅成兩段,猛丟在地上,怒不可遏,破口罵道:
“俺要把你踩扁!”
霖之助依舊一聲不吭,只是舉起了他的十字弩,用箭尖對準了妖怪的眼睛。
“看箭!”
他低吼了一聲,同時,扣下了扳機。
“嗚啊啊啊--”
木箭精準無誤地刺進了妖怪的眼窩,將那隻通紅的眼球搗成了漿糊。對上一般人的話,單這一箭便足以致命,可是眼前的這個傢伙,要遠比一般人,甚至一般的妖怪,皮實得多。
這一回,它連箭都懶得拔了,就這麼保持着眼睛裡擦着一根箭的狀態,提起木棒,嗷嗷叫着衝了上來。霖之助見它這樣,並沒有驚慌,迅速搭起第三支箭,瞄準了那傢伙的匈口。
“嗖”地一下子,第三支箭也命中了目標。可是那隻妖怪非但沒有停下來,由於異常的憤怒,它反而衝得更快了。等霖之助想起來要後撤的時候,二者之間的距離已經太近了。
妖怪掄起了它那根比霖之助的身高還要長上幾寸的大棒,一棒掃到了霖之助的腰上。只聽見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悶響,霖之助的身體像個可笑的布偶一樣,輕輕地飛了起來,最終撞上了一棵大樹,又慢慢地滑落到地上。
他低着頭,一動不動,鮮血從衣服底下滲了出來,從他的口鼻之中滴了下來。他的眼鏡落在了數米之外,碎得連玻璃碴都沒剩下。
“香霖!”
魔理沙的哭喊撕心裂肺。望着奄奄一息的霖之助,她的心裡,只剩下冰冷的絕望。
“呼......呼......”
那妖怪喘了兩口氣,便把身上那兩支箭給拔了出來。它甩了甩大棒前端的血跡,往地上猛地一砸,道:
“這四眼,俺還以爲他有什麼本事,原來是個只會放暗箭的孬種!”
接着,它便扛起木棒,朝霖之助走了過去,邊走邊道:
“你廢了俺的眼睛,俺就要把你的骨頭都剔出來,做成一張椅子!”
然而,剛走兩步,它便停下了腳步。並不是它自己要停下來的,而是有某些東西絆住了它的腳,讓它邁不開步子。
那妖怪低下頭一看,立馬就樂了:
“啊哈哈哈哈!”它放聲大笑道,“你這丫頭真真地不知好歹,還敢來給俺下絆子!”
只見那魔理沙,正張着雙臂,咬緊牙關,死死地抱着那妖怪的腳踝。她將自己的雙腳埋入泥中,以此爲支點,企圖阻撓妖怪前進的腳步。
她知道這種行爲毫無意義,但她總得做點什麼。讓她看着霖之助被妖怪幹掉,她做不到。
“反正都是要死的,”魔理沙心道,“我可不想死在香霖後頭!”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好,俺來送你上路!”
那怪物說完,一擡腳,便將魔理沙踢飛出去好幾米。等魔理沙在泥地上滾了幾圈,停下來,拖力地趴在地上時,她擡起頭,看見的是那根高高舉起的大木棒。
到了這個份上,她不僅不再害怕,反而還有點想發笑了。自己的弱小與無知,霖之助那毫無意義的犧牲,在妖怪面前如同螻蟻一般的人命,一切都變得如此的可笑。
“如果有來生,”她心想,“我要去練武。”
“啪滋!”
下一個瞬間,魔理沙聽見的,卻不是頭顱被敲碎的聲響,而是一陣尖銳的電流聲。
那隻妖怪的身體僵直了,握着大棒的手就那麼舉着,遲遲沒有落下來。它的面部肌肉扭曲了,話都沒能說出來一句,那小山一般的軀體便轟然倒下,不再動彈了。
等它倒下以後,魔理沙纔看見了站在它身後的森近霖之助。他雙手握着一根漆黑的、正冒着火花的短棍,衣服上滿是血漬和泥巴,站都站不穩當。
“它說自己是用來‘自我防衛’的......”霖之助的嘴角,浮起了一絲沾着血的,慘兮兮的微笑,“我並不完全認同這一點......”
語畢,他便跪倒在地上,緊緊地捂住了腹部的傷口,急促地喘了起來--跟魔理沙一樣,他也快到極限了。
不過最終,獲勝的是這弱小的二人,而非那頭強大的怪獸。
“香霖......”
魔理沙強支起身子,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霖之助身邊。她看着霖之助那張慘白的臉,看着他那毫無血色的嘴脣,既是心疼,又無比自責。
“還不能......掉以輕心!”霖之助捂着患處,有些艱難地說道,“它只是被電暈了,過一會兒自然會醒過來......”
說着,他從隨身攜帶的腰包裡,取出了一柄短刀,遞給魔理沙,道:
“這把刀是除魔用的,命中要害的話,一刀足矣。我沒力氣了,你去......替我結果掉它。”
魔理沙接過小刀,將它從那純白的橡木刀柄之中抽了出來。她低頭看着那銀光閃爍的刀刃,看着刀身上那些精美的雕花,先是愣了一小會兒神,然後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依舊是一拐一拐地,拖着她那扭傷的腳踝,慢慢騰騰地走到了妖怪跟前。她盯着那隻躺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惡鬼,單膝跪地,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高高地舉起了刀。
“噗嗤!”
手起,刀落。
銳利的短刀毫無阻礙地刺進了妖怪的頸部,腥臭的妖血如泉水一般噴了出來,濺得魔理沙滿身都是。
儘管這是她第一次與妖怪戰鬥,儘管她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儘管她剛纔還徘徊在生死邊緣,面對鮮血,她卻鎮定得不像她自己。
魔理沙一揮胳膊,“唰”地一下將刀刃上的鮮血甩了一地,再伸出手,按在了那隻妖怪的脖頸上,以確定它是否真的死了。
“心跳,呼吸,都沒有了。”魔理沙長吁了一口氣,“結束了......”
噩夢結束了。
她站起身,踩在了混雜着妖血的泥水上。這隻妖怪死後,它的血液將化爲溪流,它的軀體將歸於塵土,它的骨骼將成爲樹木的枝幹,它的殘骸上會開出新的花朵--大地之母會接納它的一切,它將與這片森林同在......不過這與魔理沙無關。
“嗯咳......喝咳咳咳!”
霖之助咳嗽了幾聲,吐出了一口血痰,便捂着肚子,站起身來。他接過了魔理沙遞過來的小刀,將它收好--這可是他貴重的商品,回去還得好好清理纔是。
“走吧,我揹你回去。”霖之助道,“不過我的眼鏡碎了,沒了它我連路都看不清楚,你得給我指路。”
“你這身體......還背得動我?”
“我再怎麼說也是個半妖,沒你想象的那麼脆弱。”霖之助說着,又小聲來了一句:
“當然,也沒你想象中那麼強......”
(二)
快到家的時候,一路無精打采的魔理沙,忽然這麼說道:
“香霖啊,你見過魔法使嗎?”
“魔法使?”
霖之助不知道她爲啥突然間問起這個,不過還是如實回答了:
“見倒是見過,就是不是很熟。”
“魔法使......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魔理沙又問道。
“住在森林裡的金髮,經常過來買一些手工道具,什麼裁紙刀啦,松節油啦,強力膠啦,小鉗子小鑷子之類的,應該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吧?”霖之助揹着她,一邊趕路,一邊說道,“住在湖對面的睡衣,我也有過一面之緣,她是過來買書籤的,一買就是幾十個......或許是個書蟲?”
“魔法使很強麼?”
“強不強因人而異吧,不過不管怎麼說,她們肯定是比你這沒用的香霖叔叔要強的。”
“這樣啊......”
魔理沙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
“香......霖之助!”
“嗯?”
霖之助注意到,這一回,她一反常態地,沒有叫他“香霖”。
“我要當魔法使!”魔理沙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堅定的意志,“我要變強,然後我要保護你。今天這樣的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
“呵呵......”霖之助笑了,“你啊,還是先保護好你自己吧!我一個大男人,要靠自己養大的小姑娘護着,丟不丟人!”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保護好香霖!”魔理沙喊着,發脾氣一樣地摟住了霖之助的脖子。她那沾滿了泥巴的,髒兮兮的胳膊,在霖之助的衣領上蹭來蹭去......也罷,反正他也滿身是泥。
“好好好,那你就來保護我吧!”霖之助拗不過她,便哄小孩似地妥協道,“我等你變成魔法使,可別讓我失望哦!”
“我會成爲魔法使的,絕對!”
嬉笑間,霖之助擡起頭,才發現風雨已過,天空放晴,一絲陽光刺破雲層,剛好照在了他倆的身上。
看這樣子,明天得是個大晴天啊!
(三)
霖之助從來沒把魔理沙那天說過的話當真。
因此幾年以後,當魔理沙因爲魔法使用的問題與家人鬧翻,憤然離家出走、自立門戶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驚的。
他很快便辭去了霧雨家的職務,在魔法森林邊上找了間老房子,開了一家店。
開店當天,跑過來慶祝的,就只有魔理沙一人而已。
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的新家離香霖堂近,過來比較方便。
“你這不也跑了嘛,所以我都說啦,我老爹那個性格,就是跟誰都合不來的!”魔理沙一手撐在櫃檯上,對着霖之助,誇誇其談,“一開始,他成天給我灌輸一些什麼淑女禮儀,什麼美德的時候,我就已經很厭煩了。後來他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偷地把我的魔法書給扔掉了。這我就火了,你扔我的魔法書,爲啥不把我也一塊兒扔了呢?然後咱就拍拍屁股走人咯!”
“我想,他大概也只是好心辦錯事了吧?”霖之助笑着,替自己的前東家辯解道。
“好心......個屁咯!他要是真的爲我好,那就該全力支持我的魔法研究,或者至少不去管我。逼着自己的女兒放棄事業和夢想,去當他家的乖乖女,那是哪門子‘好心’啊?純粹就是自私而已吧?”
“對自己的親爹毫不留情啊,魔理沙。”
“哼,我這是恨鐵不成鋼。他要不是我爹,我甩臉就走了,還在乎什麼誰對誰錯!”
“那麼......”魔理沙話鋒一轉,問道:
“你開的這家店,是要賣些什麼啊?”
“大概是......中古道具?”霖之助道,“說老實話,我還沒想好要開一傢什麼樣的店。畢竟我的初衷,就是讓那些被常人忽視的道具重獲新生。具體賣什麼,還得看我能得到什麼。”
“那,店名叫什麼呢?”
“店名......”
霖之助用一根手指點着下巴,斜眼看着窗外,想了好一會兒,忽地靈機一動,微笑着道:
“就叫香霖堂好了!”
“哈哈!”魔理沙一拍桌子,也笑了,“很好,這個名字我喜歡!哦對了!”
她將臉湊近了,神秘兮兮地對霖之助說道:
“有個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說吧。”
“霧雨魔法店週末半價......”
“滾!”
(四)
魔理沙走了以後,霖之助一個人躺在病榻上,百無聊賴。
忽地,一陣涼風順着敞開的窗子吹了進來,帶過來一股相當令人懷念的味道。他順着風的源頭望過去,卻在窗邊的小桌上,看見了一個水晶花瓶。那花瓶裡頭,有幾根細葉綠草。
他認得那幾株小草。
“迷迭香......”霖之助小聲唸叨着,“花語是‘回憶’啊......”
他擡起頭,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自言自語道:
“這一層意思,我好像沒有告訴過魔理沙,改天是不是得跟她說兩句?”
畢竟,託這香氣的福,霖之助才做了一個有關過去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