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太子殿下都不曾甦醒,始終躺在那華貴的馬車裡。官向玉衣不解帶地貼身照料。果真,不出一月,他們到達了定南王的封地淮安。
定南王已讓人備了一座宅院,供太子殿下養傷。他本是闢了另外一所宅院給官小國舅落腳下榻,不想被小國舅拒絕,道:“我大表侄受傷了,他在哪裡我便在哪裡。”
定南王面色有些僵,道:“官國舅與太子殿下再是親厚,終歸男女有別,還望官國舅明白,隨本王去別處暫住。”
官向玉趴在太子殿下牀前不肯走,神情安靜地看着他,道:“我知道男女有別,可反正我將來都是要嫁給他的,這有什麼關係。”
“嫁給他?”定南王笑了一聲,不置可否。他見勸不動官向玉,索性不再勸了,吩咐了一批婢女奴才們來宅院中聽候官向玉的差遣。
定南王安頓好了二人,方纔轉身回自己的宅院,官向玉在身後忍不住問:“王爺,太子有恙,你爲什麼不先送我們回京?”
定南王道:“如今太子殿下昏迷不醒,旅途勞頓,若是出了差錯誰也擔待不起。本王出此下策邀殿下來我淮安也是情非得已,你放心吧,太子殿下的情況我已派人入京向皇上稟報,待殿下傷好以後親自護送殿下回京。”
“哦。”官向玉扭頭不再看他,“那就沒事啦。”
京中皇城,在秋季的陽光下巍峨磅礴,宮殿一座挨着一座,紅牆白瓦泛着金燦燦的光澤。康順帝頂着虧空的身子勞累多日,一直不得貴城太子殿下那邊的消息。他派遣了自己已多年未啓用的大內暗衛,去探太子殿下的行蹤,不想半途卻發現了太子殿下身邊的暗衛的屍體。
那暗衛身上有明顯被人翻找過的痕跡,但似乎沒能找到要緊的東西。康順帝的大內暗衛在其口中發現了一張淬了蠟防止暈散的染血的太子殿下親筆書信。
康順帝看了那封信,連忙開始部署,任命了一干信得過的官員即刻前往貴城,他還是一個保守派,讓周國第一大將軍趙將軍率五千騎兵親自護送。一來是順利保得官員上任,二來可以及時增援太子殿下。
怎想,這廂趙將軍隊伍將將出發離京,貴城那邊便又出來消息——太子殿下和官小國舅齊齊失蹤了。當夜他們本是在追繳偷運官銀的鬍匪,太子殿下爲了追頭目和官小國舅策馬奔去,可是待侍衛隊追上去的時候,發現了激烈的打鬥痕跡,卻並未發現太子殿下和官國舅的人影。侍衛隊沿途一直搜尋到周國與胡國的邊境,都一無所獲。
康順帝唯一的精神支撐便是等到太子殿下能夠及早回京,他心中隱隱不安,自己這副身體日復一日虛弱到了何種地步他心中也是一清二楚。如今聽到這個消息,康順帝血氣上涌直衝頭腦,氣急攻心竟咳嗽不止,上氣不接下氣最終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來。
“皇上?!”公公嚇得面如土色,大聲疾呼。
康順帝幽幽轉醒已是兩日後,彷彿這兩日裡他整個人疾速蒼老,張開眼時看見龍榻邊正坐了一人。
鳳袍加身,她國色天姿,卻哭得比梨花還嬌弱三分,不是平素強勢慣了的官皇后又會是誰。她牽着小櫺兒,小櫺兒軟軟巴巴地趴在牀前,小手去摸康順帝鼻下的兩撇鬍子,淚眼汪汪地問:“父皇,你生病了呀?”
“父皇生病了,但吃了藥又很快就會好了。”康順帝帶着慈愛,摸摸夏櫺兒的小臉,道:“櫺兒,你先出去,父皇想跟你母后說兩句話。”
“是。”夏櫺兒乖乖地走出了寢殿。
偌大的寢殿裡,就只剩下康順帝和官皇后兩人。這兩人,冷戰了不知多少時日。眼下卻是官皇后先服軟。
實際上,康順帝又怎會跟官皇后鬧彆扭,他知她失望,知她心痛,但他卻是因爲太過愛她。
康順帝拭了拭官皇后眼角的淚,虛弱但溫暖地笑着,道:“婉兒,我不是存心讓你難過,不哭了。”
官皇后垂着眼,長長的護甲掐着手心,故作平靜道:“皇上乃真龍天子,定會長命百歲平平安安。皇上做什麼都行,只要皇上開心,只要莫讓臣妾看着皇上先走一步。”
“委屈你了”,康順帝嘆了口氣,“但這一切,非我所願。”
康順帝醒來,太醫照理爲他把脈,官皇后沒有迴避。把完脈以後官皇后問:“太醫,皇上情況如何?”
太醫顫顫巍巍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的情況,再也憂思勞慮不得啊,求皇后娘娘多多勸說皇上。”
官皇后爲康順帝掖了掖被子,柔聲道:“你聽到了,不能再操心了。太子跟小玉,吉人自有天相,他們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相信很快就能回來的。”想了想轉頭又問太醫,“不過,皇上近日已無招幸後宮之例,爲何身子總是得不到好轉?就算是操勞國事,爲太子擔心,也不至於此。”
這位太醫是整個太醫院最說得上話的一位,沉默良久,道:“皇上除了身子虧,微臣無能再查不出別的症狀。不過,微臣斗膽,瞭解了一些民間偏方,想爲皇上驗一驗血。”
康順帝招了招手,把手伸出去,道:“你過來,取朕的血。”
太醫上前去,取出一枚銀針和一隻琉璃器皿來,刺破了康順帝的手指,擠了一滴血在那琉璃器皿上。血的色澤偏暗,太醫湊近嗅了嗅,氣息居然是腥臭的。
他頓時臉色一變。
官皇后細細觀察着他的神色,問:“如何?”
太醫驚疑不定,還是伏首道:“微臣不曾遇到過此等病狀,但微臣翻閱古籍,能無聲無息摧毀一個人的身體的,除了傷病還有一種情況,叫巫蠱。”
“巫蠱?”官皇后渾身一震,繼而面上無一絲血色,她家裡留有南疆一帶關於巫蠱的紀事書籍,她雖沒詳細研究但也粗略瞭解過,“巫蠱是南疆的東西,怎會在這裡。你是說……有人給皇上下了蠱對嗎?”
康順帝有些頭痛,憶及那晚看戲的場景,臺上戲子咿咿呀呀唱得百轉千回,臺下嬌俏的少女明眸皓齒。他怎麼都不願想,原來他身體不好是出自其他的原因。
此事,非同小可。
官皇后有些愣愣地,回不過神來,似乎有些明白這些日子以來康順帝的刻意冷落,康順帝的非他所願。她看着康順帝,安安靜靜地流着淚,像個無助的孩子。
康順帝下令全皇城戒備,強打起精神來好讓她安心,並讓太醫院盡全力查出他身上究竟是什麼蠱,也好對症下藥。
太醫退下後,康順帝與官皇后道:“你回去歇着吧,我沒事。”他咳了兩聲,纔對外面候着的宮人道,“宣衛將軍宋融覲見。”
“宣衛將軍宋融入宮覲見——”
官皇后知道康順帝當以國事爲重,且有人膽敢給皇上下蠱,必定是存了狼子野心,不得不防。見有正事,官皇后不再好留下,也什麼都未多說,只道:“如今太子未歸,皇上更要保重身體纔是。”
片刻,一身戎裝的衛將軍宋融,御前覲見。這是一位年輕的將軍,英姿勃發,器宇軒昂。輔一到御前便硬挺下跪,中氣有聲道:“微臣參見皇上。”
“免禮平身。”康順帝道,“你召集所有大內暗衛,即刻前往貴城一帶,尋找太子和官國舅的下落,並時刻聽太子調遣。此事萬不得張揚,若有遇阻,不管誰人,殺之。”
“臣領旨。”
宋融將軍,表面上官不及朝中一品武官趙將軍,但暗地裡卻是康順帝培養起來的一股勢力,年紀輕輕已擔任大內暗衛統領,其能耐不可小覷。
淮安的宅院裡,滿院的桂花飄香。不知不覺,已經是深秋了。連中秋之夜,都是在從貴城到淮安的途中度過的。
還記得,當時小國舅倚在太子殿下的懷中,望着車窗外隨着他們走的明月,輕輕道:“燼師父,八月十八你記得麼?”
太子殿下輕輕“嗯”了一聲。她便又道:“八月十八是你娶蕭郡主的日子,可是現在你回不去了,那以後你就都不能娶別人了。”手指頭在他胸前畫着圈圈,好不無辜,“也不是我心胸狹隘,你看,現在是你自己回不去嗎,又不是我逼你的。等回去以後,你就要忙着娶我,到時候就顧不上娶別人了。”
殿下笑得輕柔,道:“是,等娶了你之後,這輩子我都不想再娶任何人了,行不行?”
若是他當真想娶別人做他太子妃,又何故把親事拖至今時今日。
傍晚陽光被染成了豔絕的緋紅色,晚霞散盡萬丈光芒。夕陽緩緩沉淪,青色的天空裡撒下稀疏的星子,還有一輪新月。
晚風輕輕吹來,揚起了少女碧色的裙角,那長髮飄揚在空氣裡,淬了桂花香。有些涼,她蹲在院子裡撿桂花,
她不是特別喜桂花濃郁的花香,但是她覺得用這些桂花來做花糕,應當是不錯的。
這時一位婢女乖巧地來到院子裡,福一福禮道:“小姐,王爺請您過去用膳。”
官向玉頭也不擡,手裡忙碌着,道:“我不去,我就在這裡用膳,你把飯食端過來。”
“這……”婢女踟躕了一下,還是退下去給她們王爺覆命。
官向玉把一籃子的桂花將將擺放在廊腳下,外頭便響起了腳步聲。婢女們手捧飯食魚貫而入,恭敬地擺放在了院子裡的寬大石桌上,四處點上華麗的琉璃燈,燈火朦朧。
飯食十分的豐盛。待婢女們退下去之後,院子門口方纔款款走近一抹身長玉立的人影,定南王。
他着了一身簡便的青衫,卻也遮擋不住他皇親貴胄的氣質。舉手投足簡單隨意,連面上神情都是淡淡的,清淡的月色下,多添了兩分溫柔。
定南王在桌邊坐下,對她招手道:“過來,坐。”
官向玉不情不願,但絲毫未表現在臉上,洗了手便過來坐下,看着定南王爲自己盛湯佈菜,她問:“爲什麼要這麼隆重呀?”
定南王淡淡地笑了,道:“怕你剛來不習慣,這些菜式都是淮安的味道,你試試看喜不喜歡。”
淮安的這些名菜,有些偏甜。這幾天廚子給她做的都是京城風味的飯食,她吃慣了,眼下官向玉吃得皺起了眉頭。
定南王把她皺眉頭的模樣也看在眼裡,眼中盈滿了琉璃燈火,擡手爲自己添一杯清酒,手指拈着酒杯一飲而盡。他挑挑眉頭,笑意盎然道:“看樣子是,吃不慣?”
官向玉點頭:“味道奇怪。”她拿筷子指着一隻大閘蟹,“你看這個螃蟹,蒸的蘸醬油好吃,用糖油炒來我不喜歡。”
“這個豬腳,我喜歡吃用香辛和茶葉蛋一起燉的,用紅棗核桃什麼的燉來我不喜歡。”
“這個蝦,我喜歡吃辛辣香炒的,用蓮子枸杞做湯我不喜歡。”
“這個蟮段兒,我喜歡紅燒的。”
她能把一桌子菜一一點評個遍,然後做一句總結:“我還是喜歡京城風味的,以後讓廚子繼續做京城風味的菜吧。”
定南王聽她喋喋不休聽得興味繚繞,絲毫不爲她說的這些不好而感到失望或者難過,笑道:“你多住些日子,慢慢便習慣了。京城風味的你雖是喜歡,但不及淮安的菜式養人。”
官向玉沒有什麼多說了的,隨便吃了兩口便放下碗筷,起身回房道:“我吃飽了,王爺慢慢吃。”
然,不及走開,她的手忽然被一隻大手給捉住。定南王道:“玉兒,坐下,再陪我一會兒。”
一聲“玉兒”,讓官向玉心中一沉,很不舒服。她不太喜歡不親近的人這麼親近地稱呼她。她道:“我叫官向玉。”
“我知道”,定南王把她扯回座上,夾了一塊黃金酥給她,道,“官國舅的名聲一直很響,誰家有女初長成,天畫俏靈傾國姿。”
官向玉想了想,道:“你那兩句詩,說得實在。”
“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的元宵”,定南王忽然問,不等官向玉回答,他自顧自又道,“我在樓上喝茶,你在街上猜謎。街上很喧譁,我臨着窗便看見了你,猜的燈謎一個不錯,聲音清脆如筍。”
她自然是記得的。只可是,她不在意後來誰人送了她一杯茶,她只在意黑衣青年翩翩若驚鴻,救她於危難。
她的心很小,從此就只裝得下那變幻多端、身手極好又從容恣意的黑衣青年。
“我不知道你就是官向玉”,定南王道,“那年元宵我覺得最是熱鬧。”他又喝了一杯酒,官向玉心裡琢磨着,他是不是喝多了。他又道,“我也沒想到,後來進宮能再遇上你,可能那就是冥冥之中天註定。我向你提親,你還滿心歡喜地答應了我。再後來……”
就沒有後來了。
他們八字不合,他被她退了親,從此又是越走越遠,遠到成爲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如今,他卻看着她喜歡別人,對別人好。
“你是不是醉了呀?”官向玉好心地給他盛了一碗湯放他面前,道,“說實在的,剛開始我確實挺歡喜的,但後來就不怎麼歡喜了。”
定南王看着她,寂然地問:“爲什麼?”
官向玉道:“你有了妻妾呀,我低落了一些,我們生辰相剋我又低落了一些,直至最後發現你不是我要以身相許的人,然後就低落完了啊。”
“呵,你要以身相許的那個人,是太子?”定南王笑了一聲,那語氣神態,既是嘲諷又是不甘,“才這麼快你便把心思轉到他的身上了?”再嘆一聲,帶着些惋惜的意味,“皇家,果然是什麼醜惡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你不也是皇家人麼?”官向玉淡定道,“你幹嘛這樣貶低你自己。”
定南王看樣子真的是醉了,平時的氣度都被他拋開,他捏着官向玉的手腕扯向自己,官向玉猝不及防手及時扒住石桌桌沿,磕碰了桌上的菜盤碟子,砰砰地掉落碎了一地。瓷器清脆的聲音,在夜裡十分的醒耳。
官向玉用力地掙,掙得手腕都火辣辣地痛,道:“你放開!”
定南王笑了,輕輕佻佻:“要不是有人從中作亂,你就該已經是本王的人了。”說着他再度用力,企圖把官向玉扯進懷。
剎那間,一道涼風自背後襲來,撩起了官小國舅的烏髮。她正驚惶中,忽而另一隻手搭在了定南王的手腕間,指端用力一點,定南王吃痛鬆開了手,手反而被人擒住了去。
月華如流水,瑩白剔透。眼前站着的人,身姿修長挺拔,裡衣雪白,身披一件玄色外袍,長髮垂散,目色冰寒。他半眯着鳳眸,沉沉地看着定南王,嗓音冷清非凡,開口道:“皇叔這是做什麼?”
定南王本是已顯醉態,突然卻又異常清醒,如若無事地撣撣衣襬,看了官小國舅一眼,笑得淡然,道:“臣正與官國舅敘舊,不想太子殿下傷愈甦醒,臣萬分高興。”
太子殿下道:“可本宮才一醒來,便聞你欲爲難於她。皇叔就是這樣表達萬分高興的嗎?”
定南王垂首:“是臣不該,臣對官國舅包飽含情思一時情不自禁。”
官向玉躲在太子殿下身後,緊緊抓着他的衣袍。太子殿下握上她的手,道:“她是本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