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太子殿下起了個大早,半靠在迴廊上的天妃椅上,神色魅懶,白色長衫鬆鬆散散,衣襟微敞,正單手支額欣賞這晨霧飄渺的晨間美景。
他這般不羈而雍容華度的模樣,別有一番風味。
向玉也起了個神清氣爽,在寢殿裡不知搗鼓着什麼,然後聽見砰的一聲脆響,向玉便提着裙角小跑出來,站在迴廊上仰頭呵了幾下,垂頭吐出一口水來。
敢情她是在找水漱口,還不小心打翻了一隻水杯。
一側頭看見太子殿下懶散地靠着,滿頭青絲如瀑,形容清俊柔美,向玉看得有些愣了,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捱了過去,跪坐在太子殿下身邊。眯着眼睛同他一起看了一會兒院子裡的晨景。
草木清新,散發着怡人的芬芳,那草葉尖兒似被露水洗過一般,青綠得發亮。微風拂來,樹葉在薄薄的霧氣裡淺淺飄搖。
向玉兒出聲問:“燼師父在看什麼吶。”
太子殿下勾脣嗯了一下,擡手把女子摟了過來,道:“在想這片園子,是不是太空落了,應當種些別的東西。”
向玉便又問:“那燼師父想種什麼?”
太子殿下低頭,脣在她額上吻了一吻,笑問:“碧竹怎麼樣?”
向玉一聽,笑彎了眼,點頭道:“竹子好。”
後來,太子殿下起身,沉丹色外袍加身,袍帶輕緩,錦衣廣袖。他牽起向玉的手,帶她去膳閣用了些早點,隨後一道出了別棲宮。
向玉十分謹慎,還未走出宮門,便自主地變成了青雀的模樣,歡實地飛上太子殿下的肩膀,垂下腦袋理了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太子殿下會心一笑,擡手摸了摸它的腦袋,步履優雅從容地踏出了別棲宮的大門。
站在南天門的圍欄裡,太子殿下舉目而望,笑眯眯地道:“聽說,南極仙山的靈竹不錯,我們去要些竹種來,灑在院裡。”
青雀嘰嘰喳喳地應和,表示贊同。
太子殿下招來了祥雲,便離開了九重天,直直往那南極仙山的方向飛去。
直到離了九重天很遠很遠,回頭再看不見南天門的影子,向玉才變回了人形,腳踩在雲朵上輕飄飄的,伸手即可從雪白飄渺的雲煙中穿過,迎面的風很舒爽,垂頭往下看還能看見山川河流正往後倒退。
她看得津津有味,又十分的歡喜,一頭枕在太子殿下的腿上,看着他的容顏,笑道:“燼師父,你教我招雲嗎?”
太子殿下揚了揚眉毛:“那是仙法,小離兒想學仙法?”
向玉想了想,點頭:“是想學的,但是如果學不來,也不勉強。”
太子殿下指端描過她美麗的眉,試探着問:“那,小離兒想入仙籍麼?入仙籍當神仙。”
向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如果會讓燼師父爲難,我不想當神仙。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就這樣?”太子殿下微不可查地吁了一口氣,“可是就這樣,小離兒就得永永遠遠都和我偷偷摸摸的。”
到了南極,南極管轄靈山的仙君好生招待着。太子殿下到哪裡都自在,在南極喝上兩盞茶,南極仙君腆着臉來請教幾招棋他也欣然接受並與那仙君賭了幾局棋。
後聽聞太子殿下來此地的用意在於後山上的靈竹,仙君當即領着太子殿下前往後山看看。
這裡的靈竹與別處不一樣,根骨柔韌小巧,一叢一叢生長起來錦然成綠,且千萬年都如斯模樣不會開竹花。
甫一入竹林,肩上的小雀兒便嘰嘰喳喳地飛起,在綠葉間閃躍。太子殿下笑眯眯地望着那撲騰着翅膀飛的小身影,手中不知何時捻出一把文縐縐的摺扇來,悠然搖扇,道:“看來小傢伙喜歡這個地兒。”
仙君怎能看不出太子殿下異常喜歡這隻青雀,遂應道:“此真乃小神之福氣。”
太子摺扇一敲手心,道:“聽說來這裡尋些靈竹的種子,回去以後撒在庭院裡,可換得萬年常青。”
仙君領悟,道:“承蒙燼殿下看得上,小神這便去爲殿下準備靈竹種。”說着便走到竹林中間,淡青色的仙光從他手中撒下,飛往靈竹根地,漸漸靈竹地面上生長的寸許的小竹子卻枯萎了,最終消失不見。而仙君的手掌上,慢慢化出一點點似春筍模樣但只有半隻手掌大小的形狀來。
太子殿下見此空當,思忖了一下,與青雀兒道:“小離兒,你且在這裡轉轉,我去去就來。”
青雀見他轉身便走,立刻收斂了歡脫的心情,飛來他肩上要和他一起,太子殿下摸摸它的腦袋,笑得無奈:“我要去的地方,你經受不住。在這乖乖等我。”
太子殿下去了南極流火火海。
那裡終年火浪翻滾,生生不息,炙熱非凡。一般的小神小仙,靠近些許便會覺得異常難受,太子殿下不急不緩地走過火海海門,站在邊上,眯着的鳳眸裡紅浪灼灼,拂起了他的髮絲和衣角。他繼承了天帝,性屬火,又修爲上乘,這樣的地方他來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想來太子殿下能控制的業火,可比這火海中的流火要兇狠得多了。
摺扇在他手中,似乎很快就要燒起來了一般,他擡起摺扇一揚,熱浪生風,一人火海頓時生大數倍,將大火扇得往對面直退數丈。
太子殿下垂眸一看,只見露出的凹陷地面,被大火燒灼得通紅髮亮,且看起來軟若稀泥,就與一般的水地泥柔軟度差不多。
這種紅色的泥,叫做丹蠟。
一般仙族有關這裡的丹蠟知道得並不多,這裡算得上是上古遺留下來的一處戰場。他也是聽他羲和姑姑講起有關當年他父尊母后的故事才得以知道這丹蠟鮮爲人知的作用。
當年,天帝乃仙界太子,天后娘娘卻是魔界公主,兩人隔着血海深仇。天帝曾被天后娘娘在九重天上一招斃命魂飛魄散,天帝死後天后娘娘才知她早已情根深種,便拼死一切去蠻荒尋找上古神器爲天帝招魂,並來這流火火海雙手被焚得只剩下骨頭只爲了取丹蠟爲天帝塑造肉身。
彼時天后娘娘性屬水,水火不相容,自然要吃大苦頭。而眼下太子殿下想取這下面的丹蠟,不需費那麼大的力氣。
只見太子殿下縱身一躍,躍進了火海,雙足在火舌上輕輕一點,卻未能落在丹蠟地面上,而是雙足離地不過寸許騰起在空,滔天火浪在那一刻霎時乖順了下來,匍匐在他周圍準備隨時聽候他差遣。
仙光爲刃,他素手撒在丹蠟上,鋒利的光澤將質地軟韌的丹蠟切成了一塊又一塊,飛到他的手上。儘管心裡早有準備,那丹蠟還是把太子殿下的手心燙得通紅。
待到溫度漸漸冷卻了下來,太子殿下才將一塊塊的丹蠟放入虛鼎之中,飛身上去,恣意從容地離開了流火火海。滔天的火浪奮勇地舔起了他的衣袍,髮絲如墨,眸色清淡。身後那晃眼的火光,傷不了他分毫,僅僅是成爲他的映襯罷了。
太子殿下回到靈竹竹林的時候,青雀兒正蹲在滿是竹葉的鬆軟地面上,她面前亦是蹲着兩位青春年少姣好如花的仙婢,手中正拿着南極富有特色的甜脆夏果憐愛地喂她。
看她眯着眼睛愜意的模樣,該是被服侍得舒服,夏果也相當的合她口味。
太子殿下脣畔噙着笑,手淡淡分拂青枝,走了過來。青雀兒瞧見了他,歡喜地嘰喳兩聲,而後撲騰起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脣角彎彎,手掌摸了摸她的頭。
仙婢轉身過來看見了太子殿下,福身見禮。太子殿下便莞爾道:“有勞你們照顧她。”
能親眼見得仙界太子殿下的尊榮,眼下又得太子殿下這一句客氣的“有勞”,且語氣溫柔,兩位仙婢覺得自己就是做再多也是值得的,遂紛紛再福一禮,道:“燼殿下太客氣,這都是奴婢該做的。”話語間,粉頰已悄悄爬上兩抹紅暈,乃不知不覺被太子殿下毒害的單純小婢啊。
介於青雀兒似乎很喜歡吃南極的夏果,太子殿下拿了靈竹的種子帶她回去的時候,南極仙君又贈了不少新鮮剛摘下來的果子,青雀兒蹲在太子的肩上對着仙君連連啄腦袋以表謝意。
回了別棲宮,太子殿下在院子裡把靈竹的種子撒下時,向玉便癱在迴廊上,旁邊放了幾籃子夏果,她有一隻沒一隻地伸手往裡撈來喂嘴。眼見那靈竹種子埋進了泥土中,太子殿下捏了個仙訣,如一道活泉灌溉靈竹種子,不消片刻便有尖筍破土而出。
向玉瞪大了眼睛,長長地“哇”了一聲,尖筍越長越大,最後長成了嫩竹,竹葉變青,竹身變粗,風華正茂。太子殿下彎腰,肩後的墨發滑了下來,髮梢輕輕掃過地面,他便如農民務農一般耐心地點竹,直到整個院子都長出了一片茂密清幽的竹林。
他直起身來,笑眯眯地看着早已目瞪口呆的向玉,問:“喜不喜歡?”
向玉呆呆地點了點頭。
他從竹林中走出,衣袂飄綠,款款而來。拾階而上,姿態優雅,立在向玉的面前,本想牽着她去竹林裡轉轉,可垂眸一看邊上的籃子裡就只剩下幾隻歪嘴夏果,不由眼神變得危險了起來,幽幽地盯着她,道:“不是跟你說了,這個吃多了容易鬧肚子?”
向玉腆着肚皮,適時地打了一個嗝,往後縮了縮,可憐兮兮道:“我知道啊,可是我一心一意看着你忙碌,忘記了看籃子,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啊。都怪你,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太子殿下抽搐了一下眉角。
霞光晚照,清風徐徐。新長出來的竹林裡,安放着長几,一角的瑞獸香爐中正燃着沉香,嫋嫋青煙寧靜美好。
向玉躺在竹葉上,呼吸均勻,微微嘟着嘴,頭枕着太子殿下的腿,睡着了。
太子殿下將一截一截的竹杆接起來,動作悠閒,彷彿在做一個小玩意兒機括,聲音儘量弄得小不吵到熟睡的人兒。
待拼接完畢後,像是一個稻草人般的模樣。太子殿下手裡拿着一枚小巧的刻刀,心思一轉,在竹杆上一筆一筆地刻畫了起來。
眉眼,鼻子,嘴巴,還有凹凸有致的身軀。他刻了一個人。等到刻好了以後,整體來看,太子殿下看了看熟睡中的向玉,然後就蹙了蹙眉,似乎……不怎麼相像啊。
於是太子殿下放棄了這個竹刻,再重新拼接竹子重新刻。
看來他着實是閒得只剩下大把大把的耐心,可以重頭來許多次。
夜幕降臨的時候,竹林中的光線昏暗了下來。向玉醒來,四周正被溫和的青色夜明珠光輝所籠罩,她爬起來看見太子殿下依舊還在孜孜不倦地忙碌,便湊過去看了一眼,依稀看得見他手中的竹刻是個人樣,聲音惺忪地問:“燼師父,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夜明珠啊?”
太子殿下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怎的,你還惦記着夜明珠?”他空出一隻手來,伸向半空,立刻便有一隻夜明珠很有靈性地飛來他掌心裡,攤在向玉的眼前,“給你。”
向玉小心地拿過來,有些溫暖,光澤瑩潤,她十分喜歡。眼眸裡,如螢火閃爍,道:“怎會不記得。這個在凡間裡,是很珍貴的。”
太子殿下神態間不知不覺地就流露出一種牛叉不凡來,大方道:“一般的夜明珠進不了別棲宮,這種夜明珠質地上乘,每百年便有東海進獻一批上來,你若是喜歡,都可以給你。”
花了半天的功夫,浪費了不少的竹子,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竹刻,吁了一口氣,總算感到滿意了些。他拿刻刀的手指都酸得不像樣了,終於刻出的模樣與向玉有了七八分相似。
向玉伸着脖子,透着夜明珠的光輝端詳那竹刻,半晌認了出來望着自家燼師父,驚道:“燼師父你原來是在刻我嗎?”
太子殿下活動了一下手指,指間柔美地繞轉,閒閒道:“小離兒覺得像不像?我已經盡力了。”
“居然還有燼師父只能盡力的事情”,向玉笑嘻嘻地,“不過很像的。”
話音兒一落,只見太子殿下指端紅光一現,渡在了那小巧的竹刻上面。霎時,竹刻伸展開來,在長几上越變越大,最後與向玉的身量相差無幾。每一根竹節相接都精巧無比,模樣只是一個大概,倒像是一架十分堅固又巧妙的骨架。
向玉心中大概有了個定論,她的燼師父想幹什麼。她只覺得,有些緊張,一眼不眨地看着。
緊接着,太子殿下從虛空中取出了丹蠟,那灼熱的溫度還未能完全散去,呈現出透紅的顏色,在他仙光的指引下,化作一道柔軟的紅浪,緩緩地流進了竹節當中,把整個人身竹刻都填滿。
人身竹刻,也跟着微微泛起了紅光。隨着太子殿下的手指微動,竟能夠自主地站起來,彎着膝爬下了長几,穩穩當當地站在地面上。
向玉已經完全不能出聲來表達她的震驚了。
太子殿下看了眼她那呆呆的模樣,輕輕笑了一聲,旋即又將竹刻縮小收進了廣袖中,忽然傾身過來,捏住向玉柔嫩的下巴,舔呧着她的脣,給了她一個纏綿到極致的吻。索性沒有多做停留便鬆開,鼻尖抵着鼻尖,他聲音低沉帶着無窮無盡地誘惑力,道:“小離兒,在這等我,我去去就來,嗯?”
向玉除了點頭還是點頭。
下一刻緊隨着一道清風揚發,面前就已沒有了太子殿下的影子。
瑤池本就是個清淨的地方,平素天帝天后喜歡在那處小憩。夜裡這個時候,更加是十分的冷清。
仙侍在池邊掌了燈以後,便紛紛退下。除了滿池寂靜的蓮,尋不到一個人影兒。地面上仙氣飄飄渺渺,池中蓮若隱若現;瑤池上方的兩位龍鳳金座旁,薄紗輕輕飄嫵。無一不是充滿了純淨美好。
太子殿下身影,被池邊以白色夜明珠所成的燈火拉得許長,冷清淡漠。他在池邊站了片刻,順手一拂,池上的蓮花便向兩邊分開。隨之從袖中取出了人身竹刻,彎身緩緩地浸入了瑤池水中。
瑤池的水,是九重天最爲純淨的水,且性寒涼,剛好與丹蠟的火熱屬性相抵。若是不來這水中泡一泡祛除竹刻的火氣,恐一旦做成肉身會讓向玉的魂魄受不住。
人身竹刻沉了下去,冒了幾個泡泡,太子殿下負手在上面等着。
漸漸水下都閃現着隱約的紅光,滿池白蓮蒸騰起熱氣,像是被烤在一個蒸籠裡一般。它們紛紛往另一邊清涼的地方浮去,稍慢一步,就怕被蒸乾了。
許久,瑤池的動靜才緩緩淡了下來。紅光消散,那小巧的竹刻飄了起來,飛入太子殿下的手中,觸感涼潤如玉,浸飽了靈氣,再無一絲灼熱感。他薄脣如勾,形容玩味地手指捏了捏竹刻的小手小腳,可來回彎曲柔韌度十分好,而後滿意地收進袖中。
瑤池水冷卻了,白蓮才肯試探着遊了過來。天幕孤星,月色分外涼白。太子殿下轉身,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瑤池。
向玉一直乖乖地等在竹林裡,手肘撐在長几上,小手託着下巴,另一隻手來回把玩着夜明珠。忽覺清風又來,向玉擡起頭,看見錦袍黑髮的青年步入林中,喜道:“燼師父,這麼快就回來了呀!”
太子殿下鬆了鬆廣袖,青色的竹人撐大,自行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