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殺古斯塔夫的時候,眉毛也不皺一下,臉也沒現出猙獰,平平淡淡的一點表情都沒有。但反而是這種面無表情讓許七斤更加害怕!
當東門慶的眼睛移過來落在他身上時,許七斤嚇得啪一聲跪下來,磕頭頓首叫道:“王公子,饒命!饒命!”
吳鐵皮、水魚蔡等都圍了過來,李純也抽出了古斯塔夫的佩刀,交在東門慶手裡。東門慶將刀架在許七斤脖子上,刀微微入肉,尚未流血,許七斤哪裡敢動,只是滿臉的哀求之色。
“求求你!別殺我!我……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是說出去,就讓我不得好死!看在大家都是天朝子民,你千萬別殺我啊!”
東門慶心想:“我的佛郎機話還沒學會,李純他們也半懂不懂,這傢伙佛郎機話說得甚溜,留着也許有用。再說這艘船上若以是否曾替番鬼跑腿辦事來區分,只怕誰都不乾淨!這傢伙說來也是我大明子民,份屬同胞,何必做絕了他?”便收了刀,跟陳百夫打了幾個手勢,陳百夫還沒說什麼,許七斤已經叫道:“王公子放心,王公子放心!我不會說的!我什麼都不會說!”東門慶點了點頭,指揮着衆人將古斯塔夫的屍體搬到一邊,忽然瞥見古斯塔夫胸前掛着一個十字架項鍊,項鍊上鑲着一顆奪眼的祖母綠,略一沉吟便扯了下來塞在衣袋裡。
吳鐵皮、水魚蔡等看見,心裡都想:“這個啞巴下手狠辣,可人也貪婪,連死人的東西也不放過。”不過見屍也要伸手乃是海盜慣有之習性,這些水手也不怎麼將東門慶這個舉動放在心上。
古斯塔夫的屍體被搬到一邊後,東門慶便提了他的佩刀朝甲板方向而來。所謂“十室之邑,必有英豪”!這支海盜船隊裡被佛郎機人脅迫了的華人水手中本不乏英勇之輩,但這些英豪在歷次叛亂中早已死盡死絕,這時留下的人,哪怕是吳鐵皮、水魚蔡等頭目都是無甚主意的人,看見東門慶做事幹脆利落,似乎胸有成竹,竟而自然而然便跟着他走。他們是四個華人團伙的首領,背後還牽連着二三十個水手,所以在幾個通往甲板、船長室的過道上都埋伏有望風的人,這些人實際上已形成了一個無形的保護網,東門慶在這張保護網中從金狗號右側通道往甲板方向走,一路都無障礙。
這時海面戰況又變!李大用的船隊已有幾艘小船黏上了金狗號,甚至就是他的主艦也在逐步逼近。東門慶等在船舷看得清楚,心想:“我們的兵器不夠,但再過片刻,等李大用的人衝上甲板我們再倒戈,不但能打那些佛郎機人一個措手不及,還能讓那些佛郎機人分不出敵我……”
尚在尋思,忽然吳鐵皮顫抖着指着遠方道:“看……那……那……”
他指的卻是被李大用攻佔了的三桅帆船。由於金狗號不動,那艘被攻陷了的三桅帆船隨風而近,船上形勢漸漸看得清楚了!東門慶等舉目望去,只見三桅帆船上潮州海盜正在攻殺仍然留在船上的水手——這時佛郎機人已經棄船而逃,所以留在雙桅帆船上的不是東海各國水手,便是南洋各島土著!但李大用的手下對這些人也毫不留情,只要拿住一概殺死!再走前幾步,只見攻打金狗號的海盜也是如此作風!東門慶心下駭然,心道:“他們爲什麼不區別對待?爲什麼不分華夷良賤全都殺?”
他卻不知道他之所以會這樣想,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海上行事,利害當先,呼嘯出海的海盜大多是在內陸活不下去的貧民,他們首先考慮的絕不是什麼理想和道義,而是本集團的生存問題,簡言之,就是如何活下去!保證了這個基礎然後才能談論其它。所以華夷之辨對這些海盜來說都比較淡漠,甚至不存在於他們考慮問題的範疇之內。
那些肯入鄉隨俗、規規矩矩遵守南澳水道規矩的佛郎機人,李大用也會考慮和他們做生意,而這次以門多薩爲首的佛郎機船隊劫掠了他們的運糧船,這便侵犯了南澳衆的利益,滅了他們的風頭!不管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利害他們都必須找回這場子,必須教訓教訓這支船隊甚至滅了它!至於他們刀下死的是佛郎機人還是華人,對李大用他們來說並無多大區別!東門慶等一看到是華人船隻來襲就以爲是逃出生天的機會其實只是他們自己的一廂情願,南澳衆此次來絕不是爲了要解放同胞,而僅僅是爲了報復!爲了立威!
東門慶失神期間金狗號上下已是殺聲震天,這時又有兩艘小船鉤住了金狗號,二十多個伸手矯健的海盜涌了上來!甲板上無論是佛郎機人、南洋土著還是華人水手爲了自保都已不得不拼死戰鬥!東門慶希望對方的領袖趕緊發來分化金狗號的信息,但是沒有!一直沒有!這一刻,金狗號上下已沒有華夷,只有生死與敵我!
東門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忽然發現衣冠之士對這些海盜的評價,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有理的。
“他們終究只是一羣不曉大義的亡命之徒!”
東門慶不恨他們沒有道德,卻恨他們沒有遠見!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眼下他能做到的就是如何自保。在加斯帕巡到船尾之前,水魚蔡、吳鐵皮等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東門慶也竄回了會計室!在一刻鐘之前他還盼望着潮州海盜能夠大獲全勝,這時卻盼着門多薩能順利率領金狗號逃出生天!
金狗號終於動了,在李大用的主艦靠近之前轉向東南,由於金狗號比李大用的主艦靈活,所以能借着風勢逐步拋離對手,但是那五艘小船還黏附在大船右側,在解決了甲板上的危機以後,門多薩迅速組織水手向攀附到金狗號側板的南澳海盜反攻,又動用了火器砸爛了其中三艘小船。
在加斯帕的指揮下,金狗號駛出了一道S形的軌跡,讓南澳海盜的後續船隻無法接近,在後援不繼的情況下,金狗號上的南澳海盜逐漸轉入劣勢。兩個頭目眼看不利率衆跳入還沒沉沒的兩艘小船,李大用的主艦那邊也發來了信號要他們回去——南澳衆殺敵立威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且主艦追不上敵船,再糾纏下去只能增加精銳隊伍的傷亡而已。
雙方距離漸漸拉開,並有意識地迴避着對方,李大用的手下忙着在附近水面打撈還沒沉溺的同伴,而佛郎機人則不敢停留,扯足了風帆向東南急撤!
眼看一場海戰就要結束,東門慶意識到金狗號的統治秩序很快就要回歸正軌,這時他忽然記起一個人還沒解決——許七斤!但當他在人羣中找到許七斤的身影時,這傢伙已經躲到了門多薩身邊!
“沒機會殺他滅口了!”東門慶想,跟着又想起了水魚蔡、吳鐵皮等人,一旦金狗號安穩下來,這些人是否也能保住這個秘密呢?他覺得懸!
“唉——我做起事情來,還是處處都有破綻啊。”東門慶想,不過他還是得做最後一點努力,希望這點努力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尚未結束的混亂中,東門慶先將古斯塔夫的佩刀藏在一個角落裡,跟着閃入了許七斤的船艙,找到了他睡覺的地方,翻開他的行禮,挪開他的東西,正要栽贓,忽然發現行禮後的角落裡有一塊木板似乎有異,他用那個十字架撬了一下,便撬下一塊木板來,露出個老鼠洞般的窟窿,這個小洞剛好能容人手進出,他伸了進去一摸,便摸出一個懷錶來。再一摸,竟又發現了幾塊金子和十幾個銀幣,多半也是來路不正。
“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惡習。”東門慶想了想,便將那個鑲嵌着寶石的十字架塞了進去,卻將那懷錶拿了出來。
這時在門外把風的李純咳嗽了一聲,東門慶趕緊將許七斤的行禮放好,走出門時,只見佐藤秀吉滿臉狐疑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李純說。
東門慶哼了一聲,咬着嘴脣不說話。佐藤道:“你還不老實,要不要我把大家叫來看看你在裡面做了什麼!”東門慶臉上全是無奈,只好摸出那個懷錶來,佐藤秀吉眼睛一亮,東門慶將懷錶往他手裡一塞,臉上又露出祈求的神色來。
佐藤秀吉見哈哈一笑道:“沒想到王公子也有搖着尾巴討可憐的一天!”正要拒絕東門慶,想揪他去見拉索,忽然見東門慶祈求的眼光中帶着倔強,心裡一凜,便不敢逼得他太緊,又想:“那些南蠻剛剛遭遇一場大敗,未必有心情來理會這些小事,我就這麼湊上去未必能討得好去。”看了看手裡的懷錶,心裡喜歡,心想不如留下這寶貝,便往口袋裡一塞,冷笑道:“還有其它東西沒?”
東門慶搖了搖頭,佐藤秀吉道:“我不信!”東門慶便乖乖舉起手來讓他搜,卻搜到了安東尼給他的那個十字架——這個十字架遠不如古斯塔夫那個名貴,所以佐藤秀吉看了看便沒要,搜畢纔對東門慶道:“以後要做什麼壞事,記住別讓我捉到!”說完便揚長而去。
李純在旁邊憤憤不平,東門慶卻示意他不要亂動,等佐藤秀吉離開以後嘴角才露出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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