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二和甘絛剛到禮堂門口,便聽悅耳的玉佩撞擊聲從裡傳了出來,而後便見兩個同樣戴着教師帽子的中年漢子,擡着一個大銅盆走了出來。
範二看着銅盆裡裝着半盆水,趕緊閃身讓到了一邊,並微笑這與他們點頭致意。
他們卻在下一刻將銅盆放在了門邊,其中一人望着範二問道,“你們是?”
範二微笑着向兩人施了一禮,答道,“鄙人範逸之,字安彥,是來教授術算的。不敢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兩人一聽就猜到了範二和範寧的身份,他們同樣對他的年齡和才學是否相稱有着懷疑,但範二的謙遜無疑給了他們很好的第一印象,於是他們也頗爲謙遜地還了禮,又一一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一人名教宗谷,字安豐;一人名叫祖會,字玄該。
兩人都沒有主動將郡望報出來,這也使得範二更堅定了他們出身寒門的身份;他之所以不像別人那樣問起“郡望何處”,也是擔心他們出自寒門的尷尬。
雖知範二是範寧的侄孫,兩人卻似乎並沒太將這點放在心上。
宗谷看着範二和甘絛要進入禮堂時,還試探性笑道,“幾個同僚正在裡面佈置,而時辰也差不多到了,安彥倒不如留下來與某一起如何?”
“留下來?”範二對宗谷的要求有些疑惑不解,遂笑問起來。
“便是在此監督學子們登堂入室。”宗谷指了指身前的銅盆,若有所指地回答道。
原來是站在這門口給進入禮堂的孩子們檢查身體啊。
不是,應該是以監督的身份,檢查孩子們的儀表是否符合規範纔對!
範二頓時恍然大悟,又想着禮堂裡邊現在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呢;與其進去被人呼來喝去幹這幹那的,倒不如樂得在此做個門神呢。
範二便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並笑着走向宗谷身邊。
“那我去撞鐘了啊?”祖會見他答應下來後,也就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往範二和甘絛剛纔路過的大廣場走了過去。
看着祖會遠去的背影,宗谷不經意地透露道,“玄該兄的祖父,便是聞雞起舞的車騎將軍。”
範二心神一震,實在想不到會在此遇到祖逖的後人,看來這豫章書院中也是臥虎藏龍啊。
祖逖出身范陽祖氏,從小便有懷有大志,年輕時候便每日“聞雞起舞”,臨終前更有“中流擊楫”之嘆,他歷任西晉的司州主簿、大司馬掾、驃騎祭酒、太子中舍人等職;朝廷南遷江左之後,他便做了東晉的奮威將軍、豫章刺史等官職,曾率部北伐。
祖逖與郗鑑、蘇峻、劉遐以及郭默等人一樣,手上掌握着一支流民武裝,是當時較爲有名的流民帥。祖逖鬱鬱而終後,他的弟弟祖約理所當然地掌握了這支武裝力量。
祖約與王導和謝安一樣,是一個妻管嚴。他有一次在小三處過夜,莫名其妙便被人闖了進來,他當時就懷疑是妻子因妒忌而要加害自己,而後就私自離開了京城。
祖約是有官職在身的,因爲擔心被妻子加害而翹班,理所當然就引來了同僚的彈劾。
除了懼內之外,祖約還愛財。
祖約喜歡錢財,阮孚喜歡木屐,兩種嗜好同是一種毛病;可在這個扭曲的社會,毛病也有高下之分。
有人到祖約家,看見他正在把玩財物,他很快就將兩個錢箱放到身後,又用身子擋着,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又有人到阮孚家,看見他親自點火給木屐打蠟,聽他嘆息道,“不知這一輩子還會穿幾雙木屐!”說話時神態安詳自在。
於是當時的人都覺得阮孚比祖約更有風範,這就是成語“祖財阮屐”的出處。
祖約接掌祖逖的部衆之後,非但不能延續其兄長的北伐事業,更無法抵抗後趙的節節進攻,所以很快就失去了祖逖此前收復的大片失地。
在失去領地的戰鬥中,祖約曾經請求過晉廷增援,但卻沒有得到響應,特也因此對朝廷懷恨在心;後來便乾脆響應了蘇峻的號召,以誅殺庾亮爲名開始了造反大業。
祖約就此受到了東晉和後趙的前後夾擊,最後在走投無路之下還是帶着族人投靠了後趙之主石勒。
當年祖逖伐的就是石勒,這又何異於養入虎口?
石勒命人爲祖約一家設下了鴻門宴,然後祖家一脈就遭到了滅門之禍,好在有人提前預知了這次禍患,所以祖逖的庶子祖道重才得以保存。
王安或許沒有讀過“趙氏孤兒”的故事,但他卻扮演了不亞於程嬰和公孫杵臼的角色;他從此與年僅十歲的祖道重過着流離失所的生活,一直到二十年後才輾轉回到江南。
祖道重已年近七旬,而他的長子祖會,今年纔剛過四十.......
範二正在心中暗暗爲祖會排家譜時,耳邊卻忽然響起了他在書院廣場敲響的鐘。
散落與書院各處的學子,聽到鐘響後也都一一整理起自己的衣衫,隨之有條不紊地往禮堂門口擁來。
第一個走來的學子微笑着與宗谷和範二點頭致意,又主動彎腰將雙手進銅盆中開始淨手;宗谷則莊嚴肅穆地用手沾了些水,往這個學子的帽子和鞋子上象徵性地撣了點水花,這纔算是完成了“洗”的步驟。
經過“洗”禮後的學子開始登堂入室,這當然還是在老師的引領下進行的。
範二有樣學樣,開始幫助後面的學子一一完成“洗”禮,最後才與宗谷肩並肩地,跟在甘絛身後走入禮堂。
進入禮堂後,範二一眼便見裡面的牆上供着泥塑的孔子像,或許範寧是想將孔子像塑成等身的,可傳說中的孔子與現在的孔子像還是有很大出入的。
泥塑前方是一個半丈多高的臺子,上面放着香爐等物,自然是爲了祭祀孔子的。
書院禮堂的格局倒與吳郡範家的祠堂有些相似,這大概也是範寧被王凝之彈劾的原因之一罷?
禮堂的空間則由兩兩相對的四根柱子分成了三部分,從右至左分別代表着入學三年的學生、入學兩年的學生以及剛剛入學的學生。
從學生的數目上看,右邊和中間的人近三百人,新生卻只有稀稀拉拉的五六十人,從這也能看出範寧資助學生的傾向來。
學生們的前方站着的是豫章書院的老師,範二除了認識範寧和剛纔進去的祖會外,餘下的四五個都不認識。
奇怪的是,範宣和範輯父子卻不在其中。
於是範二的心中便胡思亂想起來,“範宣子父子這是什麼情況?按理說這麼重大的場合他不可能不來啊,莫非是老先生身體不舒服了?還是說........”
沒有看到範宣和範輯,範二卻第一時間想起了電影《大腕》,——如果範宣子真跟那個大腕泰勒一樣遭遇了什麼意外,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搭了.......
心中雖有着不太單純的擔心,範二還是和宗谷肩並肩地昂首往孔子的塑像前走去。
走到孔子的塑像和牌位前,轉過身面對着前方的幾百個滿臉期盼的孩子時,範二忽然又有種進入天師道道場的即視感。
儒教和天師道,似乎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或者說,那些爲了並不純粹的目的而求學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當年那些學習瘋狂英語的學生,不也都哭着喊着對某李教主跪拜了嗎?
他們跪的並不是知識,而是實實在在的名位。
面對着下面黑壓壓的還在竊竊私語的學生,範二的臉色慢慢平靜下來,而後便聽到禮堂門口傳來一聲呼喊,“山長到。”
聽了這聲呼喊傳來,範二和許多新生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與範二站成一排的老師將目光放到了門口,而那些老生則紛紛轉身,彎腰低頭。
範寧則不失時機地號令道,“恭迎山長。”
“恭迎山長。”衆人跟着齊呼,而後便只聞範宣子和範輯的環佩撞擊聲由外往裡,最後終於在範寧身邊停了下來。
下面的學生們的身子隨着範宣子的腳步而轉向了裡面,而後終於莊嚴肅穆地站直了身子,禮堂中也真正安靜得落針可聞。
範宣子和範寧、範輯都捋着鬍子,又不着痕跡地將孔子的塑像讓了出來。
祖會往前走了半步,清了清嗓子後便朗聲道,“參拜先師!”
範宣子、範寧以下,包括範二等老師以及堂下三百餘學生,都面向孔子塑像跪了下來,又在祖會的號令聲中三叩首。
禮畢之後,衆人站起身回覆原位,接着祖會便令新生行拜師禮;幾十新生重又下拜,向範二等七八個老師再次行禮。
待新生們起身後,接下來就是教師代表發言。
範寧作爲豫章書院的倡議者和做出最大貢獻者,這種時候理所當然應該他上場了。
他先是給孔子的牌位上了香,這纔對身前的孩子們背了一通官樣文章,也無非是忠君愛國、刻苦讀書、奉公守法、報效君父之類的陳詞濫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