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其時已是立秋的時令,但豫章的天氣卻一如既往。
纔剛用過早飯,範寧便看着太陽嘆氣起來,“這樣的天氣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也該下雨了吧!”
正在他胡思亂想時,看門的衙役卻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遞過帖子後便躬身道,“使君,又是雷金喜的帖子,這次與他一起來的還有塗海和五六個大戶,他們說是給使君負荊請罪來的。”
“負荊請罪?”範寧聽到這個詞語時,不由得啞然失笑。
也是啊,這世上多的是錦上添花,哪有什麼雪中送炭的道理?
自己此前親自上門拜訪雷金喜和塗海,他們是怎麼對自己的呢?簡直是無所不用其!
可現在呢?
範寧想想自己此前在他們面前的遭遇,又想起範二昨天的建議,當即笑了起來,“就說本官在用餐,讓他們多等一會吧!”
“那屬下就一刻之後再帶他們來?”衙役會心地點點頭,又試探性地問道。
範寧點了點頭,揮手讓他下去了。
直到大概過了一刻之後,剛纔回話的衙役才帶着雷金喜和塗海等七個人,亦步亦趨地走入了客廳中。
若是在以前,範寧對他們必然是等在門口、降階出迎的,但他現在卻擺足了架子。
直到雷金喜和塗海等人跨過了門檻,範寧才站起身來,用假得不能再假的腔調道,“諸位,你們這一大早就來拜訪老朽,範寧這是何德何能啊!”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原本是雷金喜、塗海等人拿捏範寧的殺手鐗。
可現在的範寧,卻在與他們的屢次交手中學會了些許圓滑。
在這小半年內,範寧成長得真快啊!
雷金喜有此覺悟後,當即代表了塗海和其餘五人,向範寧施禮道,“我等今日來拜訪明公,實是負荊請罪來的。怪我等有眼無珠,沒有聽從明公的調度和指揮,一起捍衛豫章的糧價.......”
還真是會避重就輕啊,明明是站到了與官府敵對的一方,卻被他說成了沒有配合官府的行動而已。
範寧只是擺了擺手,帶着幾分不屑道,“你們能夠回頭是岸,吾心甚慰啊,胡公沒來嗎?”
雷金喜哭喪着連,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說到胡仲任,我等此來正是要舉報他的,我們也是受了他的淫威,纔不得不虛與委蛇地擡高糧價的啊。”
還真是翻臉不認人的小人啊!
問題是,胡仲任一個致仕的中書侍御史,又有什麼淫威可言?
單是論聲望,雷金喜和塗海也是出身豫章四大望族的,他們還擔心胡仲任的要挾?
範寧明知雷金喜等人的誇張,便以老鷹捉小雞的心態,好整以暇地笑問道,“淫威?雷家主是不是說得誇張了吧?”
“明公有所不知啊,自從那天離開了郡衙之後,我等便先後接到了他的信;接到信後,我們便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胡氏別院,我們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豫章人,打心眼裡願意豫章好.......”
雷金喜看着範寧滿臉的不屑,也只是硬着頭皮將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拋了出來。
話中更多的還是打擦邊球,反正就是死不承認自己曾經與範寧做對,擡高糧也是被迫之舉。
範寧又不是三歲小孩,自是對雷金喜睜着眼睛說瞎話表示了不屑。
塗海聽着雷金喜太不着邊際了,終於忍不住張口道,“我等曾與明公做對,的確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明公看在我等與您共同爲豫章百姓擔憂的份上,以德報怨、放我們一馬。”
說着話,塗海與跟在身後的幾個商人都跪了下來,還“咚咚咚”地磕起了響頭;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塗海等人自是希望,範寧能夠就此揭過眼前這一頁。
面對票劵廉價如紙、各種貨物的價格仍舊不斷下跌的狀況,他們現在反正是束手無策了。
如今能夠指望的,除了範寧還有誰?
只是,明明是想要喝光老百姓身上的血,怎麼就成了爲他們擔憂了?
塗海這話,實在是恬不知恥!
範寧當即冷笑起來,用孔子的原話對他們的斷章取義,給予了無情的批判,“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說完這話,他又繼續問道,“你們不是來負荊請罪的嗎?沒有罪又何必請罪?”
雷金喜此時也跪了下來,接過範寧的話頭道,“我們有罪,有罪。”
“既是有罪,又該如何贖罪呢?充軍還是發配!”範寧聲色俱厲地說完這話,當即拂袖而去。
雷金喜、塗海等人還沒反應過來,範寧便已走出了客廳。
“接下來該怎麼辦?”回頭看着範寧離去的背影,衆人不約而同地問起了同一個問題,而後又將視線放到了爲首的雷金喜身上。
雷金喜搖了搖頭,不由想起了塗海與眼前這幾位,昨晚一起拜訪自己後的情形來。
他們原本是商量好了對付範寧的計劃的,可人家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啊!
雷金喜正在懊惱之際,卻聽塗海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樣吧,咱們一起認罪,任他處罰好了!咱們將球踢還給他,就不信他真能將咱們往死裡整!”
“說的也是,咱們在豫章這一畝三分地多少也有些聲望不是?”
“對啊,要不是咱們撐着豫章,他能在這好好當官?”.......
這就是他們的自信。
豫章的方方面面,的確是由四大望族以及其他一些家族主導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豫章,豫章就是他們。
所以他們此刻纔敢和範寧賭,他們相信範寧會保護他們,也只能保護他們。
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國無賴精神。
然後他們就很無賴地站了起來,直接堵到了範寧的外書房門口,態度誠懇、聲淚俱下地向範寧懺悔,並且甘願接受任何處罰。
範寧聽了他們的虛與委蛇,剛纔的苦瓜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而後重新請他們回到客廳。
讓他們落座後,範寧甚至都沒讓人上茶,就面帶微笑地問道,“大晉的律法明文規定,‘欺行霸市,囤積居奇者,應杖一百,徒三千里,沒收全部財產。’對這樣的處罰,你們願意接受嗎?”
雷金喜和塗海當即面面相覷起來,他們當然能夠猜出這是範寧的氣話。
可他們此時除了在心中罵他幾句笑面虎、微笑的狐狸之外,哪敢迴應半句?
看着雷金喜和塗海變得小心翼翼,範寧也算是出了口惡氣,又忍不住賣乖道,“沒有承擔罪責的勇氣,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的好。”
衆人此時除了訕訕地賠笑,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因爲糧價的暴漲而遭受的損失,肯定是需要人來承擔的!三十貫一石的稻米,別說是百年一遇,就是千年都難得一見!這事過不了幾天就會傳到京中,本官實在不知該用什麼藉口來回應君上的問責纔好!現在你們既然在此,和不給老夫一點建議?這奏章應該怎麼寫呢?”範寧終於板起了臉,鏗鏘有力地問道。
問責?那個白癡皇帝會問責?
還有會稽王和朝中的相關人員,他們不及時撥款,有臉事後問責嗎?
雷金喜對範寧的裝腔作勢有一絲不屑,但他還是做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問道,“只不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物價上漲,買賣人的事而已,君上不會在意這個吧?”
範寧追問起來,“可要是大量囤積糧食呢!”
“這......”雷金喜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大量囤積糧食的人是胡仲任和範寧啊!
原本他們還想着,將囤積糧食這一條來拿捏範寧呢,現在怎麼就讓他反過來捏住了?
範寧將囤積的糧食以救濟的名義拿出來,這就不是囤積糧食了?
主動將囤積糧食的事說出來,範寧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要我們將這事爛在肚子裡?
雷金喜心思一轉,當即離席跪在地上,叩頭求饒道,“明公,您可不能亂叩帽子,不能將我等往死路上逼啊。”
範寧陰沉着臉,冷聲道,“當初你們可曾想過本官的活路?我請你們以大局爲重時,你們怎麼想的?還操縱各自的鋪子哄擡物價,製造事端.......”
“冤枉啊!”衆人剛纔皆已認罪,此時卻還是習慣性地喊道。
“冤枉個屁!”範寧一拍案子,徐徐說道,“要不是你們一面瘋狂收購糧券,一面大放高利貸,讓百姓來搶糧,糧價怎麼會無休止的漲?當然,若是沒有你們幫忙,老夫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內賺到胡仲任的二十萬貫了。”
說到最後,範寧竟由怒轉喜,臉上再次浮現起笑容來。
衆人看着他如同川劇般的變臉,頓時啞口無言,不知所措起來。
範寧卻又恢復了一張冷臉,痛心疾首道,“你們還是醒醒吧!你們今天來這裡舉報胡仲任,心中卻滿懷愧疚是吧?你們還不知道,他昨晚就親自來向老夫謝罪了吧?虧你們還一直矇在鼓裡,可憐!可悲!”
聽着範寧的意淫,雷金喜和塗海再次面面相覷,“這真的不是離間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