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旁旗幟上的標語指引着京城的土豪爲雪災獻愛心,小道消息卻謠傳東府城的賑災晚宴是競標*,傳謠者言之鑿鑿,聽者則蠢蠢欲動。
做爲募捐的策劃者,範二除了祈禱司馬道子能順利籌到錢外還能做什麼?
雪災無情,遭罪的還是平民百姓,能夠讓他們早日恢復正常的生活也是範二所希望的;悲催的是,他卻不能直接對那些受災的平民表現自己的愛心。
孔子的弟子子路,就曾做過類似的蠢事。
當時季孫氏徵集百姓開渠挖溝,子路見這些人幹活辛苦便用自家的糧食熬粥給他們喝,孔子得知消息後就跑去把子路的粥倒掉了,連飯鍋也砸了。
子路大怒,質問孔子道,“先生天天給我們講仁義,難道我對百姓施行仁義是錯的嗎?”
孔子答,“你拿飯給民工吃,這是愛他們。按禮的規定,天子愛普天下的人,諸侯愛本國的人,大夫愛他的職務所管轄的人,士愛他的家人。所愛超出了禮所規定的範圍,那就是‘越禮’。民工都是魯君的百姓,而你擅自去愛他們,這就是你‘越禮’了。”
孔子的話還沒說完,季孫氏已經派使者來指責了,“我徵集民工讓他們幹活,先生卻讓弟子叫他們停工,還拿飯給他們吃。先生難道打算爭奪我的百姓嗎?”
孔子只好帶着弟子們,乘車離開了魯國。
如果孔子和子路的故事太過久遠,範寧的事就更能觸目驚心了,——範寧之所以被彈劾,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無償資助一千多名學生讀書。
由此可見,那些多半時候扮演着被欺壓角色的老百姓,在特定的時間卻是皇帝的禁臠。
私自賑災這種收買人心之舉是不明智的,除非做好了取皇帝而代之的打算,就像東周時田氏代齊一樣。
範二雖有自己的想法,卻也知現在不是冒頭的時候,所以他爲百姓的災難憤憤不平的心,也就慢慢平靜了下來。
在無盡的喧囂中,牛車穿過了淮河南路,繼而拐到烏衣巷北面的街道,又往東行了三四里,這纔出了三橋籬門。
把南市遠遠拋在身後,路上的行人便稀少了起來,車子也就恢復了正常速度;即便如此,六十餘里的路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走完的。
好在這一日沒有什麼風,陽光也算明媚,範二穿着加厚的衣服也並不覺得冷。
牛車一路南行,直至太陽偏西,範二終於忍不住問周如海道,“周叔,不是隻有六十里嗎?還有多遠?”
周如海高聲應道,“快了,前面那個湖,便是甘泉湖。”
範二掀起簾子,遠遠便見一個大湖,夕陽下波光粼粼,方圓怕是有十餘里。
湖光是美麗的,但這並不是對每一個而言的,至少旱鴨子範二此時就莫名打了一個寒顫。
“舅舅家就在甘泉湖畔,我上次來距今都有七年了。”範二說完這話,心頭忽然有種近鄉情怯的錯覺,有關甘家的一切也瞬間浮現在記憶中。
以時間的順序劃分,東晉的士族也可粗分爲三類。
第一類爲晉廷偏安江左後才崛起的士族,這一類數目最龐大勢力也最大,他們基本上已把持了朝政,其傑出代表爲王謝桓庾四大家族,順陽範氏屬於這一類中最不顯眼的部分。
第二類爲漢末鼎盛世家,如今多半被邊緣化了,這一類的代表有范陽盧氏、弘農楊氏以及袁崧出身的陳郡袁氏。
第三類爲東吳土著世家,東吳滅亡後,這些家族絕大多數保存了下來。其中代表有顧陸朱張,丹陽甘氏正是屬於這一類。
戰國時秦國丞相甘茂通常被認爲是甘氏的先祖,漢末東吳猛將甘寧則被認爲是丹陽甘氏的開創者。
進入東晉以來,甘氏的代表人物則爲鎮南大將軍甘卓,他在王敦叛亂時一度舉兵討伐,卻因爲個人性格的原因而延誤戰機,而後他和四個兒子皆被王敦暗害。
王敦之亂後,甘卓被平反,獲追贈驃騎將軍,諡曰敬,世稱於湖敬侯。
甘卓之後,只有兩個未成年的孫子爲其守孝。
由於朝中無人之故,他們連甘卓的封爵都沒能繼承下來,丹陽甘氏由此徹底被邊緣化,好在甘卓的封地保留了下來。
甘卓的這兩個孫子,後來還夭折了一個,剩下的一個便是甘夫人的祖父。
自甘夫人的祖父始,甘家開始秉承“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家訓,這大概也是甘夫人得以與範弘之結親的根本原因了。
甘夫人的父親又是一根獨苗,到了甘夫人這一輩纔有了兄弟姐妹六人;——甘夫人排行第五,她前面有一個大哥和三個姐姐,後面一個則是弟弟。
範二的大舅舅也算爭氣,除了夭折的兩個孩子外,一共養大了四女二子;細算來,範二的大表姐已年過三十,最小的表弟則只有十歲。
小舅子則簡單直接,如今生下來的三個全是兒子,最大的一個正好與範二同歲。
正胡思亂想時,範二忽然發現車子停了下來,耳邊也滿是犬吠和各種家禽的亂叫,也讓他意識到了自己是不速之客。
“終於到了嗎?”範二喃喃自語,隨即掀起簾子。
夕陽早已沒入西山,遠處的西山上霞光萬道,近處的莊園則生機盎然。
莊園依山而建,外圍如京城特有的外郭牆一樣樹着丈餘高的籬笆,籬笆內各種樹木枝葉繁茂,隱隱可見的是方圓近百丈、高三丈有餘的塢堡聳立其間。
嫋嫋的炊煙從塢堡內衝向天際,詮釋着這個時代特有的鄉野風情。
因爲腿腳發麻的緣故,範二還沒來得及下車,便有壯丁開了莊門,上前相詢道,“貴客是從此路過,還是走親?訪友?”
周如海站在車邊,行禮作答道,“我家主人是吳郡範家的二公子,是代母親甘氏省親來的。”
周如海報上來意,範二又下車鄭重其事地遞上自己名刺,莊丁自不敢怠慢,連門都沒關就轉身跑向了塢堡。
只過了片刻,便有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小跑着出來,他們一邊呵斥着沸反盈天的狗和家禽,一邊張口大喊“表哥”。
範二沒能分辨出他們的父親是誰,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面對他們的無邪,他也報以純真,一疊聲吩咐阿仁快些散發早就準備好的小禮物。
幾個表弟扭捏着拒絕,只是圍上來纏着範二進堡去,範二隻得從了他們。
周如海跟在後面將車趕入莊園內,阿仁則與開門的莊丁搭上了話。
在表弟們的帶領下,範二直上塢堡最頂層,才發現甘家此時正在吃晚飯,三個表弟剛纔是放下筷子迎自己的。
面對這樣的禮遇,範二自是感動莫名。
比起範氏的人丁凋零,甘家十餘口已算是人才濟濟,單是跪坐成一圈圍在大案子邊吃飯的情景就顯得其樂融融的。
儘管偌大的房子中只擺了一個炭盆,範二進來後還是感覺無比溫暖。
當範二踏入屋中時,包括外祖父外祖母在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爲的只是迎接他這個將近十年沒有上門的外姓人。
範二也不敢怠慢,一一向長輩們行禮。
此時大舅舅的四個女兒皆已出嫁,剩下的大兒子此時剛滿十四歲,他因爲從小被當成寶貝養起來的,所以性格比較內向,剛纔也是因爲這個原因而沒有與弟弟們一起迎接自己。
與範二同輩的孩子中,只有小舅舅的大兒子比他大兩個月,他也沒有出門迎接。
範二掃了一眼這個名爲甘純的小表哥時,發現他身量比自己矮多了,最多隻有六尺出頭,只是他滿臉的大鬍子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是小舅舅親生的嗎?
甘純除了滿臉的鬍子讓範二有吐槽的慾望外,似乎看自己的眼神也有點不對,總讓他有種甘純討厭自己來訪的錯覺。
範二當即納悶起來,自己剛進門時甘純似乎很友善的啊,他的不自然似乎是聽說自己在京城呆了二十天之後,這是什麼緣故?
案子的主位上坐着甘家的兩位老人,右邊是大舅一家四口,左手則是小舅舅一家五口;儘管所有人都讓範二去坐右上首,可範二還是無比執拗地坐了末席。
範二跪拜着向長輩們敬過酒,這才安穩地坐了下來,兩個老人家和舅舅舅媽們再次問起範二家中近況,範二一一詳答,又再次給甘夫人帶來問候。
這頓晚飯吃了小半個時辰纔算結束,幾個孩子都退了下去,唯有範二陪着兩個老人和兩個舅舅喝茶細說甘寧的事,但他們除了安慰幾句還能幹嘛?
喝了兩圈茶,老人的談性淡了下去,小舅舅便叫來甘純,讓他帶着範二去客房就寢。
跟在舉着油燈的甘純身後下樓,範二竟莫名想起了曾與自己並肩下塔的袁皙兒。
袁皙兒當初挖的坑把自己整得可夠慘的,原本還以爲會與她相濡以沫,如今的結果卻是相忘於江湖。
甘純會不會和自己成爲朋友呢?
放下油燈後,甘純便開始爲範二鋪牀,又似是無意地提醒道,“京城命案什麼的,最好不要跟他們提起。”
“命案?”範二一愣,隨即想起了瓦官寺門口那喪心病狂的碎屍案。
甘純難道和這案子有關?
範二條件反射般抓起了剛放下的佩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甘卓,甘純卻緩緩轉過身子,莫名地看着範二苦笑起來。
可他滿臉鬍子,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啊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