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的夜宴入場儀式開始時,範府的馬車便正好在安置少女們的小院前停下。
範二一行剛進院子,幾個少女就發現了他們,八歲的小莫甚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門口。
“公子,是不是我們的家人有下落了?”
小莫的一句無心之失,頓時讓範二慚愧起來。
要不是自己當日放縱刁聘貪財,他或許不會把柺子的賬簿扔入火海中,又何至於有環娘和小莫無家可歸的尷尬呢?
心中有愧,又加之太陽落山後灰濛濛的天色,讓範二頓時有種小院裡的溫度驟然降低的錯覺。
“這裡好冷,咱們還是進屋說話吧。”範二說着話,便拉起小莫的手往堂屋而去。
環娘、三良和雙魚也早就聽到了外間的響動,一起站在門口對範二施禮,又與劉穆之和甘純兩人點了點頭。
她們心中自然也有些期待,有些奇怪,“範公子這麼興師動衆的,到底是要做什麼呢?”
進屋後,範二便與她們閒聊起來,“這大冷天的也沒法出去玩,你們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三良等都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眼圈紅了起來。
等待的日子,最是煎熬,特別是明明知道有些等待遙遙無期。
環娘覺得盼無可盼,雙魚和三良都知離家遙遠,又哪敢計算歸期?
倒是小莫年紀最小,大概是離家得太久的緣故,又或許是在意範二等人的感受;所以一片天真爛漫,起初問了範二一句之外,就再不提有關“家”的字眼了。
“這院裡就你們四個,實在是淒涼了些;這幾天大概又要下雪了,所以我想着把你們接回範府一起過臘八,晚上也可與我們一起讀書,你們願意嗎?”
範二看着她們都沉默不語,也就單刀直入地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
四個少女面面相覷,也不知該如何選擇纔好。
範二又繼續說道,“雙魚和三良你們兩個知道自己家在哪兒的,我保證一定會派人儘早送你們回家。事實上,我開春以後便要去豫章讀書了,豫章與臨川只有百十里地,所以你回家不是問題。至於環娘和小莫,就比較麻煩了,但我會像對待自己的小妹一樣對待你們的。”
三良聽了範二的保證,眼睛頓時一亮,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環娘和小莫也似乎早就明白自己的處境,如今聽範二把自己當成小妹對待時,竟互相擁抱着流起淚來。
只有雙魚自嘆自傷,卻也不知自己留在這裡爲的是堅持什麼,也就隨波逐流地點頭了。
衆人隨即把該收拾的東西都收拾起來,劉穆之去找房主退房,周如海則解僱了那兩個做飯和看門的壯婦;房主只租了半個月就得了一個月的房租,兩個僱來的婦女也是幹了半個月活就得了一月的工錢,自是皆大歡喜。
四個少女都上了牛車,就此離開了這個灑滿淚水的小院。
範二劉穆之等人依舊徒步而行,才走了幾十步,便發現天空飄下了細碎的雪花。
太元二十年的第二場雪,終於在冬至節悄然而至了。
照後世的傳統,冬至節是要吃餃子的,可惜範二不能毫沒來由地發明這個,而且江左的麪粉也是一個大問題;不過,當看到劉穆之和阿仁親自下廚時,他也可以預見今晚菜色的豐盛了。
前一段忙於製糖,範二也沒太在意飯菜如何,半個月後的今天終於可以改善一下了。
因禮教所限,範府上下還是分桌而食;但範府與其他世家不同的是,範府上下也與範二一樣每日三餐了,而起他們的飯菜與範二所食並無多大差別。
除非做飯的人,實在看不去而給範二和甘純偷偷地加一兩個菜的。
此前三良等人在小院吃到的飯菜,也還算是不錯的,但比起此刻吃到的小炒來,簡直就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
突然發現世上還有這樣的美味,四個小姑娘一時都忘了形象,邊吃邊討論着吃完飯後,一定要纏着阿仁教她們做菜。
相比於劉穆之這個不苟言笑的大叔,圓潤的小胖子阿仁顯然更容易受到少女們的青睞。
只可惜她們幾個纔剛纏上阿仁,後者還沒來得及解釋炒菜的做法,範二便發話讓大家一起集中到偏廳上課了。
一起讀書的說法,範二早在小院時就說過,但她們也只是那麼一聽罷了。
如今再次聽說上課什麼的,她們自是無比好奇,遂跟着阿仁往偏廳而去。
經過十天左右的教學,範二組織的課程已在範府上下深入人心,現在的算術課已經講到了個位數的乘法運算;可有了新人的加入,他又不得不把重心放到啓蒙她們識字和最簡單的加減法運算中來。
範二的課纔剛講完,就聽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衆人回過頭看向門口時,便見土生滿臉急促地掀簾而入。
土生甚至都忘了拂去衣服上的雪花,也沒有在意帽子上的積雪,只是急聲道,“公子,宮中來人了,說是陛下要見你,車子就在門外。”
難道是範寧的案子有新的進展了?
範二實在想不出司馬曜此刻傳自己入宮是爲什麼,卻還是當機立斷地做了安排,“知道了,你先開門把人迎進來,我先去換衣服,大家先散了吧。”
衆人皆不知宮中發生了什麼事,但想來多半是好事,遂默默地退了下去。
“周叔你等一下。”範二又開口把周如海叫住,低聲問道,“你那還有多少錢?我得打賞一下宮人。”
“只有銅子了,兩貫多一點。”
“給我拿兩貫吧。”範二默默嘆了口氣,用銅子打賞宮人實在是太丟份了,可有打賞總比沒打賞好吧?
周如海也知打探消息的重要性,毫不猶豫地就回身取錢去了。
後世隋唐時期的銅子一貫就重達四斤二兩,這個時代的銅錢就輕多了。
唐代詩人李商隱,曾寫詩歌描述晉代的銅幣——“今日春光太飄蕩,謝家輕絮沈郎錢”。——意思是東晉時代的銅板輕薄如絮,如今的一貫錢最多不過一斤出頭而已。
範二換過衣服後,又把兩貫銅子袖了起來,隨之抓起佩劍帶着阿仁往客廳而來。
客廳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王國寶的家丁,一個就是皇帝派來的宮人了。
毫無疑問,王國寶的家丁是帶路的,今天的豬腳自是剩下這個宮人了。
由於各種史書和影視劇的影響,範二對宮人向來是排斥和警惕的,可真要面對他們時,他卻不敢表現自己的真正想法,反倒是一進屋就堆起了笑臉。
家丁和宮人的身份,都不能與範二這個準爵爺相提並論,所以他們趕緊起身誠惶誠恐地還禮。
範二虛情假意地命人上茶,宮人則擺手道,“君上正等着公子,公子還是快些隨某入宮吧,某也能早些交差。”
“不知君上相招,有何吩咐?”
“這個......”宮人頓時爲難起來。
範二當即對阿仁使了個眼色,讓他先把藍田侯府的家丁支走,好讓自己對付這個宮人。
範二走近這宮人身邊,親熱地問道,“還不知少監如何稱呼呢。”
其時掌管內廷起居的機構稱爲殿內省,這個機構內的長官官名爲“殿中監”,叫“中監”是對他的尊稱;而其他的小卒子,則一律尊稱爲“少監”,發展到後世後則成爲了“太監”。
宮人有些侷促地回答道,“不敢不敢,小人名叫容小意,公子太客氣了。”
範二打蛇隨棍上,把早就準備好的兩貫錢塞到了容小意手中,又人畜無害地微笑道,“那範某就叫你小意好了,咱們邊走邊說,到車上詳談。”
容小意對範二的賄賂也是見慣不怪了,他尤其看重的是範二一直表現出的友善,所以就不着痕跡地收下了他送出的錢。
冒着小雪往範府大門口走去,範二遠遠便看到了大開的中門外亮着兩盞盞宮燈,走近門口時才又發現,華麗的牛車旁隱藏在黑暗中的,是兩列手持長戟的禁衛。
“請公子上車。”容小意掀起車簾,請範二上車後才從另一邊上了擠了進來,藍田侯府的家丁和阿仁則隨在車子兩側。
在容小意的示意下,牛車很快就出了小巷,繼而往東向朱雀門而去。
範二此時方有機會低聲問起皇帝相招所爲何事,容小意倒沒什麼保密意識,遂把今天在太極殿舉行晚宴的事粗略說了說。
範二這才明白司馬曜有多麼荒唐,他竟無恥到慶祝拓跋珪坑殺後燕的五萬降卒,而且還請了二十多外邦使者前來相慶。
坑殺降卒有什麼好慶祝的?再說也不是你坑的。
降卒就不是人嗎?這世界還真有爲死了人慶祝的啊!
司馬曜丟人都丟到國際上去了。
二十多外邦使者大多是爲賺錢而來的,所以宴會開始時倒也其樂融融;可司馬曜喝了半醉之後,便拍着胸脯誇口說能爲這幫使者解決一切疑難,這時候就終於有人站出來打臉了。
對於個別根本不懂天朝酒桌禮儀的外國刁民,司馬曜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剩下自己生氣了。
皇帝也有落難的時候,怎麼圓剛纔的大話變成了新的難題。
還好王國寶在關鍵時刻以皇帝需要休息爲由,把一羣追着司馬曜求解的使者擋了下去,但王國寶的說法也是權宜之計罷了。
明天中午,皇帝徹底清醒後必然還要面對,如何解決這些使者們的疑難雜症而頭疼。
宴會不歡而散後,會稽王司馬道子、尚書右僕射謝琰及尚書左僕射王珣等一致認爲,應該儘快把京中聰敏機變之士召集起來,以集體的力量破解使者們的刁難。
範二之所以入宮,顯然是王國寶的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