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寧自我放逐到豫章郡任太守,一晃眼已是六年了。
同樣是在六年前,範弘之得罪了幾乎所有的同僚,而後也黯然離開京城;那時的範二,還只是頂着羊角小辮的童子。
六年後的現在,出現在範寧面前的卻是一個身形修長、丰神朗潤的少年。
範寧的年齡比徐邈大了三四歲,他的頭髮已然花白,但鬍子卻是一絲不苟,他的樣子顯得精神矍鑠;他臉型端正、眉目慈祥,又加之身形高瘦,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範二所見到的便是這樣一枚老帥哥,這老帥哥眼角含淚,似乎想要對自己說些什麼,卻似乎千言萬語不知如何張口。
離着範寧還有兩丈遠時,範二便已放下佩劍,拜倒在地,稱道,“叔祖父。”
“好!好!好!”範寧看着範二的形貌,一疊聲叫好,而後親手將之扶起,“快起來,隨某進屋吧。”
範寧的老妻此時也已老淚縱橫,她也有好些年不見範家的後輩了。
範二隨着範寧進屋,第一時間就恭恭敬敬地將甘夫人寫的信呈給了他。
“甘家的兩位世兄不是都來了嗎?”範寧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先是擡首往範二身後的人臉上掃了一眼,而後便疑惑起來。
“與我一同前來的有小舅舅的長子甘純和大舅舅的次子甘絛,大表哥下船後就急着找住處,所以來不急前來拜見您。這是甘絛,這是土生叔的女兒金枝.....”範二說着話,便拉過甘絛,又順手將金枝也拉了過來。
甘絛就勢上前參拜,金枝也落落大方地走向前給範寧行禮。
“怎麼還打算在外面住?見外了不是?來到這還擔心老夫安排不了嗎?”範寧對甘純沒有在第一時間出現的事評價了幾句,卻也沒太放在心上。
範寧又低頭看向甘絛和金枝,看着他們如金童玉女一般,頓時心懷大慰起來,隨之親手將他們扶了起來。
範二想着範寧之所以問起甘純兄弟,必定是因爲甘夫人的信,她的信應該說了他們跟隨自己來豫章讀書的事。
想到此,範二便對範寧道,“叔祖父,只怕我這表哥不是學習的料,虎頭來豫章是爲了依靠自己的努力做一番事業的;對了,虎頭也就是甘純表哥的花名。”
“事業?既是無心向學,就讓他自去罷。”範寧皺了皺眉,便請範二和甘絛就坐,他自己理所當然地坐了主位。
家丁們獻過茶後,範寧便轉問甘絛道,“小世兄,你都讀了什麼書?”
聽範寧問起讀書的事,甘絛當即精神了起來,挺直腰板答道,“晚輩讀了《孝經》,也學習過《論語》。”
範寧點點頭,捋着鬍子說,“那你先背一段《論語》,憲問第十四。”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甘絛還是有點真才實學的,他很快就搖頭晃腦地背了起來,就像吃了炫邁一樣,根本就停不下來的那種節奏。
“不錯,很不錯。”聽着甘絛一口地道的洛生詠,吐字清晰,抑揚頓挫的,範寧也像吃了某某丸一樣搖頭晃腦起來。
直到甘絛毫無意外地背完一段,範寧才又說道,“再講一段經吧,就講這句——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
名義上是講經,本質也還是背誦。
像甘絛這種十歲出頭的孩子,怎麼可能有見解獨到的觀點?
所謂“講經”,不過是背誦前人的註解罷了,與後世的思想政治試卷上的簡答題倒有幾分相似。
儒家經典上面基本都有註疏,經書中的每一條都有詳解,只要將前人的註解背出來就基本上能過關了;反之,要是用自己的話來回答,肯定會得到一個基本功不紮實的評價。
能夠註解經書的必定是此道中的大牛,比如說範寧,他就註解了《春秋穀梁傳》,他也因此一步踏入了經學家的行列。
講經固然僵化死板,但對未來寫出有理有據的文章,是必不可少的積累,——據從何來,唯有前輩大牛的註疏。
甘絛雖只有十二歲,但能被他的祖父寄予厚望,也不是徒有其表的。
“參聞行孝無限高卑,始知孝之爲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答得不錯,你以後就跟着你這表哥一起到書院來吧。你的祖先敬湖侯卓公曾是這豫章郡的郡守,可丹陽甘氏如今卻......哎,恢復你們先祖的榮光,就全看你是否刻苦讀書了。”
範寧用甘卓的事蹟勉勵起甘絛來,這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個沉重的話題,何況甘絛?
甘絛鄭重地離席,對範寧拜了一拜,恭敬地說道,“謹遵前輩教誨。”
範寧將甘絛虛扶起來,又問範二道,“你呢?聽說你在京城倒是混得風生水起,沒有落下學業吧?”
範寧對範二爲了營救自己而到處奔波的事沒有半個謝字,這也是爲了長輩的顏面,以便站在長輩的制高點對他從嚴要求;範二此行是來求學的,如果範寧爲他救自己的事感恩戴德,那還怎麼督促他上進呢?
範二明知範寧這是把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了,便有些不自信地迴應,“應該是沒有。”
他自從開始蔗糖的生產以來,就少了動書本的時間了,他倒是還每日堅持練練劍,拉拉弓什麼的,書法也並沒有落下。
至於讀書嘛,範二真心覺得愧對書本,可想想以後也不靠讀書吃飯,心中也就釋然了。
範寧並不滿意於這樣的回答,隨口問道,“子曰‘君子不器’,何解?用《論語》的原句作答。”
“君子不器”出於《論語·爲政篇》,意思是說君子不應該象工具一樣,不應該只有某一方面的作用,而應該融會貫通、博學多能。
範二略一思索,便答道,“吾不如老農。”
“吾不如老農”出於《論語·子路篇》,是說孔子的弟子樊遲向孔子請求學種田,孔子回答說,“吾不如老農。”
這話有幾層含義,其中一層正好與“君子不器”暗合,範二這麼快答上了題,也算是心思機敏了。
範寧聽了這答案,點頭表示滿意。
範二頓時就鬆了口氣,隨之又更加緊張地等待着接下來的問題。
範寧卻是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道,“讀書上進,主要在明明德,‘學而優則仕’說的是,學問是第一位的,做好了學問有閒暇了,便可爲國君分憂。若只是好讀書而不知甚解,這書不就白讀了嗎?你很不錯,今天的回答算是通過了入學考試。”
範二愕然,以前還一直以爲“學而優則仕”的意思是“學習好才能做官”呢,想不到句子中的“優”是“閒暇”的意思。
朝聞道,夕死可矣。
範二因爲學習到新的學問而驚喜,卻又因爲範寧的所謂入學考試而皺起了眉頭。
範寧察言觀色,不解地問道,“你怎麼了?”
“我......我有句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範二扭捏起來,好一會才試探着用了雷恩加爾平常的口頭禪。
“什麼是當講的?什麼又是不當講?連我都不能講,你又能對誰講?”範寧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也噼裡啪啦地說起繞口令來。
範二隻好壯起膽色,坐直身子道,“我之所以急着來豫章追隨叔祖父,是覺得叔祖父做的事業很有意義.......”
範寧不動聲色地看着範二,他雖不十分明白範二拍這一通馬屁是什麼意思,但心中還是歡喜的。
範二戛然而止,半天都沒有下文。
範寧耐不住問道,“什麼是事業?意義在哪?”
範寧沒有問出的話,是此前自己在豫章郡做出的鬧劇,比如說多開兩個城門,修宗祠什麼的,這些都是王凝之彈劾他的證據。
他本想和範二在私下的場合談論這事的,可範二此時不分場合地說出來,他也不能不接茬。
這麼一來,範寧在範二面前就失去了一貫正確的長輩性優勢。
範二把握着談話的氣氛,滿臉嚮往地說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覺得您每到一地,第一步就大力發展教育事業,這很有意義。”
範寧臉上浮起了笑容,伸出手指了指後者,笑着道,“你啊你......”
“所以我就想問問,豫章如今的教育事業正處於上升期,書院會不會人手不足呢?”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能夠助你一臂之力,也到書院中當先生。”
“這......”範寧一聽範二說出自己的想法,當時就不淡定了。
真能靜下心一邊教書、一邊做學問的話,倒的確挺符合這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的。
名士風度嘛,首先要的便是淡泊名利,在書院這個小地方和朝堂相比,教書先生顯然是無比寂寞的,卻又因“樹人”而得以成就人生三不朽中的“立功”。
爲人師表者,自然不可籍籍無名,所以“樹人”的同時,也可把“立德”“立言”一併完成了。
若是範二真能靜下心來教書,範寧不但沒有任何阻止他的理由,而且會大開方便之門。
那麼問題來了。
範二行嗎?他以爲靠關係就能當上教書先生的嗎?他把教書先生看成什麼了?
範寧沉默了好一會,才笑着問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覺得你現在有能力教好學生嗎?”
“那你給我一點時間,先看看我的能力如何?”範二點點頭,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