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來,明鸞沒有動身去江寧,章寂派了個人隨老鬆頭去了。她畢竟是女孩子,先前是不得已,在外頭行走是沒辦法的事,但現在既然有人手,又是在京城,自然不能再讓她拋頭露面。朱翰之雖沒來見章寂,但一應起居飲食都安排得十分周到,還派了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頭幫着做活,另有兩個男僕住在隔壁院子裡,供章家人隨時使喚。
陳氏是次日中午前到的,進了門,玉翟也顧不上見禮,便先朝那兩個骨灰罈子撲過去了,只是到了跟前又不知哪一個纔是自家老媽的,便眼巴巴地看向明鸞,明鸞忙告訴了她,她便抱着宮氏的骨灰大哭起來。
陳氏小心地將章敞的骨灰罈子從趙叔手中接過,遞到明鸞手上,再由明鸞交到章寂手裡。章寂接過三兒子的骨灰甕,怔怔地看了半晌,眼圈都紅了,良久,方纔落下淚來。
陳氏與明鸞站在邊上不敢說話,連玉翟的哭聲都小了許多,過了好一會兒,章寂擡袖擦去眼淚,將兒子的骨灰抱在懷裡,嘆了口氣,擡頭看向陳氏:“辛苦你了,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陳氏低頭行了一禮:“不敢,有卞大人派的家人與卞家族人照應,一路都還順當。”頓了頓,又道:“因嶺南局勢未明,又怕路上會驚動旁人,三爺的後事並未大辦,連鸞丫頭都不曾戴孝,原是權宜之舉,還請您諒解。”
章寂點點頭:“事急從權,原也是不得已,若叫你們披麻戴孝一路上京,也太引人注目了些,只要能把他們叔嫂二人帶回來,不至於落到不懷好意的人手中,死了也要受糟蹋。就是大善了,那些虛禮又算什麼?三丫頭辛苦了,你也費心,眼下外頭亂糟糟的,你就先在這裡住下吧。這些日子我一直讓人留意親家的情形,你儘可放心。雖說因老大的緣故。叫親家受了些委屈,但他們在吉安也有故交親友提攜幫襯着。並無大礙,也許暫時會有些難過,但用不了多久就會雨過天青的,到時候還有好日子等着他們呢。”
陳氏默了一默,纔再行一禮:“多謝您了。”
“一家人說什麼謝?”章寂擺擺手,“無論如何,這幾年裡陳家待我們章家的恩情,我老頭子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你的爲人品性,這十幾年我也看在眼裡。你放心。老三雖然沒了,我還在呢,我絕不會看着他的妻女受委屈。”
陳氏擡頭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重新低下頭去,屈膝一拜:“一切就請公公做主了。”
明鸞在旁聽出幾分異狀,陳氏與章敞已經和離了。在德慶時甚至都改口叫章寂爲伯父了,怎麼今天又重新叫回“公公”?而聽章寂這口風,似乎完全沒有和離這回事似的,仍舊當陳氏是章敞的妻子。雖說章敞已經死了,但夫死妻子就要守三年孝,過後要不要守一輩子還不知道呢,那叫陳氏將來怎麼辦?她現在還不滿三十歲。要再嫁也沒問題,但三年後可就不止這歲數了!
明鸞心下着想,有心要問個清楚,但當着章寂的面又不好開口。章敞畢竟是她親父,現在老爹才死,她就開始擔心老媽能不能再嫁人,只怕話一說出口,就要捱罵,連陳氏也不會站在她這邊的。但若讓她坐視陳氏重新被困在章家,守一輩子寡,她又無法接受,於是便趁着帶陳氏到後院安置的時機,避開旁人問老媽:“祖父方纔的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跟父親和離了嗎?怎麼又成了他的妻子?”
陳氏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簾,淡淡地道:“大人的事,你不明白,別再問了。長輩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你祖父的話自有他的道理。”
明鸞皺眉:“那是什麼道理呢?母親,你別哄我。我年紀雖小,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年紀了,你跟祖父究竟在打什麼啞謎,爲什麼就不能告訴我呢?事關我的父母,難道我還不能知道嗎?”
陳氏卻只是道:“前兒我在江寧時,讓趙嬸買了些粗白麻布來,都放在包袱裡呢,你先收拾出來,再尋些針線剪子與我,我先替你把孝服做了。”
明鸞急了:“衣裳什麼時候不能做?你先把事情給我說明白呀!”
陳氏卻只是抿抿嘴:“有什麼可說的?你也別去問你祖父,省得他老人家生氣。”說罷也不再理會明鸞,徑自去打開包袱拿布,又去問周姨娘針線在哪裡。
明鸞氣得直跺腳,卻又看見家裡幫忙做事的小丫頭來傳話:“趙大叔他們請三姑娘去說話,說是打算過幾天就走了,想問問姑娘這裡還有什麼事要幫忙的。”明鸞大吃一驚,連忙跑了出去。
趙叔趙嬸與老鬆頭夫妻原是陳家商號茂升元的夥計,並不是家奴一等人物,只因給東家陳家做工久了,對陳氏也有了幾分情份,才願意盡心盡力送她母女上京,其中老鬆頭夫妻對明鸞還因爲認識的日子久而多幾分親近。但無論有多親近,他們都是陳家的人,如今陳氏與明鸞母女倆已經跟章家人會合了,生活暫時安穩無憂,他們也想着告辭了。這番變故,吉安陳氏多少受到了波及,他們也想回去瞧瞧親朋故舊,並向陳家報告陳氏與明鸞的平安。
明鸞聽他們說了原委,心裡也知道是攔不住的,只是忍不住多勸兩句:“從廣州到這裡,少說也有三千里路了,你們趕路趕得這麼辛苦,再着急也該先歇口氣。再說,京城裡的消息一天三變的,你們多打聽兩天,指不定回去後也能給外祖父他們幫上忙呢?萬沒有明日就走的道理。”
老鬆頭與趙叔對視一眼,想了想,也改了主意:“那就再歇兩日,初十前一定得走了。”明鸞應了,也不再勸。
過後她卻將老鬆頭請了去,避開人私下跟他說:“你回到吉安,告訴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們,母親與我一切都好。只是父親沒了,如今母親陪我回到家裡,聽祖父的意思,似乎還當母親是一家人呢。我心裡有些沒底,問母親,母親又不肯跟我說實話。等到將來京城局勢穩定下來了。還請外祖父和舅舅們無論如何也派個人來看看母親,問問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先前已經和離了。她還年輕,往後要再找人家也不難,可若要留下來,以後的事就難說了。”
老鬆頭有些吃驚,大概沒想到明鸞會對生母改嫁之事如此熱心,想了想,便問:“鸞姑娘,章老爺子仍當姑奶奶是一家人,這意思是……仍舊當她是章家媳婦?”見明鸞點頭。他又問:“這是在姑奶奶和鸞姑娘把章三爺的遺骨送回來之後的事吧?”見明鸞又點頭,他就嘆道:“這有什麼呢?鸞姑娘還是別多事了。本來姑奶奶就是怕姑爺會連累孃家人,纔要與他和離的,如今姑爺人都死了,自然不會再連累誰,姑奶奶仍舊做章家少奶奶。不是很好麼?我聽說如今太孫跟燕王爺要打過來了,一路上就沒有遇到敵手,等到他們將如今那個皇帝拉下寶座,章家大爺是功臣,新皇帝絕不會虧待了章家,只怕到時候章家比先前還要風光呢,您也別擔心姑奶奶會受苦。”
明鸞哂道:“這怎麼一樣?我母親今年還不滿三十歲呢。難道叫她守一輩子寡?!”
“那就守足三年孝,再想二嫁的事。”老鬆頭笑說,“好姑娘,我老頭子明白你是爲自個兒親孃着想,只是這話別跟外頭人說去,省得叫人罵你。你是個好孩子,懂得心疼你娘,只是姑奶奶原是大家閨秀,當初既嫁了姑爺,就沒有想過要改嫁別人。若不是姑爺做事太過分,險些害了陳家,姑奶奶絕不會起了和離的念頭。如今消息還未傳開,姑爺就已經死了,章老爺子仍舊認她是兒媳婦,那就再好不過了,東家知道了,也會贊成的。姑奶奶正正經經繼續做她的章三奶奶,哪怕是幾年後再嫁呢,至少還能全了兩家體面。”
明鸞咬咬脣,心想如果陳氏能夠再嫁,她要照這古代人的規矩守三年夫孝,也沒什麼,就怕她從此熄了嫁人的心,安安分分留在章家守一輩子寡了。
她把自個兒的憂慮告訴了老鬆頭,老鬆頭一愣,嘆了口氣:“鸞姑娘,不瞞你說,我倒是能猜到姑奶奶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明鸞不解:“是爲什麼?”
“這幾年東家一直幫襯着章家,名義上是爲了姻親,要講仁義,其實說白了都是爲了姑奶奶這個親閨女!”老鬆頭嘆道,“我在德慶分號待了幾年,時常見到你和姑奶奶,對你們的脾性也摸得七七八八。依姑奶奶的脾氣,心裡只怕早就對自個兒連累了孃家人的事愧疚不已了,不然也不會跟姑爺鬧和離。如今眼看着京城亂起來了,若是太孫與燕王事敗,章家大爺要壞事,那自然沒說的,和離!她手上有文書,又在官府上了檔,轉身就能走人,只是掛心姑娘一人而已,想法子救你一救,別的都在其次。但若是太孫與燕王成了事,章家又要起來了,今後便是風光無限,陳家這幾年都受了她連累,若能靠着這門姻親沾些光,她也好彌補一二了。這種事說出去有些不光彩,未免讓人覺得姑奶奶勢利眼,她肯定不願意與你明說的。”
明鸞聞言頓時沉默了,若是關係到陳家,那她還真是不好開口。陳氏這幾年不好過,一邊受着丈夫的氣,一邊還要愧疚孃家人受了自己連累,偏偏又無法拒絕陳家的幫助,如果說維持跟章家的關係能給陳家帶來好處,她一定不會猶豫的。只是這麼一來,她就得在章家蹉跎青春,明鸞實在爲她不值。
老鬆頭又道:“好姑娘,你別惱姑奶奶,她這樣也是不得已。況且如今姑爺沒了,她要是再離開,姑娘在家裡還有誰能依靠?雖說老爺子還在,但他年紀也大了,說句難聽的,不知還能撐多少年,若是有個萬一,姑娘要靠着叔伯過活,又沒個正經伯孃嬸孃看顧,不是太可憐了麼?她就只有你一個骨肉,怎麼放心得下?好歹要看着你出嫁了,再想自己的事。”
明鸞心下一酸,嘆了口氣:“我知道了。”又與老鬆頭說了些話,便返回自己的房間,看到陳氏正坐在牀邊給自己縫孝服,見她進來便擡頭說:“過來給我量量身量,我怎麼覺得你好象比先前在德慶時又長高了些?可別照原先的尺寸做出衣裳來,卻不合身,那就不好了。”
明鸞沒說話,只是坐在她身邊,頭靠着她的肩膀挨着靜坐,陳氏不解:“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撒起嬌來。”明鸞只是不應,緊緊摟住她的手臂不說話。
過得兩日,老鬆頭夫妻與趙叔趙嬸他們走了。明鸞特地給他們打包了行李,又請朱翰之派來幫襯的男僕幫着聯繫了可靠的車馬行,順便還給他們塞了點盤纏,一路送到村口,看着他們消失在大路盡頭,方纔迴轉。
回去的路上,她看見村口那羣孩子高高興興地鬧成一團,不知在爭搶些什麼東西,便多看了幾眼。只見一個個子瘦小卻露出幾分機靈的男童被其他孩子圍起來,大聲嚷嚷着:“不要急!不要急!每個人都能看,你們別擠我,要是擠壞了可怎麼辦?!”
孩子們聞言也不再朝前擠,其中一個便問:“那你給我們看呀!是不是真的那麼神奇?他們說你剛纔變成鬼了!”
那男童得意地道:“胡說,我纔沒變鬼呢!這是我哥哥的寶貝,他收起來不叫人看的,是我偷偷看見他用了,才學會的。你們看着吧,很厲害的!”說罷便從懷裡掏出兩個小瓷瓶來。
明鸞看着有趣,便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瞧熱鬧,看他拿出來的是什麼東西。
只見那男童倒出其中一個小瓷瓶的粉,黑黑褐褐的,也不知是什麼做的,環視四周見沒有水,便吐了口水去和,不一會兒便弄出一團軟膠狀的東西來,然後扯巴扯馬,弄成個四不象的形狀,笑嘻嘻地往臉上一拍,又拍打幾下,原本還有些清秀的小臉頓時就成了修羅一般,嚇得周圍的孩子又是尖叫,又是興奮。他還得意地說:“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又從臉上抓下那塊軟膠,重新扯巴扯巴,弄成蜈蚣狀,又往臉上貼,他臉上馬上出現了一塊極有性格的疤痕。周圍的孩子倒吸一口冷氣,隨即就一擁而上:“給我玩玩!”“我也要!”“你起開,我先來!”“憑什麼?我先拿到的!”吵成一團。
“你們在幹什麼?!”一聲大喝傳來,把孩子們嚇了一跳,那男童更是嚇得臉都白了。接着明鸞就看見前天給自己引路的那個後生氣勢洶洶地衝下來揪起那男童:“臭小子,你居然膽敢偷拿我的東西?!”“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明鸞轉過身,無意再看人家兄弟相殘的畫面,臉色暗暗發白。她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