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雲翹,明鸞耷拉着一張臉回到了正院裡。
陳氏剛送了消暑湯來給章寂,見她這副模樣,忙問:“怎麼了?可是李大姑娘說話太不客氣?”心裡卻有些疑惑,方纔她擔心女兒會吃虧,就派了人悄悄靠近小花廳去打探女兒與李雲翹相處的情形,據回報說兩人相談甚歡,應該沒起口角纔對呀?
明鸞卻愁眉苦臉地說:“怎麼會?她如今無依無靠的,哪裡還有跟我不客氣的資本?”
“那你怎麼一臉沮喪?”
明鸞可憐兮兮地看向祖父章寂:“方纔聽李雲翹說了她這幾年的經歷,怪可憐的……她父母也真狠得下心,竟然這樣對她這個親生女兒。”接着就把李雲翹的經歷簡單說了一下。
陳氏聽得唏噓不已,連原本滿臉不高興的玉翟也覺得心酸:“沒想到她居然這麼慘,以前只是聽別人說個大概,卻不知道她原來這般苦命。罷了,雖然小時候她有些可惡,但看在她現在這麼慘的份上,我還是不怪她了。”又對明鸞道:“怪不得你這副模樣,換了是我,聽到她說這些,也要難受的。”
明鸞卻搖搖頭:“我覺得沮喪,雖然有一半是因爲聽了這些話而難過,但不完全是因爲她。”
玉翟不解:“這話怎麼說?難不成還有別的緣故?”
明鸞繼續可憐巴巴地看着章寂,章寂挑了挑眉,有幾分明瞭:“說吧,可是你覺得她可憐,就答應了她什麼?”
明鸞絞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問了我她母親哥哥在德慶是怎麼死的,我想着祖父說過可以告訴她,所以就把知道的事都跟她說了。”
章寂不動聲色:“就這樣?還有麼?”
明鸞低頭小聲道:“她求我們家幫忙,把她回京城的消息透露給皇上,探一下皇上的口風。看皇上是不是對她有怨,能不能容下她……”
章寂眉頭一皺,倒沒說什麼,陳氏則嘆了口氣:“可憐她處境尷尬,原本不是她的錯,她還吃夠了苦頭,卻還要顧慮這許多……”玉翟卻跳了起來:“三妹妹,你糊塗了?!這種事怎麼能答應呢?!咱們也不是想見皇上就能見到皇上的。再說,萬一皇上恨她,咱們這一出手,不就撞在刀口上了麼?!”
明鸞忙安撫她道:“二姐姐,你別生氣。這事兒我也想過,我當然不會讓咱們家裡的人去做這事兒。咱們家是臣子,而李雲翹跟皇上的恩怨,說白了就是親戚間的糾紛,這種事臣子怎麼好摻一腳?自然是私下託人去打探了。”
玉翟這才反應過來:“你又打算支使人家懷安侯了?可別說我沒提醒你,懷安侯對你很不錯了,你可別因爲一點小事就害了他。萬一皇上對李家怒氣難消,遷怒到他身上去怎麼辦?”
明鸞擺擺手:“他隔幾天就要進宮去陪皇上說話的,就當聊家常似的,拿李家的事探探口風。也沒什麼困難,只要皇上覺得李雲翹的境遇可憐,不因爲她家人長輩做的壞事而遷怒她,再把她到了京城的事說出來,後面就好辦了。如果說皇上很生李雲翹的氣,不肯原諒她,那懷安侯也不過是聊起了過去的話題而已,說什麼遷怒?”
章寂在旁聽着,露出了一絲微笑:“這話倒也不錯。三丫頭。你如今大了。果然進益許多,不象以前那麼莽撞。”
明鸞腆着臉笑說:“跟在您身邊這麼久。耳濡目染的,要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也太丟您的臉了不是?”
玉翟看不得她這副得意的模樣,擰了她臉蛋一下:“你這丫頭,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法子,有什麼可得意的?”明鸞忙笑着躲開。
陳氏見她們姐妹打鬧,無奈地將她們分開,又問明鸞:“你方纔沮喪,就是因爲這種小事兒?這有什麼好沮喪的?”
明鸞站住腳,露出一個苦笑:“哪兒是爲了這個呀?我是爲自己這麼容易就被李雲翹打動而沮喪。明明祖父吩咐過,除了把她母親兄長的死因告訴她以外,什麼事也別插手,結果我叫她三言兩語就感動得什麼都答應下來了。如果不是我認識懷安侯,事情可沒這麼容易解決。回想起來,她雖然說得可憐,好象處境有多艱難什麼的,可後來她也露了口風,顯然是很有把握皇上不會怪罪她,只不過是因爲她不想驚動李家,才求到我們面前罷了。我自問不是個笨蛋,居然這麼輕易就中了她的計,叫我如何不沮喪……”
“你才送走了她,就醒悟過來了,可見不是個笨蛋,換了別人,興許做了人家的棋子,還一輩子都沒發覺呢。”從明鸞處聽說了事情的原委之後,朱翰之言笑晏晏地安慰她。
但明鸞心頭的挫敗感沒因此減輕多少:“話不是這麼說的,她只比我大兩歲,就能給我設這樣的圈套,說不定是看到我、聽了我說話之後,才臨時想出來的。這種事叫我怎麼輕鬆接受?”關鍵是,對方是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女,而她兩輩子加起來都快三張了呀!居然還玩不過人家,真是……
朱翰之擺擺手:“依我看,她自打被她父親嫁給人做了小妾,就一直陷在妻妾爭風的處境中,即便原本是個心地純善的,也要增添無數心計。你哪裡經歷過這種風雨?跟她有什麼好比的?她能騙倒你,是因爲你心地好,又沒覺得她的請求會傷及自身的緣故。若是她的請求真的會損及章家人,你只怕立時就要回絕了吧?”
明鸞回憶了一下,果然記起李雲翹聽到她答應的話後,眼中露出了驚喜之色,大概對方也沒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吧?甚至還露出了兩分懷疑之色。她道:“算了,再耿耿於懷也沒什麼意思。無論如何,這件事做成了,也不是壞事。李雲翹苦命了幾年,能讓她今後生活得輕鬆些,也算是一件功德。”
朱翰之笑道:“喂喂,怎麼就成了你的功德?難道幫她忙去做事的不是我麼?”
明鸞睨他:“那就算你的功德好了。如此大恩,你是不是也要到人家面前顯擺一下?她雖然已經嫁爲人婦。但年紀只比我大兩歲,比你還小兩歲,長得也很漂亮呢。”
朱翰之咳了兩聲,有些訕訕地:“我又不是沒見過她,怎會不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只怕我一見她,就覺得噁心呢,你就別疑神疑鬼的了。”又討好地說:“再說,我的功德。跟你的功德是一樣的,咱倆還分什麼彼此呀?”
明鸞瞪他一眼,心裡倒有些高興,也沒推開他。倒是坐在遊廊拐角處的玉翟受不了,忍不住揚聲道:“光天化日的,你們也給我收斂些!回頭我還要給祖父和三嬸交差呢!”
明鸞回頭看了看她。有些掃興地坐開了些,瞅着朱翰之說:“聽見了?還不給我規矩點?”
朱翰之扼腕不已:“她還有幾個月孝滿?早點嫁出去,也省得老是壞我的好事!”
明鸞啐他一口,忍不住彎腰笑了。
朱翰之沒兩天就進宮去了,正象明鸞所設想的那樣,他只是在聊起往事時“無意”中提到了諸暨伯府李家,談到他家裡還剩下的活口,就輕而易舉地試探到了皇帝的真實想法。
皇帝朱文至並沒有怪罪李雲翹的意思。他與李雲翹是表兄妹,自小也是常見的。本來交情還可以,在東莞時,他與沈、李二女同時定下了婚約,相處時,也曾生出過幾分溫情脈脈。後來小姨父李城毀約,將女兒嫁給了武官做小妾,他還爲此傷心震驚過,只是接下來李家一再出手,意欲將他與沈家人逼至絕境。他也就沒再想起她了。直至回到京城後,與弟弟朱翰之再遇。才從他口中聽說了沈李兩家的人倫悲劇。
他沒想過李雲翹還活着,以爲她早就被大婦折磨死了,又不知她夫家鄉籍何處,連屍骨都未必能找回來,因此當聽說她活着回到了京城,還改嫁給一個富商做填房,他就忍不住激動起來:“果真還活着?那就好,那就好!細細想來,當年卻是我害了她。若非因我之故,沈李兩家都不會被流放,她也會安安穩穩在京城做她的千金小姐,尋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嫁人生子,不會被家人糟蹋到那個地步……”
朱翰之早知道這個哥哥是聖父,卻不知道他厚道到這個地步,口氣就有些遲疑:“皇兄,你沒糊塗吧?李家會被流放,是因爲皇爺爺生氣他家人趕走了你,這是他們罪有應得。李雲翹會嫁人爲妾,也是她父親的決定,與你有什麼相干?”
朱文至嘆了口氣:“話雖如此,但我當年埋怨李家時,心裡也是明白的。那事兒其實並非小姨母所願,她在兄弟姐妹間本就是個軟糯性子,比不得母親與大姨母強勢,又不如舅舅機靈,她公婆丈夫又都是性情霸道的人。她高攀了李家,本就底氣不足,行事自然處處束手束腳,瞻前顧後。有些事,李城母子倆做了決定,就不會再問她的意思,她再不樂意,也會順從。”
朱翰之不以爲然地道:“她帶着兒子跑到德慶去投親,還能威脅沈家人,威脅得人家起了殺心,算是哪門子的軟糯性子?”
朱文至擺擺手:“人都死了,如今再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放心,我還分得清孰是孰非。我也不是受氣包,差點兒丟了性命,還要當人是長輩一般敬着。只是李雲翹確實沒有惡行,境遇也委實可憐。若她想要擺脫如今的夫家,我也願意幫她,既然她沒這個想法,你就替我捎個話,讓她安心把父母兄長的靈柩送回家鄉去安葬吧。李氏一族的事務,如今是武陵伯領着,我會知會他老人家的。”
朱翰之應了,眨眨眼,又有些不懷好意地問:“皇上,你這是認下李雲翹這個表妹了吧?也不會再怪罪她。那沈家那邊該怎麼辦?你要知道,李雲翹跟章家一樣是苦主,跟沈家可是有殺母殺兄大仇的啊!”
朱文至一愣,旋即發起愁來。
李雲翹上門時,曾經留下了目前的住址,明鸞從朱翰之那裡得了信,便把好消息通知了她,沒兩日,胡四海也帶着一份旨意、一份還算豐厚的賞賜禮找到了她,緊接着,武陵伯府也派了人來看望他夫妻二人了。雖然武陵伯對她這門婚事十分不滿意,但也沒有追究的意思。李雲翹從此算是見了光。
她特地備了一份厚禮送到南鄉侯府來。這一回,因皇上已經有過明示,陳氏也就拋開了顧忌,以長輩的身份與她相見。她那富商丈夫也跟着來了,老張在前廳裡招呼着,章家的男主人們倒是沒露面。那富商也不在意,反而與老張聊得興起,一臉的與有榮焉。
送走了這對老夫少妻,陳氏回頭一清點,發現那份禮物實在是厚得不行,她不得不去找公爹請示:“百年的人蔘、雪蓮,還有許多上等藥材,都是拿銀子都買不到的好東西,倒也罷了;另外還有許多金珠首飾,全都價值不菲;還有精工織就的蜀錦、名家所出的繡品,以及十來幅字畫,最新的一幅都是出自南宋名家之後。這份禮物實在是太厚了!我們家貿然收下,只怕有些不妥。”
章寂聽了,只是挑了挑眉,卻並不以爲意:“三丫頭不是說,李家丫頭曾說過她如今的夫家十分富有麼?這點東西雖厚,也未必有什麼不妥。咱們家雖只是幫着牽線搭橋,卻爲他們換回了錦繡前程,便是拿他全副身家換,也沒什麼不值得的。你只管安心把東西收下,珠寶衣料繡品之類的就留着給兩個丫頭做嫁妝。書畫什麼的,我們家也沒幾個愛的,你自己收起來吧。”
陳氏一臉驚訝,但還是照着公爹的吩咐去做了。
李雲翹送完這份禮,就再沒登過章家的門。明鸞一家也不覺得有什麼,直到幾日後,聽到外頭有傳言,說一個姓柳的後生手持沈家小姐親筆寫就的婚書,還有沈家給的信物,告上了應天府衙,指責沈家背信棄義,毀婚另謀高門,還騙走了他的家財若干,要求沈家還他一個公道。
章家聽說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應就是柳玦到了京城,但奇怪的事,送他去應天府衙告狀,並且助他奔走打點的人,居然是李雲翹的富商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