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翰之划着小舢板,從一處隱秘的水道轉出來,便就近停靠在一處小碼頭上。
碼頭邊早有等候多時的小廝接手船槳,他徑自跳上岸去,沿階而上,穿過一處人煙鼎沸的街道,來到對面的一間大門緊閉的店鋪門前,早有人打開一扇小門,放了他進去。
這處店鋪乃是典型的江南房屋,前店後宅,前頭店門緊閉,門上的招牌已經卸下,還餘一個印子在上頭,對外的說法是新主人剛剛接手鋪子,正等着尋有學問的人起了新店名,再開張做生意呢。這些天店裡乒乓作響,那都是工匠在修房子,別人也不起疑。有人問是做什麼生意的,只說是綢緞布莊,這原是本地一樁極興盛的買賣,每條街上都有兩三家的,瞧這鋪面也不象是什麼大店,別人也就不再感興趣了。
店鋪裡是在修建不假,但穿過店堂,到了後院,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處小院經過重新佈置,已經種下了幾處花樹,又有石桌石椅,三面俱是小樓,雖不算精緻,卻很是清雅。朱翰之直接走進西面樓下的廂房中,房裡已有兩人在候命了,見他進來,都齊齊下跪迎接。
朱翰之免了他們的禮,直接問:“陳一彪你回來了?幾時到的?京城裡情形如何?”
其中一人便抱拳恭身答道:“回公子,小的纔到了不足一個時辰,是連夜趕過來的。京城裡還算平靜,只是有件怪事……小的一時說不清楚,掌櫃將事情始末都寫在信裡了,公子請看。”說着雙手奉上一封書信。
朱翰之接過打開瞧了,臉上頗有些意外:“這是怎麼回事?馮兆中……我以爲他已經逃走了!”
陳一彪道:“世人都以爲他是逃了,但誰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潛伏在京城附近伺機行事。前些日子,臨國公府傳出那種謠言,當中涉及今上聲名。臨國公父子雙雙上書請罪,沒多久,他家長孫就被打發去莊上爲祖父守陵了,因此有不少人都說,那些謠言跟這位小公子有關聯,想必是他對婚事不滿,心裡忿恨,就胡編亂造些謠言來中傷今上。”
朱翰之冷笑了聲:“這話倒也不假。但憑他一人,斷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公子說得是。”陳一彪道,“不過事情畢竟發生了,而且確實有損今上臉面。那馮兆中聽了傳言,又以爲石家公子受了委屈,想着兩人是嫡親的表兄弟。就派人去了石家莊子上找這位表弟說話,商量要如何報復朝廷。只是他派的人行事不慎,走露了行跡,叫石家莊上看守的人察覺了。那些人也沒聲張,由得他見了石家長孫,離去時才綴上去,捉住了好幾個人。若不是馮兆中警覺,及時逃走,此時也早就落入朝廷手中了。這些話。全都是從那些被捉的人嘴裡撬出來的,但因裴老三他們被派去追捕馮兆中了,對拷問的詳情不大清楚,只能打聽到大概。”
朱翰之敏銳地提出一個問題:“石家莊上看守的人……是什麼人?他們竟這般了得?我以爲馮兆中在錦衣衛混了這麼久,能看上眼的手下,不可能是易與之輩,竟被幾個人綴上了,也無知無覺?!”
陳一彪對此也有些納悶:“這點小的也猜不準,不過說來也巧。裴老三他們那一日就在石家莊子附近查案子呢。要捉個江洋大盜,已經查了好幾日了。”
朱翰之嗤笑:“捉江洋大盜。應天府衙的人就足夠了,大不了再加上刑部的捕快,幾時輪到錦衣衛出馬?這是糊弄人呢,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守在那莊子附近,守株待兔!”
這麼一想,他就把事情前後起因經過都猜出了八九成。怪不得歐陽太傅昔日的門生們會喬裝投到石家長孫門下,背後又跟燕王府糾纏不清,原來是爲了利用石家長孫誘出馮兆中。說來也是,那馮兆中雖然勢單力薄,但斬草不除根,始終叫人放不下心,他又是個最狡猾不過的人,難保將來不鬧出點事來,給朝廷添亂。但以他的謹慎,即便明知道親表弟在京中受苦,也不會主動尋上門去的,當初馮家舉家逃離京城時,何曾理會過嫁進石家的馮氏?若他們當時帶上馮氏走,馮氏也不會隔日就死得不明不白了。若不是石家長孫鬧出點事來,傳揚得滿京城皆知,又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還對皇帝的名聲確實造成了不利影響,馮兆中也不會覺得他有可用之處,冒險前來聯絡。
真真可惜了,本來這是一條極好的線索,偏那馮兆中警惕心太重,叫他逃脫了。有了這一回,日後想要再引他上鉤,可就難上加難了!
朱翰之再次看向陳一彪:“傳信給京城的幾位掌櫃,讓他們暗中留意石家長孫與外人的聯繫,還有他身邊的人都有些什麼動作。馮兆中雖然警覺,但石家長孫本身對朝廷有怨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旁邊站着的第三人忍不住插嘴問:“公子,您確認石家長孫會與馮兆中合作麼?當初馮家拋下他母子逃離京城,也算是害了他母親性命,他會輕易饒了馮兆中?”
朱翰之笑了笑:“若他怨恨馮家,想必也不會輕易饒了馮家僅剩的血脈,那就更要引馮兆中出來了。要知道,馮家人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可是全都染上了急症,暴病而亡的。男女老少,一個不少,就差個馮老五了。若是他念及血緣親情,想要與馮兆中合力做些什麼,結果也沒什麼不同。”
陳一彪點頭道:“小的領命,只是……若發現了什麼,我們可要……”
朱翰之搖搖頭:“不,我們只要看着就好了,若是錦衣衛跟丟了,而咱們知曉馮兆中的下落,就悄悄兒跟裴老三說一聲,其他的不必插手。不但這件事如此,別的事也是。無論京中發生什麼,都不要插手,要象平日一樣行事。”
他這麼一說,旁人倒有些不解了:“公子不是說……”
朱翰之苦笑:“我是說過那話。但那也是爲了以防萬一罷了。要是那人真要趕盡殺絕,我們又哪裡是人家的對手?真要對上了,能做的也不過是逃離。但顛沛流離的日子不好過,我是受過那苦楚的,我那位哥哥也一樣,不到萬不得已,我和他都不想再重溫那樣的生活。因此,我們只要看着就好。千萬別引人注目,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有那一日,我們要悄悄兒接他出來,也方便些。”
陳一彪等人聞言都鬆了口氣,笑道:“公子想得周到。確實如此。”另一人還說:“其實論理,大公子的性子也太軟弱了些,咱們在外頭的都聽說了,如今什麼人都能擺佈他。聽說近日他宮中又添了一位娘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才進宮呢,就直接封了婕妤。朝上有人說這不合規矩,就算是皇后娘娘的表妹,出身也不如石美人。原不是正經選進去的,尚未承寵,怎能越過石美人去?大公子無言以對,被幾個老臣勸了半日,又將那位娘娘降到美人位分上了,不過轉天又賞了皇后娘娘好些東西,給她賠不是,連那新美人也得了賞賜。爲此幾位老臣又有話說,大公子不得已。只能尋了個理由。將張寧妃升爲貴妃,將石美人升爲昭儀。纔算了事。”
朱翰之聽得眉頭緊皺,嘆道:“他倒不是真軟弱,只是不會拒絕人罷了,因覺得人家對他有恩,又或是放不下舊日情份,就不忍叫人失望,結果反而更叫人失望了!只是皇后怎麼了?原先不象是這樣的人,才進宮半年,心就大了?”
陳一彪二人到底是昔日悼仁太子門下的,不好隨意議論皇后如何,都閉口不言。
朱翰之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不下心:“罷了,讓掌櫃們也留意宮裡的事吧。他再這樣下去,鬧的笑話也太多了,叫人看着象什麼?雖說他名聲越壞,日後就越穩當,但一想到他跟我是……我這心裡就吞不下這口氣!父親當年何等英明神武?若不是建文奸詐,慣會裝假,父親也不會着了道。我自問還算個明白人,從來不曾丟了父親的臉,怎的他與我一父所出,竟長成這樣了?可見都是沈家教壞了他!”
他發了火,手下的人不敢多說什麼,不過呆站着。他醒過神來,問:“還有什麼事?”他們才小心將其他事一一回了,不過是京中的新聞。朱翰之聽着沒什麼要緊的,就打發他們下去休息,默默坐了半晌,才起身往屋後走。
原來這處宅子與後面那處宅子是連着的,只是外頭看不出來,人都以爲是兩戶人家,事實上有暗門相連。他直接到了後頭的宅子,登上後院二樓,來到窗前,打開窗往西南方向瞧,正好能看見章家新買的那處宅子的繡樓一角。他事前早已試驗過了,那一角繡樓有個窗子,是可以打開的,就在小姐繡房的梢間裡。想到日後或許就能在這個宅子裡見到明鸞的倩影,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也就將京中那些煩心事都拋開了,盤算着什麼時候再見一次心上人,然後將這窗子的秘密告訴她,再與她敘些別後離情,若能得以親近一二,就更好了。
明鸞不知道朱翰之此時的想法,她剛剛與堂兄一道返回章家暫住之處,把買了宅子的事稟告了祖父。
章寂聽說已經買了新宅子,文龍又將新宅的內外格局一一回明,聽着是個很不錯的地方,而且又新,不必花太多功夫整改,他心裡也很是高興:“既如此,就趕緊派人過去收拾!儘量趕在天氣變得更熱之前搬過去吧。眼看着端午要到了,我在這宅子住得熱,心裡煩躁得很,正想有個清靜涼快的地方消暑呢。到了自家的地方,也要自在些。”
章家如今借住在別人家的別業裡,房屋雖不算少,但外頭侍候的都是別人家的下人,行事自然不如自家便宜。況且每日都有族人上門探訪章寂,若只是聯絡感情就算了,偏偏是打着給長輩請安的口號,佔長輩的便宜,章寂又不是傻子,新怨舊恨涌上心頭,哪裡耐煩再見他們?搬得遠了,也能少見族人幾面。
對此文龍心裡很有些不以爲然,覺得京中的族人就不錯了,雖說當年有些薄情,但還算知道分寸,不曾落井下石,比老家這些族人要靠譜,偏祖父疏遠了京中的族人,又要回老家,如今再生氣,可不是自找苦吃?只是他不敢說這種話,只能勸道:“祖父且別心急,那宅子雖好,到底不是咱們自己蓋的,總要請您先過去瞧一眼,看有哪裡要改的,趁着還未住進去,儘早改了,也省得日後住得不舒服再折騰。另外,咱們要搬過去,帶的下人也太少了,還要再另外買人,或是僱人呢。”
章寂皺眉看向明鸞,明鸞便道:“身邊侍候的人就差不多了,如果覺得不夠用,就從京裡再撥些過來,其他粗使的還是在本地僱算了。買的人太多,一代一代繁衍下去,人口就越來越多了,花費太大。”
文龍笑道:“三妹妹,咱們這樣的人家,用的下人多數是買的,爲的是比僱來的可靠。你若嫌花費大,萬一遇上不好的下人,給家裡帶來禍事,那豈非得不償失了?”
明鸞笑了笑,章寂就說:“你們兄妹各有道理,但我們家才幾口人?哪裡用得了這麼多丫頭婆子?現在用的就足夠了。這本是內宅的事,龍哥兒你是男孩兒,不必理會,只管交給你妹妹就好。”
文龍忙應了,明鸞怕他臉上過不去,忙扯開話題:“已經到午時了,祖父先吃飯吧?”
一家人吃過飯,明鸞正要扶章寂去午睡,順便將今日朱翰之告訴她的話理一理,卻聽得有小廝求見文龍,文龍出去轉了圈回來,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是京裡大妹妹來信了,石家……發生了一些事。聽說石家表弟好象跟潛逃在外的馮兆中有往來,已經被錦衣衛拿了去,臨國公府竟不理會。”
章寂臉色一沉:“怎麼?他們難道真要棄了這個孫子不成?!可沒了孫子,就沒有孫媳婦了!”
“這事兒就更古怪了。”文龍頓了頓,欲言又止。
章寂喝道:“有話就說!在我面前有什麼可隱瞞的?!”
“孫兒不敢!”文龍面露難色,“只是……大妹妹也只是猜測罷了,因母親擔心石家表弟被鎖拿,小沈氏在臨國公府要受委屈,逼着大妹妹去了一趟,匆匆見了小沈氏一面,看小沈氏的情形……她似乎是……懷孕了?”
章寂與明鸞聽得呆住了,忽然聞見天邊一聲悶雷,天似乎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