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動作一頓,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向細竹。
細竹雙眼笑彎彎地,一臉的純真無辜:“是真的!姑娘,我不騙你。在京裡的時候,因要做新的春裝,張爺爺叫綢緞鋪子的人送了時興衣料進府給四太太和姑娘挑,姑娘不是指着一匹蠟染綢給我看過麼?昨兒姑娘差我去買新的珠兒線,預備打絡子用,我經過那家鋪子,一眼就看見了!不但有流雲百蝠這類常見的花樣,還有天女散花的,歲寒三友的,不正是姑娘從前提過的……您在德慶給瑤民們想出來的紋樣麼?”
明鸞忽然笑了笑,瞥着她道:“奇怪了,京城裡也有蠟染綢,那時候你可從來不會慫恿我上街逛去,今兒怎麼一反常態了?何況你早上才說過,我正在孝期內,不該出門玩樂,自然也不該去逛街的。”
細竹笑道:“姑娘,這是兩碼子事兒。去遊湖,誰都知道是去玩兒,姑娘雖說是陪家裡人去的,但叫人知道了難免有些不妥。只是,禮法上只說守孝的人不該玩樂,卻從來不禁守孝的人上街採買東西!您前兒不是才說過,從京城出來時,只帶了那一箱衣裳,如今天氣熱,整天只有那幾件來回換着穿,都有些煩了,可不正該買幾匹夏布做兩件新衣裳?就連侯爺、四太太和幾位少爺們,也該添置新衣了。如今天兒越來越熱,從京裡帶來的衣裳都不夠穿了。”
這分明是睜眼說瞎話!出京時已是初夏,明鸞早有心要在外頭多待些時日的,自然把家人夏天的衣裳都帶足了,她昨日抱怨兩句,不過是因天氣悶熱得緊,隨口說說的,哪裡是真爲了衣裳不夠穿?
不過細竹會說瞎話,必然有緣故。明鸞也不生氣,反而笑意盈盈地道:“你別跟我裝神弄鬼的。我還不知道你嗎?平時我叫你辦什麼事,你總是乾淨利落地辦好了,雖然在別的事上不如萱草服侍得周到,但辦事能力是槓槓的。也從不多嘴說些什麼,不該問的事從來不問。不過……只要你主動開口叫我去做什麼,那一定是有目的的!說不定就是有人指使你將我誆出去。如今還有誰能支使得動你?不用說,一定是某位侯爺了。比如看房子那事兒可不就是這麼來的嗎?正巧,他人就在常熟,沒有不在場證據,又是習慣了暗地裡行事的。你趁早兒給我從實招來。不然休想我邁出大門半步!”
細竹笑嘻嘻地紅了臉,跪下道:“姑娘真真是聰明人,我這點小伎倆,哪裡瞞得住您?這事兒確實是侯爺吩咐的,那家綢緞鋪子原是侯爺門下的產業,也確實有蠟染綢、蠟染布賣。不過鋪子後頭連着侯爺在常熟落腳的宅子,他幾日不曾見姑娘,心裡想念得緊了。才讓我捎個話來,哄姑娘過去見一面。”
明鸞耳根兒微微發熱,啐她道:“我就知道。他是慣了做這種事的,也打算拉着我一起胡鬧呢!從前在京裡時,他要見我,直接上門來就行了,我祖父又不曾攔着他,如今到了京外,反而要偷偷摸摸的,萬一叫人知道,象什麼樣子呢?我就算不在乎別人的閒言碎語,也要看是爲了什麼事!如果是別人吃飽了撐着嚼舌頭編排我。我自然不理會,但要是我真做了什麼違禮的事叫人捉住了把柄,那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你們侯爺到底在想什麼呢?!”
細竹忙道:“侯爺的想法,我們底下的人如何知道?只是侯爺向來敬重姑娘,斷不會害姑娘陷入尷尬的處境,雖說是請姑娘出門私下相見。但絕對會安排妥當了,不叫人發現的。姑娘只管放心,我會陪着您去,若有個萬一,我就是萬死也不會害姑娘受苦!”
明鸞沒好氣地道:“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要死要活的?就算我真的被人發現了,別人要說我閒話,你死了又有什麼用?”話雖如此,她也只是有些生氣細竹行事而已,倒也不是不想見朱翰之。低頭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下了決心:“好吧,咱們就上街逛一逛,買些新布料回來給大家做衣裳!”
既然是要買衣料去的,明鸞當然不會直接上朱翰之的店去,反而叫上兩個婆子,加上細竹,又添了王寬與另一個跟班的長隨,一行六人出門往街市上去了。
新宅子的位置很好,出了大門,只要沿着河岸走上不足百步路,穿過路邊兩座房子之間的夾道,就能到達市集了。常熟本是富庶之地,商業也極發達,市集上不但有各色時鮮菜蔬,還有南北雜貨、文房古玩。逛街的人裡也有不少女子,當中不乏衣着光鮮的,大都象明鸞這般戴了頂垂紗的斗笠,當中年紀小些的,或是已婚的,或是衣裳稍平常些的,甚至連斗笠都不戴,許多樣貌秀麗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這樣大喇喇地走在街上,旁人頂多就是留意幾眼,對貌美者讚歎幾句,卻沒有狗血地出現出手調戲的花花公子。
明鸞看得心裡癢癢的,很想拋開頭上這頂勞什子,大熱天的,街上風都沒有一絲,還蒙了一層紗,實在悶熱得緊。只是她才一動手,不但細竹立刻出言阻止,連跟着後頭的兩個婆子也要囉嗦了。她還想要好好逛街呢,又覺忍一忍也沒什麼,也就不再輕舉妄動。
她不緊不慢地逛了三四家布莊、綢緞鋪,前後也買了七八匹料子,雙腳開始覺得有些勞累了,便悄悄打量細竹几眼。細竹鼻子上蓋了一層汗珠子,眼睛裡透着焦慮,卻又不敢多說什麼,只是不停地看明鸞,又去看來時的方向。明鸞見狀,心裡好笑,也猜到朱翰之開的店多半就在街道的另一端,只是她出門後,直接往相反方向去了,怪不得細竹會着急呢,不知道正在等候中的朱翰之,是不是也急得滿頭大汗?
想到這裡,明鸞也覺得沒必要再吊人胃口了,直接一揮手:“我過來的時候,隱約瞧見街道另一頭也有家綢緞鋪子。咱們就過去瞧一瞧吧!”
還不等細竹露出喜色,有個婆子就說了:“姑娘也逛了半日了,如今天熱,太陽毒得很。不如先回去,明兒閒了再逛吧。這幾匹料子也夠做不少衣裳了,等不夠了再買也是一樣的。”細竹聽着,在旁暗暗扼腕,笑着插嘴道:“媽媽別擔心,姑娘精神好着呢,再說。誰家姑娘天天出門逛?今日既然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自然要把該買的都買齊全了,日後也不會總是想着。”說完又湊過去小聲道:“姑娘早起送走了侯爺、四太太與幾位少爺,心裡還有些鬱氣的,橫豎離家這般近,又有人跟着,媽媽就讓姑娘盡了興如何?”那婆子本來還要說什麼的,聽了細竹這番話。纔不言語了。
明鸞暗笑着瞪了細竹一眼,細竹心裡高興,也不在意。殷勤地侍候着她往回走了。不一會兒,他們一行人就到了一家綢緞鋪門前,看門上招牌還掛着紅綢子,刻着大大的“張記綢莊”四個字,顯然是新開張不久。店裡也有幾個客人在看貨,男女皆有,不過算不上熱鬧,大部分人只是瞧幾眼,問問價錢,就走了。只有兩人是正經花錢買了料子回去的。
明鸞走進店中,左右望望,倒有些明白這新開的店爲何如此冷清了。店中擺出來的料子,無論是綾羅綢緞還是絹紗棉布,大都是上等貨色,花樣兒顏色都十分不俗。俱是京中時興衣料,顯然是專做富貴人家生意的。這樣的店鋪,尋常百姓不會上門,上了門也只是看個熱鬧而已,如果是富貴人家要買,又只會叫店員帶了新貨到家裡去,由得太太奶奶小姐們挑選。店裡少有人駐足,怎麼熱鬧得起來?
明鸞正在猜想朱翰之搞這麼一家店,是不是打着日後通過送衣料的渠道與自己暗中通信的主意,便有一個衣裳乾淨體面的婦人迎上來:“小姐可是來看衣料的?小店正有一批新貨,才從京中運來,花色紋樣都十分適合小姐。外頭人多雜亂,小店設有專門招待太太姑娘們的雅間,小姐不妨到裡頭細看?”
明鸞聽得心中一動,回頭看了細竹一眼,細竹笑盈盈地道:“姑娘,咱們逛了這半日,也有些乏了,既然這店裡有雅間,何妨在此歇息片刻?”
明鸞一聽就知道這都是朱翰之安排好了的,便放心地答應了,隨那婦人進了裡間,果然是個佈置得十分清靜雅緻的房間,桌上花瓶裡還插着一束才摘下不久的茉莉花,散發着陣陣怡人的芳香。
明鸞在桌邊坐了,那婦人立時傳上茶,便有一個八九歲的清秀小丫頭捧了茶盞上來。茶香撲鼻,明鸞聞了聞,認出是上好的花茶,便笑了笑。那小丫頭又送了四碟子茶點上來,規規矩矩地退了下去。
婦人上前再次請安,自稱姓張,人皆稱她爲張嫂子,是店主人的遠親,在此充作二掌櫃,專門招待女客的。她帶着那小丫頭抱了幾匹衣料進來,在明鸞面前一一攤開,由得明鸞細細挑選,又在旁將各色衣料的優劣細細說明。
明鸞心不在焉地聽着,心中有些疑惑,奇怪朱翰之怎麼半點動靜都沒有,彷彿就拿她當是店裡一個普通的客人似的招待?她又去看細竹,細竹只低頭看衣料,彷彿這一趟上門,真的純粹是買料子來的,竟與那婦人一唱一和地,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已經挑好了三四匹料子,轉頭來問明鸞:“姑娘覺得如何?這一匹可不正適合老爺麼?這一匹,給兩位小少爺各做一身夏衣,也是好的。那一匹最適合大少爺不過了。要是姑娘喜歡,拿一半做條裙子也好。”
明鸞索性不理會了,等挑好料子,要是某人再不出現,她就真要回家去了!便道:“好是好的,就是顏色黯淡了些,大哥穿着還合適,我倒寧可選淺色些的料子。”
那婦人忙道:“有淺色的!我再尋幾匹來給小姐看!”便帶着小丫頭出去了。
細竹又看了看那幾匹料子,忽然好象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兩個婆子說:“媽媽們,今兒我們已經買了好幾匹料子了,要是再買幾匹,只怕手上拿不動了。不如媽媽們叫劉大哥陪着,先回家裡一趟,只留我哥哥在外頭侍候,等把東西放下了,再回來接姑娘,也是一樣的。”
兩個婆子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況且明鸞是小姐,逛累了可以坐下喝茶吃點心,她們卻沒有這個福氣,又不好棄了小姐自個兒尋茶水去,正好趁這個機會回家解解渴。反正王家兄妹都在呢,這店又正好在自家新宅子後頭,不怕會出什麼事,就辭了明鸞,抱着那幾匹衣料出去了。
明鸞一見她們離開,就忍不住戳了細竹腦門一記:“你個促狹鬼!葫蘆裡賣什麼藥呢?!他在哪裡?趕緊給我叫出來!”
細竹也忍不住笑了,討饒道:“好姑娘,我也是不得已,這就請侯爺去,您一會兒可別惱了,時間不多,您要是光顧着拌嘴了,卻叫我們侯爺怎麼辦呢?您若着實惱了,一會兒回了家裡,我隨姑娘處置就是!”說罷笑着出去了。不一會兒,門再次推開,朱翰之探頭進來,衝明鸞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便迅速反手關了門跑上前道:“可把我等急了,你怎麼半天才來呢?!”
明鸞呸了他一句:“你也好意思,裝神弄鬼地哄着我來,還嫌我動作慢!你不是叫細竹慫恿我出來買衣料嗎?我就是買衣料去的,這一條街上的綢緞鋪子、布店,我都逛完了,最後纔到你這家新開的店來,怎麼?不行呀?”
朱翰之又是咬牙,又是笑,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這是故意的,想要看見我着急的樣子。我也不跟你爭,時間這樣少,你這一走,我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了,你倒忍心,只管與我拌嘴。”
明鸞臉紅了紅,便拉着他坐下:“好吧,我不跟你吵了,你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要跟我說?”
“我……”朱翰之忽然頓了頓,笑道,“哪兒有什麼要緊事?最要緊的就是見你了。你不知道,先前時間長了不見,不過是天天唸叨着,那日在你們新宅子裡見了一回,我這心裡就象是長了草似的,真恨不得天天都能見到你,卻又不敢上門去……”
明鸞打斷了他的話:“爲什麼不敢?你只要照從前那樣,繼續裝純真,我祖父也不會疑了你的。”
“我如今可不敢冒險,萬一他幾時疑了我,不許你嫁給我了,那我怎麼辦呢?”朱翰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我心裡,沒有比你更要緊的事了。只要你我婚事順利,哪怕是隻能偶爾偷偷見上一面,不能光明正大地上門去看你,我也是甘之如飴的。”
明鸞看着他兩眼巴巴的模樣,咬咬脣,紅着臉低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