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舊怨

洗硯怔了怔,謹慎地回答:“並無關係,我是章家親戚的家人,奉了主人命令來照看親家的。”

“那你爲何處處爲沈家人打點?”那班頭壓根兒就不信,“連住什麼房子都要管?”

“不過是親家大奶奶請託罷了。”洗硯小心地選擇辭句,“她原是沈家女兒,纔會想對孃家人多照應些。我不好駁了她的臉面,但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那班頭打量了他幾眼,忽然板起臉道:“這裡是朝廷的驛站,你是什麼身份,也敢進來撒野?!還不趕緊給我出去?!”

洗硯被他罵得有些懵了,自打章家人進了驛站,他給驛卒塞了銀子,就出入無阻,哪個官差都沒攔過他,怎的這班頭忽然要趕人?他懷疑是自己不曾打點過對方的原因,便掏出幾錠銀遞了過去,賠笑道:“小的身份低微,本無資格出入驛館,只是家主人也是官身,不忍親戚受苦,因此差小的前來打點,還請大人……”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那班頭擡腿踢了一腳,一時沒反應過來,腹部巨痛,整個人往後倒坐在地,銀錠散了一地。

那班頭啐了一口,陰狠地罵道:“居然膽敢行賄?!你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趕緊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就把你送到江寧縣衙,治你個行賄的罪名,連你家主人,我也要追究他縱奴妄行之過!”說罷他不再理會躺倒在地忍痛呻吟的洗硯,大步走到章沈李三家所居偏院的門口,朝裡呸了一聲:“什麼阿兒物!還當自個兒是官宦人家,皇親國戚呢?!不過是個朝廷欽犯,便是最卑賤的奴僕也比你等尊貴三分!新皇仁慈,留了你等性命,你等不說安安分分服役,倒擺起大爺的譜來了。惹惱了爺,咱也告一本上去,敲你一二百板子,直把你們打得個血肉模糊,站都站不起來,看你還朝誰擺威風!”

他罵得大聲,語句又難聽,更有威脅之意,章沈李三家都被驚動了,紛紛探頭來瞧,沈氏瞥見洗硯倒在院外的地上,頓時氣紅了臉,低聲罵道:“哪裡來的粗人,如此可惡!”

她兄弟沈儒平探頭一看,立時便縮了回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滿眼驚惶。沈氏覺得不對,忙問:“你這是怎麼了?難不成你認得他?”心裡卻疑惑不解,那不過是個卑微的差役,弟弟在沈家出事前本是官宦子弟,自幼錦衣玉食,出行也是奴僕環繞,怎會認得這等粗人?

沈儒平欲言又止,臉色越發難看了。旁邊一直沉默着替兄長拭汗的沈昭容小聲問:“父親,那人的長相有些眼熟,瞧着倒與小時候祖父爲哥哥挑選的書童有幾分相象,記得那書童是姓吳的。”沈儒平擡頭看了女兒一眼,神色不悅。其妻杜氏小聲訓斥女兒:“不要胡說,你哥哥身邊的書童都是家生子,姓吳的書童不過就在府裡待了兩個月,便急病身亡了。他不曾進過內宅,你一個女兒家哪裡認得他?別是記錯了吧?”

沈昭容小臉飛紅,自知失言,連忙低下頭去。

杜氏瞪了女兒一眼,卻悄悄地看向丈夫,沈儒平嘆了口氣,對沈氏道:“瞧着確實有幾分象。那書童家裡因做點小生意,跟府裡的大管家有些來往,聽說咱們家要給兒子尋伴讀,便使了銀子託大管家來說項。父親試過他的功課,見他有幾分小聰明,功課還過得去,人也勤勉,陪安哥兒一道讀書,若是將來學業有成,科舉出仕,也能給安哥兒添個助力,不想他纔來兩個月就病死了。父親可憐他父母失了獨子,還特地命人多賞些銀子。只是他父母嫌賞得少了,嚷嚷着要去告官,我見他們無理取鬧,不想擾了父親與母親的清靜,便命人打發了他。想來是他們誤會了,至今仍懷恨在心,只是不知道他幾時做了差役,進了這等行當,子孫想要再循科考晉身就難了。”

沈氏皺眉道:“這事兒我記得從前隱約聽弟妹提過,說是那書童自己貪玩,大冬天在園子裡落了水,纔會重病而死。家裡能給他延醫診治,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原該將他送回家去醫治,免得過了病氣纔是。他家人有什麼可不滿的?可見人心不足,爲了點銀子,便連親兒的性命都不顧了。”

沈儒平夫妻乾笑着應是,神色間都有些不自在。沈氏眼尖,立時便起了疑心:“你們是不是瞞了我什麼?趕緊說實話,若果真有仇,就該早做準備纔是。”

沈儒平吱唔了一會兒,才道:“當真不與我們家相干,都是家裡的僕役鬧的。那時安哥兒挑書童,原本是打算從家生子兒裡挑,因父親喜歡那吳家的孩子聰明,功課又好,比家裡的小子們強多了,才挑中了他。那些落選的小子妒忌他搶了好差事,故意欺負他,卻不想出了意外,致使他重病而亡。我事後已經罰過他們了,也教訓了他們的父母,因怕傳出去壞了家門名聲,便瞞了下來,吳家人本不知情,因嫌賞錢少了纔會來鬧的。”

沈氏埋怨道:“這事兒原是你辦事不周全之錯,若是擔心傳出去壞了名聲,只管把真相告訴他家裡人,再把生事的小子推給他們出氣,再多賞些銀子,也就是了。吳家既然只是做小生意的,又怎敢與我們沈家做對?結果積下了仇怨,不得排解,今日落到他手中,還不知他要做什麼呢!”

沈家人在屋裡犯愁,屋外,那班頭罵了一通,見沈家人都灰頭土臉地躲在屋裡不敢出來見他,心裡暢快許多,又召了幾個差役來,命他們:“把犯人都拉出屋子,丟回柴房去!”甚至連原本就安置在偏廂的章家也不放過。柴房住不下,就把章家三名主犯丟過去,再將李家家眷丟到偏廂,與章家家眷擠一個屋子,但對於沈家的家眷,卻提也沒提。

柴房本來就擁擠,這一下多了章家的男人,哪裡能住得下?更別提這三家男女混住,十分不成體統了。章家家眷們要跟李家人分享一間屋子,也是叫苦不迭,一時間怨聲載道。

沈家爲自己還未在新屋子站穩腳就要回柴房而哭泣;李家爲章家只顧沈家不顧自己如今卻得了報應而冷言冷語;章家那邊,因洗硯忍痛爬起來走過去說了事情起因,宮氏立時便火了,站出來大罵:“大嫂子,你也太向着孃家人了,就爲你多事,如今我們全家都遭了殃!你還知道自己姓啥麼?若是鐵了心要做沈家人,寧可叫婆家吃虧也要給你孃家謀利的,正巧公公在這裡,請他老人家做主,把你休了,你做回沈家女兒,豈不省事?!”

另外還有跟官差拉拉扯扯不肯搬的章家男人,哭鬧着不願跟外男同處一屋的李家女眷,還有見到官差來擡兒子而哭叫的沈家太太,院子裡鬧成一團。那班頭卻仿若未見,得意洋洋地看着沈家人的狼狽樣,嘴角浮現出笑意。

就在這時,有驛卒來尋他,說江寧縣衙裡有人在等他,又對他耳語幾句。那班頭立時露出鄭重之色,留下話叫官差們繼續執行命令,又命人將洗硯趕出去,不許他再進門,便匆匆隨那驛卒走了。

班頭一走,院子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洗硯忍痛找上那名熟悉的官差,再三懇求對方手下留情。那官差收了他那麼多銀子,也不好意思拒絕,便拉他到邊上小聲說:“我本有心助你,但那吳班頭品級比我高,又是個有來頭的,我不好明着違逆了他。這樣好了,他不在的時候,我替你說說好話,放你進來看一看你主人的親戚,也省得你擔心。”

洗硯低聲下氣地求他:“大哥再幫幫我吧,您也看得出來,這位吳班頭跟沈家有隙,卻跟章家不相干,原是我多事,錯聽了章家大奶奶的話,做錯了事,怨不得他踢我這一腳,只是章家衆人卻有些冤枉。只要大哥肯幫忙,我一定不再理會沈家的事了,求大哥幫我想想辦法吧!”說話間悄悄往對方手裡塞了一樣東西。

那官差察覺到手裡的不是什麼沉甸甸的銀子,卻是個小物件,低頭一看,原來是顆黃澄澄的金珠,份量足有一兩,一兩金就是十兩銀,這東西雖小,卻抵得上他大半年的俸祿,他心下一喜,忙掩了笑意,狀若無事地將金珠塞進袖內,清了清嗓子,道:“你我兄弟相稱,原是好朋友,你既喚我一聲大哥,我又怎好看着兄弟爲難?吳班頭雖然發了話,但也不過是個班頭罷了,押解犯人不是他一個人的差事,我們也害怕犯人有個好歹,連累自個兒擔干係的。待我去尋驛丞疏通一下,請他出面向吳班頭說明,不是我們違他的意,實在是這批犯人裡頭有個天花病人,萬一傳染了別人,使得疫情擴散開來,驛站可擔不起這個罪過。”

洗硯笑道:“那就拜託大哥了。”又給了幾錠銀子,方便他疏通。那官差心裡贊他有眼色會做人,爽快地去了,還不忘拉上兩個同僚,分上點銀子,好叫他們幫着自己說話。

洗硯見差役們的動作慢了下來,各自散開說話,不再強押着章沈李三家人換屋子,忙抓緊時間去見陳氏,將事情稟告給她知道。

陳氏六神無主,含淚道:“這可怎麼辦?若是那吳班頭真的告上官府,牽連五哥,我就萬死不辭了!”

明鸞趁機教育她:“母親,你雖然有心幫大伯孃,但也該注意分寸了,如果因爲洗硯幫沈家的忙,連累了五舅舅一家,我們怎麼有臉去見他們?居然不是因爲幫章家,而是因爲幫沈家纔出事的,五舅舅知道了,一定會怪我們的!”

陳氏垂淚道:“我在章家多年,受了大嫂許多恩惠,怎能看着她有難而不顧?”

明鸞哂道:“如果是你力所能及的,幫一把也沒什麼,但現在我們自身難保,也要靠別人幫忙才能平安無事。母親硬要洗硯去幫忙,不過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陳氏臉紅了一紅,低頭默默地掉眼淚。

明鸞沒再說她,轉向洗硯:“傷得要不要緊?我看他踢你好象踢得挺重的。”

洗硯苦笑道:“方纔疼得厲害,現在倒沒什麼了。表姑娘放心,雖說我這就要走,不方便進來照應,但在外頭也可以幫忙打點路上要用的東西,特別是你方纔囑咐的藥茶。待吳班頭不在時,我再託人送進來。”

明鸞跺腳道:“你還顧什麼藥茶?!見了大夫,先看看自己的傷要緊!萬一踢傷了內臟,那麻煩可就大了。如果傷得厲害,你就託人送信回京城給五舅舅,反正江寧離南京也不遠,他得了信再派一個人來接替你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你也可以好好養傷。記住我的話,絕對不可以小看了自己的傷!”

洗硯心中感動,笑着應了。這時那官差迴轉,叫了他過去,告訴他一個好消息:“驛丞已經答應了。其實那吳克明做事蠻橫,不守規矩,咱們兄弟都惱得緊,卻又礙於他背後有人,不敢得罪他。不過你放心,只要他不在,你想什麼時候來都沒問題!”

洗硯留了個心眼:“不知那位吳班頭背後是什麼人?”

“這倒不清楚,只聽說是京裡的官兒,不過既然只能保他做個班頭,想必也不是什麼大官兒,你就放心吧!”

洗硯道了謝,又嘆道:“那位吳班頭真不好打交道,也不知幾時才能擺脫他。”

那官差擺擺手:“這個就難說了,我接到的上命是要一路押送你們到流放地,爲防萬一,中途不許換人呢,想必他也是這樣。不過你既然是章家人的親戚,就不必太擔心,他負責的原是沈家人,不過因着他品級比我們高,他發了話,我們不好違逆罷了。”

洗硯心中一頓,笑道:“其實兩家人原就不是一路的,也不必非得一起走啊?”

那官差眨了眨眼,頗有深意地看向他:“我也不想跟他一塊兒走,麻煩!他又不通情理,不守規矩!”卻沒提是什麼情理,什麼規矩。

洗硯心中明白,再三謝過,又來見陳氏與明鸞,囑咐道:“方纔那官差名叫張八斤,受了小的不少好處,人也好說話,若有什麼難處,或是要找小的,可託他幫忙捎話。”

陳氏含淚應了,目送他離去。

等吳克明迴轉時,章沈李三家人都已經搬好了屋子,在驛丞與差役們的主張下,沈家搬回了柴房,李家去了南廂,章家繼續留守偏廂,因有驛丞出面說明,吳克明也不好再強求,只得咬牙應了,但一想到方纔在縣衙裡得到的命令,他又笑了,揚手召集了衆差役們前來,宣佈道:“剛剛接到縣衙的文書,船已經備好了,明日一早就出發!”

立時便有人問他:“沈家還有個天花病人呢,明日如何走得?”

吳克明冷冷一笑,陰沉着臉道:“走不得?那就留下他繼續養病,等到好了再走,若是死了,就地燒了,再向上頭稟告,也就完了,難不成他一日病沒好,我們就一日不起解?耽擱了差事,你有幾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