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放下電話幾乎沒多久,都還不知道該怎麼好自爲之,家門已經被警察敲響。等明成瞪着眼睛很不以爲然地被三個警察用手銬銬了帶走,朱麗和被吵醒出來看的蘇大強還如在夢裡。
蘇大強呆了半天,纔回過神來,心說這是怎麼了,他們一家做了那麼多年良民,怎麼今天明成被警察拿銬子給銬走了呢?“朱麗,明成……這是犯什麼錯了?”
朱麗還處於目瞪口呆中,盯着敞開的大門發愣,沒聽見蘇大強的話。蘇大強慌得不知道怎麼辦纔好,猶豫好久,才用手推推朱麗的手,等朱麗全身一震回過神來,他才又問一句。朱麗喃喃道:“明成打了明玉。”
蘇大強自言自語:“他們從小打到大的。今天怎麼出動警察了呢?”
從小打到大?朱麗怎麼都沒想到。而看公公說起這件事來輕描淡寫的樣子,難道他們家做父母的對此從來都熟視無睹,又或者,他們也是對孩子該出手時就出手?難道一直以爲的蘇家母慈子孝,只是有意無意的假象?朱麗感覺蘇家就像一棵毛筍,婆婆去世後,筍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一層一層地剝開。
但朱麗此時來不及追究這些了,天那麼晚,她沒法找父母岀主意,也不便打擾朋友找律師,身邊的公公只會添亂,沒法岀主意,她想到吳非剛纔的那個電話,看來吳非早就知道。這個時候,能找的只有吳非了吧?大嫂現在肯定還沒睡,即使睡下,家中岀這麼大事,她能安睡?或者,通過大嫂做中間人,求求明玉?
電話打過去,果然是大嫂接的。朱麗急急道:“大嫂,大嫂,明成剛剛被警察帶走了。”
“這麼快?”吳非愣住,她只見到明玉簡單地打了兩個電話,還以爲現在是晚上,事情又不是突發事件,公安局大約會拖到明天才處理,沒想到,這纔不到半小時,好像明玉才被救護人員擡走,那邊明成卻已經被抓了。吳非一時說不出其他,只會驚訝地從喉嚨深處滾出“噯,噯”聲響。
朱麗聞言,也不知道大嫂那邊究竟是什麼場景,只得繼續硬着頭皮道:“大嫂,你們住哪裡?我立刻趕過去,公公現在也醒着,他也擔心。我們一起求求明玉,總歸是一家人。”
吳非心想,換作是她吳非捱揍,她會原諒明成嗎?起碼今天不會,明天也不會,後天再說了,估計也不會,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揍她的人。她剛剛看到明玉被打得需保安背上來,她都氣憤得恨不得自己找上門去揍明成,何況是明玉本人。她自己都知道,這時候不通知明哲,她本意是有點存心讓明玉在今晚不受阻撓地做一些事的意思。這時候朱麗他們來能做什麼?而她又能幫什麼?她打心底地不願幫明成。所以她直說:“明玉已經被救護車救走,你們來了也沒用,見不到她。我建議你們此時也別去醫院找明玉,天很晚了,別再折騰明玉。”
“救護車救走?傷得那麼厲害?”朱麗再次驚呼,“大嫂,請你告訴我明玉在哪家醫院,我今晚不去,明天去行嗎?事情因我而起,我向明玉賠禮道歉。”
事情因朱麗而起?吳非不由厭惡地想到了枕邊風這個詞。原來都不是好貨。吳非冷了心,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醫院,明玉自己打電話叫的,我抱着寶寶不方便,沒法跟去。朱麗啊,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腦袋清醒了後再想辦法解決。我也得休息了,明天等明玉電話,而且,還得幫公公搬家。晚安。”
“晚……安。”朱麗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即使心急火燎時候,也聽得出大嫂字裡行間不肯幫忙的意思,她很失落。眼下除了公公,還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還真只有睡覺了。現在即使吵醒朋友找到律師,只怕也只有明天才可以辦事。明天……唉。
朱麗忽然想到,明天她能請假嗎?即使如同事所安慰的那樣,事務所失去這筆審計不純粹是因爲她的失誤,而是另有其他主要原因,但是,她畢竟是導火索,是被人揪住的那條小辮子,大老闆豈會輕易原諒她?她明天上班除非夾着尾巴做人,讓大老闆找不出因由咔嚓了她,她怎麼還能在這當口請假?明天即將面對的處境,是明玉今天推手,雖然在明成面前一味埋怨明成當年刻薄妹妹才導致她今天受牽連,朱麗心中卻一直對明玉咬牙切齒。但是,現在還讓她如何咬牙切齒?她只有對明成咬牙切齒,可明成又可憐地被捉了。她連寄託怒氣的口子都找不到。
朱麗心想,如果明天請事假,拋開面子告訴大老闆,家中因爲明成不忿妹妹攪局揍了妹妹結果把自己送進班房,她連續幾天必須爲丈夫奔波,然後不被大老闆原諒,同事又埋怨被她拖後進度,她家的“光榮”事蹟被宣傳得沸沸揚揚,她最後還得被大老闆怒罵之下辭退。這幾乎是必然結局,而且她將退得非常難堪,永遠留下話柄。這是愛面子的朱麗最不願面對的結果。既然最後還是會被迫離開事務所,不如自己引咎辭職了吧,寧願承受一些補償方面的經濟損失,起碼,走得有擔當,也算是稍微挽回一點聲譽,而且還不會讓明成的事情在圈裡傳開。看來她只有明天一上班就遞上辭職信一途了。
雖說是做一行恨一行,朱麗對她每天面對的枯燥數字和繁重的工作量也厭煩透頂。但真考慮到了辭職,考慮得放棄那麼多年培養起來的根基,考慮放棄薪資待遇在同行中屬於翹楚的事務所,她才百轉千回地留戀起來。真的要辭職嗎?
但是不辭職,明成那邊怎麼辦?誰幫他去奔波?這明成怎麼一點不長腦子啊,竟然打一個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說,這還是人嗎?這人還是他妹妹。而且,明成這笨腦瓜就不會想想,他妹妹那麼厲害的人,能讓他白打了?真是白癡加白癡,沒救了的白癡。可是朱麗恨歸恨,明成畢竟是被警察抓了去,總得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問題是,她連明成被抓去哪裡都不知道,當時她都懵了,她記得警察來時說了他們是哪兒哪兒的,但她那時嚇呆了,根本是聽而不聞。她該怎麼辦纔好?她現在連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看看身邊的公公,朱麗心中暗歎,死馬當活馬醫了,問問他。“爸,剛剛警察進來時候說他們是哪裡的沒有?”
“說了,我被吵醒時候剛好聽到。”蘇大強一字不差說出。
朱麗倒是傻了,但隨即反應過來,蘇家三個兄妹,個個腦筋一流,豈是婆婆一個人的功勞,自然,公公的腦筋也不會差。她忙找紙筆記錄下來,免得遺忘。
朱麗忙碌時候,蘇大強跟了進來,小心翼翼地問:“明成會坐牢嗎?”
“不知道。”朱麗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麼沒問明玉住院瞭如何如何?她懷疑公公可能還不知道,忙又補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趕緊過去看望一下。”
蘇大強“噢”了一聲,輕聲輕氣地道:“明天看見明成跟他說一聲,惹誰不好,他怎麼敢去惹明玉。他媽以前都攔着他不讓他去惹明玉呢。唉。”蘇大強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心裡總覺得,明玉跟她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看見長大後的明玉一直害怕。嘆完氣,蘇大強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場也沒用,派不上用場。
但蘇大強走到門口時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氣地問朱麗:“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麼辦?”
朱麗搖搖頭,沒好氣地回答:“大嫂說她會做。”蘇大強聽了討好地笑一笑,又轉身走了。
朱麗怔怔地看着公公走出,爲他說的這兩句話,和淡漠的轉身離去,心中有明顯的厭惡。兒子被抓了,女兒進醫院了,他竟然沒事人一樣去睡覺,他關心的竟然是房子沒人搬。真讓人寒心。
朱麗一個人客廳——書房,書房——客廳地漫無目的地徘徊,卻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把大嫂的電話想了又想後,發覺只有聽大嫂的,還是先睡覺,養精蓄銳明天有力氣做事。她回去牀上躺下,才碰到牀,立刻想到,明天的辭職信還沒寫。只得又起身,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打字的時候,才發覺兩隻手簌簌發抖,總按不準鍵盤。她的辭職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辭職信只是個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飾。很快打好,又躺回牀上,面對一室黑暗,朱麗輾轉反側。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麼,手銬被打開沒有,審問時候有沒有吃苦。慢慢的,一絲淡淡的淡淡的怨氣漸漸升上心頭。明成,明成,這就是沒了母親指點後本質的明成嗎?筍殼剝光後露出來的筍肉纔是真實的明成嗎?
朱麗也奇怪,按說她是個很會流淚的人,爲什麼今天遇到這麼可怕的警察上門的事件都沒流淚?最先,或許是因爲緊張,腦子混作一團,現在呢?她現在爲什麼只有冷靜,只有嘆息,卻沒有眼淚呢?
朱麗總覺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隻萬靈之手幫她揭開眼前粉紅瑰麗的美好面紗的一角,讓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實的什麼。那面紗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後想問題的時候可能得轉一個彎,多考慮一個層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明哲接到吳非電話的時候,只會一連串的“什麼什麼什麼”,其餘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還是吳非說完後問了一句:“大哥同志,你是不是準備請假過來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答非所問:“明玉那兒有消息了沒有?究竟要不要緊?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嗎?”
“我等下去醫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醫院後給我來了個電話,告訴我病房,說正在治療,等法醫過來驗傷。我正煨着粥,等收拾完寶寶就送過去醫院。明成那兒,等下問問朱麗。明哲,你還是別來了。你們蘇家兵荒馬亂,你可得保住剛拿到的工作。這兒有我。而且,你來有什麼用呢?說實話,依我看,整件事處理得重處理得輕,全在明玉一念之間。你以爲明玉肯聽你的嗎?”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週六時候明玉在電話裡跟他說的那一通話。明玉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這個做大哥的多管閒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聽他的?可是他真沒臉說出,即使面對吳非,只得又答非所問地回一句:“他們兩個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麼打得過哥哥?”吳非下意識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說她以前小時候與弟弟扭打都沒必勝把握呢,男孩子終究力氣大一些。何況明玉還是妹妹。
“打起來,肯定明玉不是對手,我看見也會拉開。但明成吃的暗虧也不少,明成腦袋一根筋一點,明玉比較狡猾,弄到最後大家互有輸贏。爸不管事,只有媽出來把明玉一頓罵。後來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見面就不大打得起來。當時家裡很小,爸這人撥一撥動一動,媽又爲了點補貼經常上夜班睡不好脾氣大,家裡常是雞飛狗跳的。呵,我怎麼這個時候說起舊事來了。非非,明玉是個倔性子,我來……”
“肯定不管用。”吳非就直接幫明哲說了。
明哲乾咳一聲,尷尬地道:“你比我細心,明玉看來又挺買你的賬,你幫我多照顧照顧明玉,她一個人待醫院裡受罪,只有家裡人會多想到她一點。明成那兒……我問問朱麗。等下你到醫院後,想辦法讓我跟明玉說幾句話吧。還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萬別自己動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着以後讓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會過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來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吳非雖然“哼”了一聲,但聽着還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這個大哥同志終於沒提出請假過來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點想在驗傷方面做手腳的意思,而且看來她有這本事做出點什麼。她昨晚去醫院時候不想讓我參與,估計昨晚已經做好手腳了。她昨晚……人不能動,腦袋異常清醒。”
經吳非一次出走,而後又善加料理蘇家買房賣房大事,明哲對吳非的感覺,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門一隻老虎後面跟着大小兩隻貓的主導感。而吳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樣懶得管事,大事都扔給明哲的依賴。兩人彼此開始下意識地調整相處的方式。明哲雖然心中覺得彆扭,但嘴上還是問了出來:“非非,你覺得我媽在的話,她會如何處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當年吳下阿蒙,你媽在也沒用。不得不說,明玉明成衝突到今天這一步,你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你媽是個會做人的人,以前,還有她八面玲瓏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無事。現在好像是一堆木頭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幾根必須吱吱呀呀地經過一段時間調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點,纔會歸於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與明玉,這回算是矛盾爆發開來了吧,也好,總好過一直捂着,等不知哪天爆發。”
明哲聽了,無可奈何地承認:“確實如此,媽很強權,她對大家的影響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國外那麼多年的我都暫時無法適應。何況明成。對於明成而言,媽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兒,還需你給她多一點的關心,我這邊好好考慮一下,該怎麼與明玉說話。無論如何,明成該吃點苦頭,但也不能被治得太過頭。我還是希望蘇家以後能完成新的和諧,而不是從此分崩離析。讓我好好想想。明玉現在很難說話。”
吳非也明白,家中岀這麼大事,明哲這個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這個表示真難做,明玉不會聽他的,明成料想也不會聽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說什麼來感化這兩個弟妹。吳非讓寶寶跟爸爸說話,寶寶拿着無繩電話,三下兩下便讓明哲體會到電話被掛的滋味。等吳非從廚房出來,寶寶已經拿着電話到處扔了。吳非忙撿起來,再給明哲打,卻一直忙音。吳非只得喂寶寶吃粥。喂寶寶吃粥,向來是個鬥智鬥勇的過程,是條艱難曲折前途不明的歷程。
過一會兒,電話又響。看清楚是明哲的電話號碼,吳非才接起。“剛纔有人打你電話?”
明哲卻是出人意料地重重嘆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道:“爸打給我的。他很擔心,明成不知道會坐幾天牢。明成坐牢時間長了,朱麗會不會趕他出門。他要我快點給他買好房子讓他搬離。”
吳非聽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嘆息,只能勸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別見怪啦。”
明哲繼續嘆息,“我讓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媽去世不久,他不還是主動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當時失業他沒法去美國,據說討論贍養問題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面前他怎麼一再拒絕回家?非非,家中應該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那些我認爲珍貴的,未必能入別人法眼,你不用太緊張,別太累着。東西搬好後就堆着,我以後回去收拾。”
吳非心說,這老頭,應該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釋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着寶寶也沒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給了我一輛車,一名司機,我可以請司機幫忙,以後人情就讓明玉去還了。你別掛心,不過我今天看來是不能回上海了,總不能拋下明玉。”
雖然吳非大方,但明哲放下電話後卻怎麼都無法開釋胸懷。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明玉被明成打傷住院,明成陷於牢獄處境不明,父親卻都不關心,一句都沒提到擔心他們或去看看他們,他只想到他自己的處境。以前總以爲父親懦弱,被母親欺壓得只剩一片影子,現在看來,父親還很自私啊。與這樣一個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輩子,母親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這些都是題外話,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明玉與明成的矛盾,不能讓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殺手,導致明成無出頭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該如何勸說明玉。想想那次母親剛去世他回來奔喪,雖然明玉一直客客氣氣,可還是說得他無力招架。上週六又在電話裡爲吳非指責他,也說得他沒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沒理,可她說的時候總似乎佔着理,當時當地,總能讓他這個當大哥的無言以對。何況,這回明玉捱了打,她憤怒得有理。換明成捱打試試?他會不竭盡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受傷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關鍵是,明玉認可他這個勸說者的身份嗎?在明玉心目中,他這個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實亡吧?她能聽他的嗎?
明哲爲此抓破頭皮。他決定晚上下班無論如何都要趕過去一趟,起碼看望一下明玉。與其做一桌好菜讓明玉感受什麼家的氣氛,不如以後潛移默化地多關心多照顧她。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幾天苦頭吧。只怕明玉會不要他照顧。感謝吳非,幸好有吳非,吳非調劑了他們與明玉的關係。
吳非這邊喂好了寶寶,看時間也才八點多。期間電話響起一次,吳非見是明成家的號碼,不接。她既無法幫朱麗,又厭惡公公,只有不接電話。而想到本應是明成擔當的搬家事宜要她這個在公交車上都可以被讓座的抱小孩婦女擔當,她氣憤之外更有惶恐。
但等下樓看見來接她的司機的時候,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怕不怕,這兒不是有個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嗎?明玉派給她的人,怎麼都不敢對她作假胡來。她先去醫院將一甜一鹹兩種粥放下,明玉還在睡覺,她不去打擾。下來時候司機問起蘇總究竟是怎麼回事,吳非不便把實情說出,只說了明玉昨晚小區遭襲擊,司機立刻展開了想象。往往做司機的大多話多,一整天悶在小小空間裡,你不讓他說話,他怎麼受得了。司機想當然地分析,蘇總遭襲肯定與集團公司目前的財產爭吵有關。
等吳非在司機幫助下找到搬家公司,她在樓上指揮,司機在樓下監視的時候,司機無聊地連線公司同事,將事情轉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羣策羣力聯繫到昨天審計工作安排會議上蘇總帶頭拍案抵制審計的事件,懷疑蘇總所爲肯定是觸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於是導致了被報復的後果。這個推測結果合情合理,獲得大家一致認可。不出一個小時,消息已經傳遍整個集團。集團參與爭奪財產者人人自辯,最佳方式當然是前去醫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於是,明玉人未睡醒,門外已經堆滿花籃紅包。
朱麗幾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來時聽見公公在客廳打電話,雖然說得很輕,但清晨安靜,她還是能聽得清楚。她聽了會兒,聽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說話。全部聽下來,朱麗心中氣極。老頭絮絮叨叨這麼多話說下來,竟然沒關心一下昨晚出事兒女的現狀,更沒請求大兒子出面就中調停,只是唸叨着自己該怎麼辦。朱麗簡直有立刻衝出去,大喊一聲“滾”的衝動。
朱麗需得剋制再剋制,才能起牀時候不鐵青着一張臉。她那麼多年工作下來,起碼知道一點,有一種人是斷斷碰不得的,那就是公認的弱者。這個公公無論多自私、骯髒、噁心,但他行動舉止長相年齡無不表明他是個弱者,便是連笑容都是討好的笑,這樣的人,你敢拿他怎麼辦?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強凌弱,有理都說不清了。遇見這種人,遠遠避開纔是正道。
朱麗爲避免剋制不住罵人,只得從主衛洗漱整裝完畢,直接拎包奔出門去。
但走出家門,卻又恍惚了。這就去辭職嗎?一份牛工,非到今天這等地步,才能覺察它的可貴。真的要辭嗎?真的要放棄嗎?朱麗站在門口好久,直到對面一家門後似乎有了叮叮噹噹的動靜,她才醒悟過來,趕緊起步離開。
先找一個當律師的高中同學介入,告訴同學明成被抓至何處,然後早早到達辦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頭鑽進自己辦公室。昨天哭得那麼厲害,一夜過來眼皮紅腫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還留下笑柄給人?
朱麗有點丟三落四又有點依依不捨地收拾出準備移交的東西,一一登記在一張紙上。等到辦公室終於坐滿同事,大老闆身影顯現,朱麗便拿着辭職報告敲門而入。
大老闆看到桌上的辭職信,誤會了,以爲朱麗小姑娘受不得壓力,撂擔子發小姐脾氣了,心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他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人家倒是比他脾氣還大。大老闆一張臉頓時露出不耐煩來。美女又怎麼樣,難道還要他大老闆伺候着小性子?“什麼意思?”大老闆的語氣裡沒一點客氣。
朱麗被嚇得心中一陣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識性錯誤,給事務所造成巨大損失,我承擔責任。”
“實話?我要你說實話。”大老闆冷冷看着朱麗。
朱麗咬緊嘴脣,好不容易纔湊足真氣又說一句:“我很內疚。雖然我很重視這份工作,也需要這份工作,可我得承擔責任。”
大老闆看看朱麗。作爲一個正常男人,還是比較容易被一個楚楚動人的美麗女孩悲傷的表情打動。他經過仔細判斷,覺得朱麗講的應該是實情,便也不再計較,拿起辭職信,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扣你一個月工資獎金,讓你長點記性,以後少犯這種常識性錯誤。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否則損害的是你以後在業內的聲譽。”
雖然被大筆扣去一個月收入,可朱麗還是被大老闆真心實意的話感動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又開閘放水。大老闆見此,不得不轉開臉去,心中罵一個他媽的。以後招員工絕不能招美女,太難伺候了,動不動就哭得梨花帶雨,偏他又是個七情六慾一點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讓他現在就從垃圾桶裡撈岀被撕的辭職信鑲拼起來發揮效用,他又有點不捨得。考岀幾個證的人才難得啊,那是事務所的無形資產。
朱麗本來就不捨得辭職,既然辭職信被大老闆拒絕,又被結結實實扣了一個月收入,她覺得自己受的懲罰已夠,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還得爲明成的事情奔波,雖然她知道這個時候再提出事假很有點不該,可她還能怎麼辦?只有如實招了。“我還得請假幾天。我先生昨晚爲了我的錯誤,不合腦袋發熱衝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報案抓了,性質有點嚴重。我不得不請假,非常對不起,我一再影響事務所的工作。”
大老闆瞠目結舌,這才明白朱麗辭呈背後的意思。但拒絕辭職信的大方話已經說出口,後悔已經來不及。昨天會議上,朱麗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個小姑豈是那麼容易打發的,朱麗家有得麻煩可收拾了。他乾脆將好人做到底,大方給朱麗一個月事假,免得她隔三岔五的事假影響事務所的工作士氣。
朱麗千恩萬謝地出來,沒想到大老闆會是個面惡心善的好人。回到辦公室,將工作簡單做了移交,立刻飛一般去找律師同學。
此時律師同學已經從外面回來,看見雙目紅腫,容色憔悴的朱麗,心中有點不忍說出實情。但關上門,他還是實事求是。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應該知道程序。
“蘇明成被審了一晚,今早確認正式拘留。昨晚對方驗傷報告也已經出來,輕傷,具體傷情不知。對你很不利的是,對方請的劉律師是個在本市公檢法呼風喚雨的高人,這麼短時間內,公安局已經做出全套材料,提請檢察院批准逮捕。朱麗,實話說,我對你這個案子毫無把握。只能幫你在程序上略加指點,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懇求對方手下留情。”
朱麗聽了只會喃喃地一直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去求明玉嗎?可都還不知道她住哪個醫院呢。吳非也找不到,讓她到哪兒去找。朱麗發了半天呆,終於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帶走的時候,只穿着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過去,順便看看他在裡面好不好?我起碼得給他打氣,讓他有點盼頭啊。”
同學坦率地道:“不瞞你說,我已經去看了。所有人進去,照規矩都得被欺負一下的,你只能認了。而且你先生被送進去的是區局,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要是市局的還稍微好一點兒。我本來想委託熟人幫忙照應一下蘇明成,但沒辦法,對方太強,沒人願意幫我。你得做好思想準備,裡面關的什麼惡人都有,蘇明成會吃足苦頭。”
朱麗一向順風順水,幾乎沒有接觸過月亮的背面,聞言心存僥倖。“裡面總有管的人吧,被欺負狠了叫一聲不就行了?”
同學笑道:“哪有那麼簡單,首先,欺負你的時候能讓你叫出來嗎?其次,裡面關的這幫人個個都是等着審判的,心頭狂躁不安總得找個人發泄,十來平方米的房子住着八九個人,本就憋悶得沒處發泄,來了新人,大家還不合着夥兒給下馬威?比如說我們罵人用的‘吃屎’,一個人望風,兩個人壓住手腳,一個人實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過來,嘴巴早抹乾淨沒一點證據了。哎呀,對不起,我不該亂說。朱麗,暫時你送不進去衣物。”
朱麗早趴在桌上哭開了,同學說吃屎的時候如此輕描淡寫,可想而知,吃屎只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裡面還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蘇大強說明成惹誰不好偏惹明玉,朱麗這下可知道厲害了,不知道明成在裡面有沒有覺悟過來?如果被逮捕,關上一年兩年,如此被欺負上一年兩年,明成這個從來沒吃過苦頭的少爺兵還不脫了人樣?雖說這是明成自找的,誰讓他打自己妹妹去,只是……她能看着明成如此吃苦嗎?
朱麗從同學那兒哭着出來,也不顧旁人笑話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電話號碼,就找過去。
“大哥,你得幫幫明成,只有你能幫他了。明成給關在區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師很厲害,我的律師同學想託人照顧明成都不行,明成在裡面得吃盡非人苦頭了。我同學說起吃屎來輕描淡寫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這種苦頭。他若是反抗,不知道會不會被人往死裡打。大哥,你快過來幫幫明成吧。”朱麗泣不成聲,但終於堅持着將嚴重情況告訴明哲。他們兩兄弟要好,明哲總不會不顧弟弟,她只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沒法離開。等下班立刻會過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麗這時候再傷心焦慮,還是沒有一點聽錯,她聽得出大哥對明成行爲的反感,所以只說了來看明玉。但是,他來了總會幫明成的吧,那就來了再說。“大哥,明玉住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她行嗎?起碼讓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麼可以幫明玉做到的。”
明哲聽了吳非的陳述,也以爲明成是受朱麗挑動去找明玉算賬的,所以對朱麗很是反感。再說,朱麗相對明成來說,總是關係遠了一點,明哲幾乎是下意識地,認定朱麗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爲自己弟弟開脫,罪過自然是降到弟媳婦朱麗頭上。但他還是淡淡地告訴了朱麗地址,便說了聲忙,就將電話掛了。
朱麗無話可說,誰叫明成沒腦袋咎由自取呢?哪有將自己妹妹打成這樣的。男人的拳頭啊,朱麗都不知道偌大拳腳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會什麼感受。平日裡朱麗看到別人家丈夫打女人都會在心裡罵一聲,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還被打得動彈不得,大嫂就是證明,大嫂昨晚就氣急敗壞打電話過來罵。這個明成!朱麗非常生氣地在心中罵,但又非常無奈地想,總不能真讓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
但朱麗直接趕到醫院時候,只看見一走廊的花,守在門口的秘書告訴她,蘇總正睡覺。朱麗等了好久沒見開門,落寞地轉身離開,她的心中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該把最近發生的事都與父母說說,聽聽他們的意見。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時候有人感應,有人安慰。
明玉其實一晚都沒閤眼。她無法閉上眼睛,只要閉上眼睛,眼前便彷彿出現她捱打的一幕。她的靈魂彷彿可以飄蕩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被明成抓住頭髮,被迫揚起臉來,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種深刻的羞恥燃燒着她的心,原來,走出家門堅強了十年的她,不過是隻一捅即破的紙老虎。她這時已經沒了悲哀,沒了感慨,她心中只有深刻的羞恥。她自以爲百鍊成鋼,其實還什麼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經堅定的所謂信念,那一角的碎裂,錐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讓明玉從來無法有機會做她幻想中抱着洋娃娃甜笑的乖寶寶,她早在出道沒多久就知道看守所裡面有什麼,她有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客戶酒酣耳熱時候,最喜歡將此當作吹牛的資本。她明白知道,明成只要進去半天,她便可以將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討還,而那半天,將成爲明成一生銘心刻骨的痛苦回憶,就像她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個耳光後,那滿天飛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並不覺得愉快,報仇,真能雪恨嗎?不能。從常規意義而言,她確實報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恥辱,已經形成一塊叫作記憶的芯片,牢牢插在她的腦子裡。她懷疑,她今生都不會忘記被抓起頭髮那一刻,心中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