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冷空氣一陣接着一陣地南下,天氣迅速地冷了下來。不過蘇大強覺得現在的房子比原來的一室一廳溫暖得多。蘇大強更懷念明成家的溫暖,空調多強勁,空氣多香甜,可怕的電費又不用他來考慮。

但纔想到明成,明成就來敲門。看見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蘇大強驚呆了。他害怕,他本來就怕明成,現在更怕蒼白消瘦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這雙微陷的眼睛,與去世老婆的真像。他刻意避開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迴避屋裡兩個人的眼睛,他心虛,他慚愧,但裝作若無其事地對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間的鋪蓋捲了,我立刻搬進來住。”說話的時候明成沒有擡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裡的樣子。

蘇大強驚呆了,蔡根花也驚呆了,一起愣愣地看着明成。明成卻已經轉身下樓去。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他已經抱着兩條被子進來,看見兩人都沒動靜,他把被子往邊上一放,將客廳的彈簧牀打開,將客臥牀上蔡根花的鋪蓋捲了,放彈簧牀上。然後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將門倚住,免得被風關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錢,已經不夠支付房租和物業費,他只能搬家,他無處可去,他只有搬到父親家。這裡是他唯一似乎可以理所當然回來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來意味着什麼,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東西非常多,主要還是衣服鞋子。佔了原本屬於蔡根花用的衣櫥還不夠,還得佔用蘇大強的。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許在別人眼裡都可以丟棄,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樣地留住它們。他現在已經無可倚仗,只有靠這些,才能顯得自己與庸碌大衆有所不同。他因此不願意賣車,他將爲車子堅持到最後一刻,他爲此寧願搬到父親家住。車子,是他最後的面子。

蘇大強在一邊看着悲憤地想,爲什麼,他憑什麼大搖大擺說來就搬進來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像做賊?可是,蘇大強不敢問。明成也沒給他機會問。只要不是吃飯的時候,他都是悶在自己房間裡,唯有從門縫下面飄出一縷一縷的香菸。蘇大強想對明哲告狀,可明哲剛回家,忙得要命,暫時沒來得及顧得上他爸,沒來電話。蘇大強自然是不捨得那國際長途費。

明成在屋裡的時候就是悶着上網,什麼都看。看累了,才寫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現在已經不用去各大網站發文,人家已經會自己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題材,自有人在後面跟帖問他對某某問題是什麼看法。只有在網上,他纔有精神上的滿足,網上不用考慮柴米油鹽,網上他權威。他沉溺於網絡。

可是蘇大強家的飯菜不好,只管吃飽。隔幾天,明成肚子裡油水耗盡,不得不帶着一身煙味出去覓食。天冷了,不再有擺在人行道上的快餐,而那些小店裡面的實在太髒,他無法湊合。太好的店,他的錢包又無法湊合。他尋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像樣的,他記得,好像這家店在網上有點名氣,說是價廉物美。

他點了幾個濃油赤醬的菜,他現在的胃呼喚這種沒檔次的菜。

而後,他又要了兩瓶啤酒。環顧小店,已經坐滿。一桌是一大幫小癟三,大呼小叫地說話,一桌是幾個工人階級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門,小小的店堂擠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幾乎背靠背地坐,雞犬相聞。他被擠在一角。

滿屋子的菸酒臭。而纔是半年以前,他只進最高檔的飯店。落差,什麼叫落差,誰能相信網絡上的名人居然會擠在這樣的小地方吃最廉價的菜喝最廉價的酒。

沒油水的肚子無法抵擋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覺有點上頭。

他悲哀,可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認識到,他如今爲什麼一頭紮在網絡裡,因爲網絡廉價,網絡幾乎不需多少錢就可以提供最豐富的精神生活。同樣豐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張電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網絡真是最價廉物美的娛樂,可是,明成並不覺得佔了便宜後的喜悅,他只是悲哀,因爲他是被迫選擇這種價廉物美的娛樂。就像他被迫選擇這價廉物美的小店。

小蒙已經知道石天冬的住址,是明玉告訴他的。石天冬常在家爲了創新菜譜試做新菜式,有時一個人吃不光,想給明玉送盒飯上去,可又覺得這樣做對明玉不便,明玉就打發小蒙去拿。一來二去,小蒙倒是認準石天冬了,硬是石天冬在哪個健身房鍛鍊,他也報名跟去,石天冬週末安排與明玉去海邊釣魚捉蟹,他也死皮賴臉當燈泡。石天冬與朋友騎車轉山路,他也買了全套設備跟上。小蒙又纏着石天冬帶他打籃球,他則是硬要教給石天冬玩輪滑。石天冬大高個子玩輪滑不便利,當着小蒙的面摔了幾次,小蒙卻覺得特親切。石天冬硬是看在明玉面上才與這小流氓交往,可交往下來倒是覺得這小流氓心思單純,有點英雄主義思想,就有意引導他做大男人。明玉與石天冬雙管齊下,小蒙不知就裡,懵懂落網。

可小蒙依然與他的狐朋狗黨常混一起,這是明玉最頭痛的一件事。

晚上明玉吃了石天冬做的菜後,照舊坐書桌前做事,石天冬忙他自己的,偶爾擡頭說幾句話。明玉怕自己這麼靜束縛了腳底如裝彈簧的石天冬,但石天冬卻甘之若飴。

一會兒,石天冬做完他的事,從櫃子裡掏出一包東西,拿到明玉面前晃,“走,出去玩會兒,你的輪滑鞋我已經買到,我們好好滑幾圈,現在路上人少。”

明玉聽了大笑,石天冬好動,前不久看了小蒙靈巧地輪滑後,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經被邀觀摩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現在他也想引誘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臉腫。我看你滑。”

“我們先去你那兒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氣到了。外面風很大。”

“我行嗎?”看看石天冬穿着的寬大粗毛衣,明玉很不自信,不過看到石天冬有興致,她願意參與。她依言與石天冬回家,上去換了厚衣服下來,卻見石天冬已經換上護具和輪滑鞋。石天冬一看見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說完“刷”地滑了出去,一個轉身,竟然並腳跳上彩磚人行道而沒摔跤,依然穩穩地前行,而且還穩穩地跳下來,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簡單,兩天就行了,並不一定非要從小孩子開始就學,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着你,保證不讓你摔跤。”

“我行嗎?我體育一向不好,四肢協調不靈。”明玉也羨慕小蒙穿上輪滑鞋後閃跳騰挪的靈活勁兒,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裡最差勁的肢體協調能力,又有些懷疑自己行不行,別一把老骨頭給“咔嚓”了。

“你試試,我給你係上鞋子,你自己戴上護腕護膝,還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輪滑鞋上幫忙,“非常好玩,比小時候學騎自行車還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種束縛。我們冬天學會,正好春天滑出去春遊。”

明玉笑着連連後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臉地跳得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可沒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腳朝天。她都懷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製造身體接觸機會,他不是一直在找兩人關係的突破口嗎?她原先一直笑眯眯地旁觀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陣地戰似的接近她,覺得特別好玩,可是穿上輪滑鞋,她還能旁觀嗎?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時候從沒玩過的東西,包括前幾天與石天冬還有小蒙一起去海邊釣魚摸蝦,還在海邊現燒魚湯喝,無比鮮美。不僅她迷戀,小蒙都喜歡,都要石天冬再找機會安排,石天冬安排出來的事總是有趣。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穩,怎麼扶我,別兩個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練幾天,練穩了再……”

“去,我已經很穩。”石天冬爲了說服明玉,又耍幾個花招給明玉看,“你看,我轉彎的角度很小吧,這就是水平。我再轉一次給……”石天冬託大了,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撲到道邊一輛車上,那車立馬哇啦哇啦警報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開。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沒走穩就想跑了。你也試試吧,沒準你比我還學得快,沒準明春我只能坐車上開車,你穿着輪滑跑我車前呢。你不是說你膽子最大嗎?”

“別激我。我們換個地方,這兒都是車子,撞了太煩。誰怕誰啊。你上車,我們去體育館。”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岀明玉的嘗試心,摔就摔吧,不摔什麼都學不會。

石天冬開車,他喜歡開明玉的車子。明玉就坐在旁邊套護膝護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麼都不像。她試想着某春暖花開的郊區,一根竹竿踏輪滑穿越青山綠水,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不過……明玉承認自己悶騷,就像當初放棄溫和沉靜的瑜伽硬是選了弗拉明戈舞一樣,她內心向往狂放的生活。風一樣地滑翔,頭髮隨着春風飛揚,那是多大的誘惑。

明玉微微側身斜睨着石天冬,這傢伙釋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覺得蘇明玉應該符合她的身份,應該表現端莊高雅,性格堅強獨立的時候,石天冬卻來告訴她,你個小可憐,什麼好玩的都沒玩過,多可惜。比如,看電影有什麼好玩的?但看電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與賣花女周旋,看電影后餓着肚子滿世界地找據說最正宗的一攤新疆羊肉串纔是好玩。石天冬帶給她一雙發現“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沒有“好玩”製造“好玩”。明玉越來越樂在其中,感覺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輪滑有陰謀,她還是毅然將計就計,至於將計就計後誰擒拿下誰,再說。

體育館外空地上,北風那個吹,樹葉那個飄,明玉扶着車門踩着風火輪纔剛雙腳落地,便一下鑽進車門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車套上鞋子過來,明玉已經連摔三跤,摔離車子好幾米,周圍已沒有可以攀抓的,她沒法起身。石天冬最後扶起她,她“哎喲哎喲”地連呼好玩。她幾乎沒法直立,站起來就重心不穩,然後非常無助地眼看着自己摔倒地上。

石天冬沒想到明玉平衡能力那麼差,不得不脫下輪滑鞋,也來不及回去車邊穿上普通鞋,赤腳從背後託着明玉的兩條胳膊推着向前走,一直走到大鐵門邊。大鐵門上有一條橫檔,明玉才能脫離石天冬扶着橫檔站住,但兩條手臂累得不亞於玩吊環。

石天冬又穿了輪滑鞋過來,看着明玉大笑:“沒見過你這麼狼狽。要不要扶你一把?”

“玩你的,讓我自個兒找到平衡。”

“你說小蒙在場會怎麼樣?會不會圍着你搔首弄姿?”石天冬自己卻圍着明玉轉來轉去。

“那小子,上來肯定先從背後狠狠撞我。你最好別跟我說話,讓我精神集中,我就不信找不到平衡。”

“輕鬆點,你越緊張兩腿越僵,其實我的第一步是抱着橫豎摔跤也要衝出十米的狠心邁出去的,還是斜坡,可出去後就找到平衡了,沒理論可言,就是那麼瞬間找到站穩的訣竅。”

“那也得先找到平衡的感覺。我起碼得扶着橫杆站穩了。”

“我後面推你一把吧。”石天冬哪裡肯走開。

“不許動。”明玉看石天冬靠近,急得大叫,若不是扶着橫杆也站不穩,她很想給石天冬一個掃堂腿,看他還站不站得穩。可一心急,她又沒站穩,手吊在橫杆上,人眼看着慢動作似的摔下去,可就是沒法自我挽救。

石天冬在旁邊看着簡直不能相信,即使只用兩手撐着,兩腳不落地都不會摔跤,明玉怎麼扶着橫槓,竟然還有本事摔地上。他嘻嘻哈哈地上來攙扶,“你特別差勁……”話音沒落,跌坐地上的明玉氣憤不過,一腳蹬出去,石天冬順勢飛跑開去。等他轉回來,明玉雙手抓着橫檔費勁起來,嘴裡一邊唸叨:“你別幫我,讓我自己來,我就不信。”石天冬知道她好強,只好罷手,一邊兒晃來晃去地看着她艱難起身。前面兩次,都是差不多起來了,可稍微轉身,又一下滑出去,前功盡棄。第三次時候才見她慢悠悠站穩,石天冬看着發覺他自己都緊張岀了一身的汗,看明玉學輪滑比他自己學還累。

“找到秘訣了?”石天冬問晃悠悠站穩的明玉。

“有,八字步。是不是因爲產生的摩擦力不在同一個方向,都有一個角度,導致縱向橫向都有分力,哎,這原理怎麼解釋?”明玉還確實用八字步站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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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天冬陰陽怪氣地在旁邊笑:“對啊,我小時候一直對着自行車研究,你說那麼窄兩隻輪子,怎麼豎起來的?是不是兩隻輪子不在一條線上的緣故啊?哎呀,難道也是八字形?”

明玉哭笑不得,跺腳又不敢,全身注意力都集中在腳底,連腦子都不好使了。只會連聲說:“石天冬你閉嘴,石天冬你閉嘴。”

石天冬笑道:“你以前體育總不及格吧?”

“關你什麼事。”明玉的體育果真是經常不及格。

“你手機響了怎麼辦?”石天冬笑嘻嘻等着看明玉該怎麼騰出一隻手來掏衣袋裡的手機。

“誰,誰這麼沒眼色。”明玉想鬆一隻手,可怎麼行,鬆手肯定摔跤。又見石天冬站一邊看她好戲,惱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主動坐地上,這才摸岀手機。一看,卻是小蒙,心說他不在場也可以令她坐地上。明玉當然沒好氣,“搞啥,你。”

“大姐,快來救我,我打架給關了。”小蒙報岀派出所地址。

小蒙的電話立刻被一個嚴肅聲音的人接了去,那人很嚴正地告訴了明玉大致發生了些什麼,要明玉過來辦手續領人。

原來,小蒙招集幾個狐朋狗黨到石天冬推薦的一家小飯店吃飯,席間與人打起來了。加入戰鬥的是整整三桌人,雖然警察趕來得快,可還是有人在啤酒瓶下掛彩。一羣人全被領入轄區派出所的警務室,分頭電話通知家長領人。

明玉結束通話,擡頭時已經沒了笑容,“小蒙闖禍了,我們去派出所領人。先回我家一趟,我拿些錢。”明玉當機立斷,席地將輪滑鞋脫了,跳起來小跑向車子。形狀之瀟灑,令石天冬心中暗叫一聲好。

等明玉和石天冬兩個趕到鬧哄哄的警務室,石天冬一眼便看到靠牆坐在長條木凳上鬥志昂揚的小蒙,明玉則是死死盯住牆角一個脖子淌血,抱頭垂首的大個兒男子,那是蘇明成,剁成肉泥燒成灰明玉都不會認錯。難道蘇明成也是今天打羣架的一員?剛前一陣還思想鬥爭着要不要拉他一把呢,他卻自甘墮落。顯然,爛泥糊不上牆。

明玉和石天冬老老實實排隊,等着有限的警力一個個地將打架的和來撈人的家長一起批評教育一頓,簽字畫押辦完手續放走。

屋裡還沒被領走的明顯分爲兩幫,哪個被叫出來,就與同夥戰友似的告別,還搞得挺有情有義似的。小蒙看上去嬉皮笑臉,一點驚慌之意都沒有,當然更不可能懺悔。站外面的明玉恨得忍不住抽拳頭衝他揮舞,這臭小子,這回出來絕不輕饒。但蘇明成是孤立的,明玉不知道他爲什麼也在這裡,看樣子又是打架。蘇明成上回還知道打個還不了手的婦孺,被她使手段送進去坐兩天牢後,難道幡然領悟,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要遵守,不能欺負婦女兒童,打人要打更狠的?明玉眼睛裡滿是熊熊火焰,心裡更是破口大罵,打不死的蠢豬頭。

石天冬與小蒙手勢打了很多招呼後,感覺明玉有異,才順着明玉的目光找過去,看到明成,但明成垂着頭他認不出來。石天冬心中微酸地搭搭明玉的肩,輕道:“你看的那個是誰?”

“他媽的,蘇明成!我若是他娘,拉出來先給三巴掌。”想到自己某夜的遭遇,明玉恨得咬牙切齒的,眼睛裡全是火氣。誰打的,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那人出來她蘇明玉請吃飯。輪滑的玩鬧,早丟到九霄雲外。

原來是明玉的那個混賬二哥。石天冬看着明成心裡猶豫。雖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經凝固,但看着他那慘樣,想想他總歸是明玉的哥哥,雖然石天冬也恨這人,他可以衝過去找上明成揮拳頭示威,可在這兒總不能扔明成不管。但還沒等石天冬與明玉商量,他又聽明玉嘴裡爆岀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說,明玉新仇舊恨涌上心頭了,衝她那激烈脾氣,這會兒他還是別給她澆油,等下小蒙的事情處理完,他自己再悄悄過來打聽一下明成的情況,起碼問一下明成出的是什麼事,有沒有人來撈他。他自以爲清楚明玉家的事,他想,再怎麼深仇大恨,總還是親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岀怨言,這是什麼地方,平時看到警察還繞道遠遠地走開呢,現在站人警徽底下,誰敢喧譁。明玉有點冷,可心裡都是火。

好不容易,終於輪到小蒙。明玉還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順序的,那小蒙還算走運,換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頭的,還不等到黎明?沒想到小蒙起身兩手一起快活地比了一個“v”,惹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這二十出頭的小蒙,兩人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像小孩子。

一個大約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紀的警察雖然是例行公事,但態度和藹,說話入情入理,不過口氣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辦完例行手續,兩人領着小蒙出來,出來時候,明玉拎着小蒙的皮夾克領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說他進去上個廁所,明玉就在車邊問小蒙:“喝多啦?你又沒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虧不吃虧。”

小蒙啪一拍車頂瞪眼睛道:“就是這理。我本來不想打架,準備暗暗記住那幾個瘟生的長相,明天去集團分廠一個個找出來開除,結果隔壁桌一個人衝過來先給吵上了,吵後開打,我一看那人勢單力薄,才招呼兄弟幫他忙。我這回做的是路見不平的俠客。”

明玉一聲“呸”,但心裡卻咕咚一下,想到了什麼,定下心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蒙滿不在乎地道:“還能什麼事,都是炒冷飯的幹活,那幫人酒喝多了,說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話說得很下作。我一聽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哪個分廠的,我能跟他們那種人計較?本來想明天去分廠門口認人頭的,啊,一分廠不用去了,我在那裡搗亂過,他們都認識我……”

沒等小蒙說完,明玉一張臉熱辣辣地燒了起來,她隱約猜到什麼,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問:“幹嗎,幹嗎,你要送我回去?我這回真沒做壞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證,我以前懷疑你跟老爹,現在可一點不會那麼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簡短道:“幫我認個人。”拉着小蒙進去,卻見到石天冬上廁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賠着笑臉與警察說話。明玉明白他在做什麼,當沒看見,她指指裡面的明成,對小蒙道:“跳出來爲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進派出所當光榮事蹟,但見明玉臉色非常不對,從未見過的不善,大着膽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夠勇氣……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說。”

明玉沒應聲,只看着明成發愣。蘇明成這回居然是爲她打架?他爲什麼要爲她打架?他……但無論如何,蘇明成就是爲她打架。明玉下意識地去摸褲袋,掏半天才想起來,她已經被迫戒菸有段日子,可現在腦袋裡前塵往事轟轟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支菸……她扭轉臉問小蒙:“帶煙沒有?”

小蒙連忙掏給她。明玉接了,先不忙點菸,對小蒙道:“你去看着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來告訴我。”

小蒙一頭霧水,這是什麼跟什麼嘛,怎麼石大哥也似乎認識蘇星星老情人似的。只是心裡奇怪,蘇星星爲什麼不自己出面。回頭,見蘇星星吸毒似的急急忙忙點上了香菸,大步出門。小蒙抓抓頭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腦海裡像放映幻燈似的交疊出現: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媽偏幫明成,明成得意揚揚地在媽身後揮拳示威;她寒假被媽佈置用鹼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凍瘡爆裂,可明成坐椅子上連腳都不擡起,更別說出手幫忙;多年以後媽爲朱麗上門大肆裝修將她掃地出門,蘇家女將吵架時候,明成揮着拳頭幫媽壓陣;再後來,明成揮着的拳頭終於落到毫無抵抗的她身上,那個夜晚,明玉刻骨銘心,引爲奇恥大辱。即使以後報復得手,她也並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爲只會在給明成收屍時候纔會放棄前塵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車裡大口大口地吸菸,不,她不是吸菸,她需要藉助工具將胸中大團大團的濁氣泄洪。她與蘇家的前塵往事太過不堪,回憶是對自己神經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長大,她的離家,哪樣是歡天喜地心甘情願?人最悲慘的莫過於不能選擇出身。別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雖然沒有入教,卻實實在在揹負原罪,父母將罪惡將仇恨傾注於胚胎,她是開放於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誰能知道,她從初中起,就已經時時壓抑自己心中的暴戾?誰能知道,她高中時心理的陰暗,她曾經一夜掐斷數學教研室所有粉筆?她強迫着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會規範的好人,可她走得多麼艱難。她是被傷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瘡百孔,她雖然四肢無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傷殘人士,而且是重度傷殘,她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已經再也不會復原。如今,她以爲她已經拋離了蘇家,可以重新做人,她已經暈乎乎地接受簡單快活的石天冬,假裝若無其事地過單純快樂的日子。

誰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誰?她不要蘇明成來提醒!

可是,蘇明成已經出手了。

於情於理,她無法再將他視爲路人甲。

然後,她必須將蘇明成好意地撈出來,他們互惠互利,蘇家最後的敵對人物也化敵爲友……

心中某根一直支撐着她走到今天的充滿仇恨的支柱忽然沒了立足的依據。憑良心,憑道德,憑輿論,蘇明成都已經主動爲她如何如何,她又怎能抱住過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衝回打架現場,千萬懇求蘇明成別爲她出手,他們不認識,不相干,別讓她揹包袱。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她腦袋裡有個小聲音在說,“求求你,蘇明玉,當一個敵人爲你受傷的時候,你應該感動。”但明玉排斥這感動。她吃了那麼多年的苦,她怎能爲幾滴血感動?那不等值,她不能犯這個賤。可是,她身不由己。否則她激動做什麼?她爲什麼沒能冷漠到底?

明玉將菸頭一掐,重重地摔上車門,出去打車回家。她無法忍受蘇明成出來時候將與她那一瞬的對視,她懷疑她會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質,對蘇明成冷嘲熱諷,只爲逃避向蘇明成就事論事說一聲感謝。她排斥那感謝,她不需要蘇明成爲她流血。但現實卻總是擰着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開心,就只因爲看到蘇明成,蘇明成永遠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幫她面對。可愛的石天冬,他總說他要保護她,她總是覺得自己鋼筋鐵骨不需要保護,但石天冬的話很動聽,她原只想姑妄聽之。而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諾言。幸虧有他。

明成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自發來撈他,爲他交上罰金,爲他辦完手續。但面對這個人的時候,他發現他認識,他不會忘記出獄後第一個找他尋釁的人。在他還在狐疑地看着這人的時候,這人告訴他他就是石天冬。兩人沒有握手,也沒互相說謝謝,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醫院,明成讓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醫生確認沒有傷筋動骨不用縫針後才離開,沒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發現他今年特別背,今年三次上醫院,三次都是最沒錢的時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沒配藥沒打針,臨時做的病歷卡都沒拿,就悄悄繞醫院後門走了。他沒錢打車,他也需要靜下心來爲自己的打架行爲詫異。

被警察拿進派出所,問到打架原因,他說是因爲隔壁桌工人說話下流侮辱婦女,而那幾個隔壁桌小癟三則說得詳細針對得多,說是因爲那幫工人侮辱了誰誰誰和誰誰誰,警察後來單個兒地查身份證,一看他的名字就說,原來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從警察說那話開始起,就一直驚訝地問自己,他爲維護蘇明玉的名譽打架?他?

他不得不用冷風洗滌他的腦子,回憶當初打架前發生的所有。他記得他喝了兩瓶啤酒,後來又要了一瓶,他後來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後來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對。小店環境太差,人與人前胸貼後背,嘈雜得像雞鴨市場,如果還是獨居,明成寧願站門口等店家炒岀幾個菜打包了帶回家吃,可現在他寄人籬下。

他不得不憋悶地聽到背後那羣還穿着工裝的工人酒後的下流話,他聽到有關蘇明玉的段子。他原以爲自己應該感到痛快,竟有人一起唾罵蘇明玉,但煙氣、酒氣、悶熱,明成也不知道那時想什麼了,他記得他義憤填膺天馬行空地在想,蘇明玉知不知道別人這麼議論她?蘇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爲什麼她還要將己所不欲施於媽身上?那份發給他的傳真,難道不是她對媽的無端猜測與誣陷?大哥還說傳真內容是真的,可是……明成又不得不承認,因爲他也知道傳真內容是真的,大哥不會誣陷媽。他只是不認同蘇明玉的態度,她對媽的態度。他記得吵架前聽在他耳朵裡的隔壁桌的侮蔑都變成了對媽甚至對朱麗這些在社會上辛苦做事憑本事吃飯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頭有電腦,他一準會將他心裡的怒斥流於指端,發到網上。可是,當時他手上沒有泄憤的工具,他現在甚至都沒有說話的地方,他現在是個沒有社會身份的邊緣人,那麼多雙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他只能戴上面具用手指說,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麗會送同情上門。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驕子嗎?

最後怎麼打起來的?明成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他當時拍案而起了,然後就進了派出所。

上一回打架,他被蘇明玉送進裡面坐了兩天兩夜,受盡折磨。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後肯定是蘇明玉。可惜蘇明玉不在眼前,他不與不相干的人說話,否則,他會告訴蘇明玉,求求你別誤解,我不是爲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時候,心裡裝的不是蘇明玉,大哥雖然教育他以後要與侮蔑蘇明玉的人作鬥爭,可是他沒法有那自覺。蘇明玉肯定是誤解了,否則,她豈會花錢撈他出來。但他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那廉價的回報。他有尊嚴,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大哥奉勸他的話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與蘇明玉的新仇舊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視蘇明玉對媽造成的傷害。他能答應大哥的,最多是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他與蘇明玉相見不相識。

可是他今晚無端地承受了一次蘇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蘇明玉給得不情不願。這種恩惠,給明成的感覺猶如嗟來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裡由不得他說話。他只有回到家裡,再一次將心中所有的憋悶扔給電腦。他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幾乎沒有中斷,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這麼源源不斷地流於他的指端。他爲媽和朱麗這樣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會獲得地位的強女子吶喊,呼籲世人摘下有色眼鏡。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話,他硬是從歧視女人的尼采文章中摘岀有利於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種女人具有崇高、雄偉和堅貞的靈魂,有能力並準備做一番了不起的忠告、決心和自我犧牲,有能力並準備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們超越了性別的拘束而成爲一種有形肉體的典型……”等等。他給的題目是,《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發上去,沒多久,後面沙發板凳就跟了一串。他沒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網,必然會看到一場爭論,就像他以往發文章上網,總有人說好,有人說孬,有人文不對題。

石天冬從醫院出來,就給明玉打電話,問是不是他把車開走,約個時間,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樓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卻給他一句話,要他送鑰匙過去。她說她心煩,想跟人說說話。

石天冬於是得以再一次出現在明玉的領地。進門他就聞到一股甜香,而不是意料中的煙味,原來還真戒菸。

明玉的房子很溫暖,即便不開空調,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會給人溫暖的感覺,就像是桑拿浴室,何況一屋子開兩隻油汀。他進門就跟還在門邊關門的明玉道:“醫生說蘇明成的傷沒有大礙。他變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幾十斤。”

“我們不說他。他的罰金與小蒙的一樣嗎?這些夠不夠?”明玉將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墊付罰金的錢交給他。

石天冬沒有推卻,因爲他與明玉早就達成一致,親兄弟明算賬,這還是他提出來的。明玉這人想不出點子來大家一起高興,就買貴重物品送石天冬,搞得石天冬挺沒意思,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小蒙一點事都沒有,我看他沒醉,讓他自己回家。我懷疑他明天還得去找那些工人算賬,你得有準備。”

“這事兒,我已經忍了多年,但是誰追究這事兒都不如小蒙追究來得有理有力。明天讓他去鬧吧,我當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與小蒙他爸打個招呼,讓別攔着小蒙。”說完這些,明玉又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叫石天冬來,好像有很多話想跟石天冬說,可是見了面,卻又不想說了。蘇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說想盡早忘記嗎?何必又將垃圾倒給石天冬。可人家已經來了,她又不便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個階段對男孩子有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特權,可她總覺得那樣不好。

石天冬拉着明玉進客廳坐下,“你別太在意那些流言飛語,真正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不過讓小蒙去鬧也好,有些人需要爲他們自己的胡言亂語負責。”不出所料,明玉倒給他的是白開水,估計她手頭還有茶葉咖啡,但這樣夜深的時候,茶和咖啡顯然不合適。

“什麼叫真正認識的人,小蒙是老懞兒子,他還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與我爲這事大鬧。兒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這話才說出口,忽然愣住。她這個女兒好像也不相信老孃。他們蘇家一家人懷疑來懷疑去,那個老子更是一開始就懷疑他老婆,可一輩子下來,又沒抓到真憑實據。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記錄時候,一點也沒懷疑父親的論調,甚至,她想到更多,更髒。看來小蒙一點不荒唐。

石天冬心裡開始懷疑明玉爲什麼心煩了,本來還以爲是她看到蘇明成觸景生情,想到以前她在蘇明成拳頭底下的遭遇了,現在看她凝重的眼神,聽她說出來的話,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他也只能就他知道的開解,“別太在意別人想什麼,別人都看你有房有車,可誰能知道你從觥籌交錯的地方回家,過的是這種清教徒一樣的生活。”石天冬舉舉面前的白開水杯子,“見過你玩命工作不知道生活的人都不會胡言亂語。”

“不,不,我沒太生氣,小蒙指着我鼻子罵的時候我都不會生氣。但無論生氣不生氣,我總要有個最終態度給大家。這事不說了,我想的是別的,我想的是,即使人與人再接近,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實。”

“你是說你自以爲很瞭解蘇明成,看扁蘇明成,可你沒想到他還會跳出來做一件有血性的事?你以爲你們之間並無兄妹親情,而其實骨肉相連?”

明玉搖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要是沒喝酒,他只會幸災樂禍地旁聽。他今天跳出來,因爲他最近失意,憋慌了,他需要宣泄。可我不明白,他爲什麼要找這個口子宣泄。如果我沒料錯,這口子,他是有意找的,他可以藉此逼我還他人情。他知道我欠誰都不願欠他的人情。他知道,他闖的禍,他扔下的爛攤子,只有我替他收拾。以前他有他媽,後來他有朱麗,現在他誰都靠不上,他只有逼我。誰讓我與他‘骨肉相連’呢?可是我還真是欠誰也不要欠他,他即使欠我無數,我也不要欠他一條。我怎麼做人那麼累。”

看着明玉無可奈何的疲累樣子,石天冬自然而然地伸手攬她入懷,給她支持,“你別想太多,我懷疑蘇明成頭腦沒你那麼複雜。今天他和小蒙他們坐一家飯店吃飯純粹是巧合,如果沒有小蒙,他們再怎麼鬧你也不會知道。即使他知道你和小蒙的關係吧,也不會想到小蒙被抓進去不找他神通廣大的爸卻來找你。你想多了,在我看來,你有點風聲鶴唳。”

明玉繼續搖頭:“你錯了,小蒙的出現或者是意料之外,可他今天的事很快就會通過各種渠道傳到我耳朵裡。我不想欠蘇明成的情。我不想再陷於蘇家的任何糾葛。我不願意給蘇明成任何機會讓我原諒他,我也不願意看到他降貴紆尊來接近我,我不願接受他任何形式的道歉、示好,包括今天他爲我打架,因爲我不願原宥所有在我幼小時候他們加給我的傷害。你理解嗎?我寧願忘掉那段經歷,也不原諒那段經歷。”這麼一大段說出來,明玉長長嘆一口氣,仰頭閉目靠在沙發上,“蘇家,蘇家,我怎麼甩也甩不掉呢?我確實一聽見蘇家就風聲鶴唳。”

石天冬沒想到明玉會說出這麼一席話,可此時也只能寬解再寬解,不讓明玉陷在情緒裡。“你別太敏感,家裡人吵架歸吵架,仇視歸仇視,正經遇到外敵時候,當然是一致對外的,沒二話,這是本能。你不用太當回事。就像我當初跟我媽吵得厲害,可誰要是在我面前說我媽壞話,我立刻找那人的麻煩。你也一樣,小蒙那壞小子,也就你跟他爸媽會說他還有教,我稍微說說小蒙的不對,你立刻跟我爭辯,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蒙是什麼樣的人,爭辯只是本能而已。你今天撈蘇明成出來很正常,撈出來就結了,你沒欠他。他不過是本能反應,你別太掛心上。睜開眼睛,開心一點,不喜歡的事就不去想,別鑽牛角尖,要不我再帶你去輪滑?”

石天冬說到她護着小蒙的時候,明玉忍不住一樂,雖然沒笑,卻也心情寬鬆一點,那小子,那小子是最沒心機的。她依言睜開眼睛,看看石天冬對着她的溫暖的笑,嘆息:“你會後悔,你會發現我本質非常變態,一個不正常家庭出來的孩子心理不會正常。其實我也不想害你啊,你的生活多麼陽光,你會被我拉進泥沼。”

“胡說,我也是爸早逝,媽改嫁,我不是好好的?你別把自己往死角里塞。國慶前你自己說自己畸形,硬要嚇退我,現在又來了。你也別管我,你早已明裡暗裡不知道拒絕我多少次,是我自己死皮賴臉硬要纏上你,你就當我蜜糖吃多了想吃苦瓜,好賴不是你苦瓜的責任。你放心,我雖然至今還沒總結岀我爲什麼喜歡你,可我是個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人,我需要你,就像我需要快快樂樂的生活。你跟着我會快樂,我保證。苦瓜結岀來的籽是甜的。”

明玉聽到“好賴不是你苦瓜的責任”就樂了,再聽下去,眼睛卻潮潮地不對勁了起來,忙將臉撇了開去。竟然還有人會愛她,無條件地愛她。既不是日久生情勉強將就她,也不是看到她的能力想要她夫唱婦隨,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地喜歡她。她這樣的女人,作爲女人而言,可愛度比起朱麗差得遠,她早就想過,她未來的婚姻,可能是利益的平衡,雙方各取所需,方可締結牢固的婚姻基礎。可沒想到,蘿蔔青菜,竟然也有石天冬這樣的傻子愛吃苦瓜。她難以避免地想到了石天冬究竟能吃幾天苦瓜的問題,可最終心想,她也要吃蜜糖。

一根手指伸過去,抹去明玉腮邊的眼淚。石天冬看着明玉傷心,心裡只是奇怪,像明玉這樣的人,即使是如此豐厚的身家都已經夠吸引人追求,她竟然還會被他沒情沒調的追求感動?可看着她眼淚珠串似的下來,他又心急,跟哄小孩似的拍着明玉的背勸她“別哭”。

懷裡那個人卻道:“誰哭了?你下手不會輕點?心都快被你震碎了。”

石天冬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手掌,忙輕輕落下,“沒哭就好,啊對,你這是眼睛在排毒,每晚例行操作。”

越描越黑。明玉本能地想掙脫開來,可是心裡又很留戀。以往遇到蘇家的事她總是自己內傷,吸完一支又一支的煙,今天有石天冬陪着,她感覺,她不用再拿刀子剜自己的肉。而且這個懷抱寬大舒適,角度適宜,溫度適中,明玉處在這個懷抱裡,感覺自己被深深地疼惜。

石天冬候着明玉不掉眼淚了,才道:“以後蘇家有什麼事,讓他們找我,我替你處理,你別管。”

“我要把你養胖。”

“我要帶你好好地玩。”

“你以後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