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隆…”
廢墟里,長約四米,寬約75釐米,厚度約二三十釐米的巨大橫樑把一片壓在上方的碎石帶起,形成一個大坑。
就在橫樑凌空的一瞬間,方淮就地一滾,直接進了坑裡,埋下身,找了一塊相對平的石板,死死立住那條救命的頂杆,保證橫樑即使斷裂砸落,也有東西頂着,爲下面的孩子應得生機。
頭上灰石散落,無法擡頭看,方淮也不禁閉着眼,等待着那一刻。
但,許久沒有動靜。
只覺得周圍在變黑。
方淮再擡頭看時,周圍的光,竟然無法照進一寸,坑洞的上方,被幾十個人牢牢包裹,上百隻手,爭先恐後地搭在那條橫樑下。
他的身邊,也跳下來許多人,直立着身子,托住了那條樑。
“挪開,挪開!”少校對着吊車大喊。
旁邊的一個解放軍戰士用盡全身力氣撐着大梁,吃力地對他笑道:
“兄弟,你一個人怎麼撐得住?還有我們呢!”
“對,還有我們!”
周圍傳來了拍照聲,和記者帶着顫抖的聲音。
“現在是BJ時間,8點08分,救援有了新的生機,這條大石板下,是孩子的生命,一條大梁的托起,是幾十名可愛戰士的奮不顧身,他們爲了防止大梁斷裂,用肉體撐住了這塊樑板!他們是生命的希望,更是民族的脊樑!”
記者的聲音,帶着生命的希望,以新聞直播設備爲媒介,傳向神州大地的每個角落。
危難時刻見忠誠。
無數人將爲他們潸然淚下。
方淮忍着淚,緩緩站起,扶正了頭盔上的警徽。
大梁沒有斷裂。
隨着戰士們託着大梁一步步挪走,光線展開,大家看到,橫樑下方,還有一塊斷裂了半邊的水泥板。
已經可以看到,下面,是一個講臺。
“來,擡開!”方淮伸手,搭住那塊仍有不少磚礫的水泥板。
幾名坑裡的戰士,齊齊伸手。
“一,二,起!”
這片水泥板,同樣重得很。
但沒有那條大梁般嚇人,幾百斤的重量,被幾名飽受磨練的戰士徒手小心擡起,挪開。
水泥板下的場景,讓大家都呆住了。
周圍不斷趕回來的人,看到這一幕,都有些呆滯。
一個後腦勺被砸得變形,凹陷的中年男人,雙臂展開,趴在那張銀灰色的講臺上,頭往一邊微微側着,臉上的眼鏡,還剩了個架子,身上的青白襯衫,同樣有着水泥板壓迫的深深痕跡。
暗紅的血跡撒在講臺上,被黃色灰塵蓋了半邊,但仍然顯眼。
方淮弓下身,講臺下蜷縮着的,不是兩個孩子。
是四個。
每個人的身體,都還完好無損,只是有個女生的褲子上有血跡,似是被什麼尖銳物劃過。
那道身影,牢牢地護住了整個講臺,護住了講臺下,年輕的學生們。
大家的喉頭都在吞嚥着口水,靜靜望着這一幕,緊張和溫暖,竟然並存在這冷冷的救援現場。
“是譚老師!高二一班的老師!”
“對!那個衣服…譚主任,是譚主任啊!”
周圍的居民,有人還隔得遠遠的,竟然靠着一件衣服和一個身形,就辨認出了這個老師。
足以說明這位老師平時有多麼深入人心。
一聲女人的慟哭,頓時響動了周圍的天地。
“千秋,千秋……”
一個戴着眼鏡的女人抱着孩子,越過隔離線,跑到無力地坐到了旁邊廢墟上。
旁邊的一個年輕戰士,眼眶通紅地上前,伸手,帶着希望,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但感覺到那陣涼意和寂靜,又快速地縮回手,表情驚恐,像犯了什麼錯似的看着上面的少校,顫巍巍道:
“沒…沒了。”
其實大家都已知道,人沒了。
因爲他腦袋後面的凹陷,不止一處,明顯受到了不止一次傷害,整個身體,還在這沉重的水泥板下面,壓了足足30個小時。
桌面上有些臉部挪動的痕跡,是往受傷的女學生那處挪動的。
那裡,有一處拖拽的血跡。
方淮看到下面的四個學生,其實就已知道這位譚老師是誰。
譚千秋。
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也知道他的故事,但,當時的英雄教師有許多,不知這位是哪個震區。
如今,就這麼活生生出現在他的面前。
聽聞他的學生說,桌下的女孩被刺傷過,他曾在腦部已經遭受一次傷害的情況下,仍然出言,給學生們以安慰,讓他們不要大叫,造成其他人恐慌,保存體力,堅持活下去。
在死前,仍然堅持着,給身下的四個學生,上完了最後一課。
有人說這些話是假的,是孩子爲了刻畫自己老師的偉大形象,也有人說,當時的中國,需要英雄。但方淮眼睜睜看着眼前的拖拽血跡,內心已然堅信,這是真的。
剛纔救援的幾個小時裡,他聽附近的居民說過,站在樓上,地震開始的輕微搖晃,大約有七八秒,在此之後,纔出現了劇烈震動。
學校兩點上課,兩點28,這位老師正在講課,佔據着門口的有利位置,沒有跑向外面,卻利用這時間把四名學生蒐羅到講臺下,隨後擺出了這樣一個姿勢去保護學生,這麼長的過程,要說他沒有機會往外跑,不可能。
而那個姿勢,代表着,他願意用血肉之身,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度這幾個孩子。
戰士們,都在無聲地看着這一幕。
周圍,有好些隔離線外的人也跑到高處,夠着腳,看清了譚老師的動作。
“譚老師護住了好幾個學生。”
“譚老師,大義啊!”
“我娃娃高一也讀過他的班,哎,這麼好的老師,竟然沒跑出來!”
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流着淚,大聲爲他爭辯道:
“譚老師,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當年的大學生,多麼珍貴?什麼好工作找不到?跑到咱們這裡來當老師,二十幾年了,莫說這些娃娃,我們都是他的學生,他多愛學生,我們曉得!平時遇到顆絆路的石頭都要撿來,怕傷到學生,大難關頭,怎麼會跑?”
周圍的人,紛紛在講述着他的故事。
而戰士們,看到的,僅僅是眼前的這一幕。
就這一幕,已足夠偉大。
少校靠近了那道身影,眼裡的淚光已經無法掩飾。
他轉頭,看了看周圍的戰士,隨後回頭,大喝道:
“敬禮!!”
兩百多隻右手,齊刷刷擡起,兩百多個軍禮,牢牢定格在這救援現場。
附近的居民們,也在鞠躬致敬。
這樣的老師,
周圍一個攝製人員想拍下譚千秋的遺體照片,被記者攔住。
“英雄遺體,別拍了。”
攝製人員長嘆一聲,點點頭,換了個角度,拍下了周圍軍人們的敬禮。
那一刻不需要拍下,也能牢牢記在大家心中。
幾小時以後,大家扒出了那塊離着譚千秋不遠的斷裂黑板。
拼接起來,上面依稀可見字樣,白色粉筆,赫然寫着昨天那一課的標題。
《人生的價值》。
人生的價值,在哪裡?值幾何?
他,顯然已經找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在給孩子上這一堂課。
……
第四十二個小時。
5月14日,AM,7:45。
大家的奮戰,已經進入了天亮。
今早的口號,已經從“黃金48小時”,及時變爲了“黃金72小時”。
接下來,也許還會變成“黃金七天”,“極限168小時”,或者“極限240小時”。
廢墟下的人,有可能移動,有可能接觸水源,只要有機會攝入能量,就有可能存活十幾天。
只要有一線生機,就是黃金時間。
曹毅提着兩袋剛炸的油條和一份煮熱的袋裝牛奶,進入了漢旺中學現場。
一部分戰士在堅持挖掘,一部分,圍着一處搭好的帳篷睡覺。
四下掃視,發現了剛從一處廢墟坑道剛剛弓着身子出來的方淮,頓時大喝:
“方淮,你怎麼還沒睡覺?去休息一會!”
昨天,消防的人在各處施救,大多數人都堅持到了凌晨四五點。
但這是高強度的工作,不僅廢體力,而且煞費腦力,連來時大喊着沒時間睡覺的曹毅都挺不住了,在早上六點時和兄弟們靠在一起,打了快兩個小時的盹,直到指揮部叫他們吃早飯,纔像個鬥雞似地猛然驚醒,想起了還在學校,昨天晚飯都沒吃的方淮。
方淮見到曹毅,臉上有些興奮地擦了擦手,道:
“曹指導,這裡,昨天晚上救出來三個!昨天一天,出來了十個活着的孩子!
牛奶,牛奶有幾份?這個孩子馬上就能救出來了!精神挺好的!
而且剛纔我聽到下面的聲音了!有人還在地面的下面一層!地震來的時候,地面破裂,一二層應該都震到下面去了!
他們那裡有氧氣,有人手被壓住了,還有個女孩,竟然在給他加油打氣!
下面的空間非常結實,連昨晚四次餘震都沒有受到影響,一定能救出來的!
三個孩子!又有三個了!”
方淮說着,接過油條和牛奶,油條啃了一口,但牛奶卻沒動,拿在手上溫着,準備給坑洞裡被鋼管攔着的那個孩子送進去。
那個孩子臉被壓着,但好在,牛奶肯定能喝一點。
昨天幾次,和他相互鼓勵,十分堅強。
孩子的輕語,到現在,仍在他的耳邊迴盪。
“叔叔,你慢慢的,我撐得住。”
“叔叔,我想喝一點剛纔那個甜甜的水,喝了我還能挺很久。”
“叔叔,我聽到外面說有人出來了,我沒事,伱快去,先救其他人。”
他撐着孩子的信心,那個孩子,何嘗不是撐住了他的信心呢。
“先吃完了再去,休息一下,保存體力!”曹毅不知方淮受到了怎樣的振奮,看着他興奮的樣子,忍不住大聲提醒道。
方淮卻擺了擺手,留給他一個背影。
“再幫我要三管葡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