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谷一留便是數年,數年裡發生了很多事,來來去去很多人,但有一人、一事,從無絲毫變化。
周星星,來自第八分院的一名不起眼學子,在得到十三郎的託付後,一心撲在研究二葉草的毒性研究上,片刻沒有放鬆。
出於崇敬、同時也有愛好,周大眼研究二葉草的目的很單純,是爲了救活那隻將死又總不肯死的厭靈蟻。慢慢地,不諳世事的他越來越投入,逐漸將初衷拋在腦後,忘記了周圍一切。
對那些又專長又有偏好的人來說,類似情形很常見;比如童埀,別看平時有說有笑,一旦投身到丹藥研究上,瞬間便可忘記忘掉一切。就修士而言,這種品性好也不好,好是因爲如此纔能有所成就,不好是因爲過於執着,往往會造成固執乃至偏執性格,將主業、乃至人類情感等統統拋棄,徹底變成瘋子。
數年時間,周星星距離瘋子的距離已經不遠,他不在修行,從不打坐,很少休息,甚至連周圍的人與事都忘掉。如今的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已將研究二葉草看成自己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爲此死掉亦在所不惜。
這種說法不夠準確,嚴格來說,周星星並不是願意爲二葉草去死,而是根本不能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有何危害,幾與慢性自殺等同。
假如不是十三郎留在這裡,時常探望、且時常以強制手段逼其休息的話,這位對藥草有着極好天賦的年輕人或許已經廢了。對此,深知內情、一眼看出十三郎用心的夜蓮頗有不喜,雖沒有明着說什麼,其看十三郎的目光卻分明寫着:你也就是僞君子,而已!
十三郎不理、也不在乎夜蓮怎麼想,看着周星星服下一顆養神丹藥,以命令的口吻叮囑道:“在我準備好之前,養好精神,絕對不準再碰它。”
周大眼的眼睛大而無光。茫然迴應道:“可是這效果,不對呀?”
數年苦研,因有十三郎籌集材料,周大眼得以盡展所長,過了幾年下輩子也享受不到的奢靡生活。無論靈魔還是兩族,不管多麼珍稀,只要他需要,十三郎都能及時送來,隨其調配搭扮。以霞公主爲首的幾名女子走遍斜谷,專門爲其尋找二葉草。有些時候。十三郎親自操刀。以金烏之火。用血鼎爲爐,在周星星的指導下煉製所需。
這樣的研究陣容,這樣的代價付出,數遍滄浪。哪家能與之相較?
因爲這,十三郎的煉丹造詣多少有些長進,當然最高高不過周星星的水平,在專業丹師眼中不值一提;但就十三郎這種需要別人手把手才能開爐的“丹道大拿”而言,已是極難得的進步。付出這麼多代價,在進行數不清多少次試驗,且將斜谷內品級較高的二葉草消耗近半之後,結果依然讓人失望。
不管成丹還是藥液,不論單獨使用還是與其它靈藥搭配。每當周星星興致高昂、向十三郎討來厭靈蟻測試,結果總是一樣:生機盡滅,變成枯乾毫無生機的屍塊。
時至今日,十三郎隨身帶的厭靈蟻早已死光,無奈只好捉拿各種妖獸繼續試驗。每日殺生。遙想當初,周星星之所以投身於此項事業,爲的僅僅是得到一隻厭靈蟻......幸好他已忘了自我,否則,但這個事實足以令大眼崩潰。
聽十三郎說要改用活人測試,周星星本能地覺得不妥,問道:“這樣做,豈不是在殺人?”
十三郎說道:“所以才用死囚。”
周大眼抓抓凌亂的頭髮,說道:“老師曾經說過,用活人測試藥性違揹人倫,我輩斷不可爲。”
十三郎楞了下,沉吟片刻才說道:“如果是自願呢?”
周大眼疑惑說道:“明知道會死,誰會自願?”
十三郎耐心解釋道:“對人與對妖獸不同,如有不妥,我會全力施救;只要能挺過這一關,就可免去死罪。如此,自有人願意博一博。”
周大眼有些迷惘。以他此刻的狀態,顯然已不能分辨,這樣到底算不算違揹人倫。
十三郎說道:“我會徵求試驗者的意願,絕不強迫或者欺騙。”
“呃,我現在做什麼?”
“休息,好好休息。”
想了想,十三郎又說道:“或者出去走走,賽賽太陽什麼的。興許一不小心,就能得到什麼靈感。”
“有用嗎?”周大眼明顯不信。
“當然有用,不過也不是誰都有用,得看機緣。”
“這也講機緣?”
“那當然了。”
十三郎信誓旦旦,神情頗有幾分感慨。
“蘋果砸頭,蜘蛛結網,類似這樣的好事,不是人人都能趕上呵。”
久居之地有面坡,坡上常坐一人,伊人長望山谷景緻,彷彿一座美麗雕像,又像是一顆紮根於大地的花。
萬世之花名不虛傳,是站是坐均有獨特風姿,現於世又好像身在世外,明明不言不動,給人的感覺卻是時刻變幻,難以捉摸,不敢捉摸,也不忍仔細捉摸。
六方會談進行的不順利,斷斷續續已持續數年,如今斜谷內有很多人,除霞公主等幾名女子、還有十三郎等少數人外,極少有人敢於靠近這面山坡;原因並非夜蓮太兇惡,恰恰相反,如今的夜蓮很少如以往那樣冷漠,讓人覺得靜。
或許是太靜了,男人看一眼便容易沉迷,之後要麼警醒退讓,要麼得到師長教訓,遠遠避開這處是非之地。
萬世之花不管也不在乎這些,平日裡,她要麼跟隨十三郎看他做些什麼勾當,要麼獨自一人在此靜坐,看着想着體悟着,默默鞏固修爲。與以往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對誰都不會主動排斥,如有人前來,無論靈、魔、燕尾還是咔吧,夜蓮都會平心靜氣與之交談。神情淡漠但不冷漠,驕傲而不驕橫,且時常會莫名改換氣質。
新進階的化神修士,通常需要幾年、十幾年、乃至數十年閉關感悟天地,夜蓮不過方式有所不同,本質仍在修行。嚴格來說,期間無論有什麼變化,都屬正常。
又臨夕陽時,靜坐中夜蓮微微擡頭,玉一般的臉龐、還有脖頸被紅霞抹上一層暈紅。其身體不知爲何輕顫幾次。秀眉隨之蹙緊。
女子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要麼身體不適,要麼就是遇到什麼不舒心的事情。如今的夜蓮心境凝穩,隱隱已現天人並行至境界,很少、應該說谷內的人從來看不到此種摸樣。
原因就在旁邊不遠處。視線中,藍山牙木剛與十三郎說完什麼事,抱拳的抱拳施禮的施禮,準備就此離去。臨行前,魔魂聖子不知想到什麼,鬼鬼祟祟又對十三郎嘀咕着,同時用賊一樣的目光朝夜蓮的方向偷窺。
結果嚇了一跳。
“哎呀!”
與萬世之花的目光相遇,魔魂聖子一聲尖叫,雙手撫胸連連倒退。神情迅速陷入迷惘,目光隨之變得癡呆。
“混賬東西,走了!”
一巴掌甩在牙木頭上將他打了個轉,藍山遙遙向夜蓮抱拳說道:“多謝仙子手下留情。”
之後朝十三郎說道:“少爺放心,很快就能辦好。”
言罷不等萬世之花、還有十三郎回話。藍山帶着牙木落荒而逃,神情似有惡鬼在身後追趕,連回頭多看一眼都不敢。
“下次別帶他來。”
這邊十三郎無奈搖頭,踱步來到夜蓮身邊坐下,說道:“你也真是,幹嗎總和他過不去。”
夜蓮平靜說道:“不是故意。”
這句不像夜蓮能說出來的話。別說是故意,哪怕真的不小心,如有人敢當面指責,萬世之花多半也會認下來,之後再冷冷問一聲:你想怎樣。
“又變了。一日三變,就像......”
十三郎不知想到什麼,神色幽幽說道:“這樣下去可不好。”
夜蓮聽出其話語中透出的真誠意味,稍稍覺得意外,忍不住問道:“像誰?”
變化非常明顯,以往夜蓮斷不會因爲這種事情好奇,只有不屑。
十三郎有些躊躇,想了一會兒纔開口回答道:“一個女人、女孩子,嗯......已經死了。”
夜蓮微楞,沉默片刻神情轉冷,說道:“我沒那麼容易被你殺死。”
十三郎愕然說道:“我還沒說她怎麼死,憑什麼這麼講?”
夜蓮輕蔑反問道:“是不是你殺的她?”
十三郎張口結舌。
他實在不明白夜蓮從何得出這樣的判斷,震驚之外不免有些警惕,目光隨之有了變化。
夜蓮知道他在想什麼,微諷說道:“我沒興趣瞭解你的過去,更不會向魔族打探。”
這纔是真夜蓮。如此想着,十三郎忽然有“鬆口氣”的感覺,表情隨之放鬆。
從內心講,十三郎寧可與以往那個冷漠不形於色的萬世之花鬥智鬥勇,也不願面對現在的夜蓮。原因便在於那種轉變,讓十三郎看到不少人的影子,且一日比一日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具體。
“三生族都會經歷這個過程。我的情形比較特殊,首先是十三孃的意識作祟,二來血脈返祖之後,靈魔兩種性情也會衝突。而對三生族來說,如想最終完美融合成一體,必須將這些慢慢消化,真正轉變、說成爲一個全新的個體。”
不知出於什麼想法,夜蓮竟好心解釋起來,之後說道:“告訴我,她的名字叫什麼?”
十三郎猶豫了一會兒,默默回答道:“叫叮噹。”
“叮噹?”
“嗯,叮叮噹噹的那個叮噹。”
“叮叮噹噹,叮噹......”
不知是覺得奇怪,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夜蓮默默唸了幾次,絕美臉上漸漸有了笑意,淡漠中透着幾分溫暖意味。
“好名字。能叫這樣的名字,其人想必也不錯。”
“那是當然。”
十三郎望着遠處用力點頭,態度異常堅決。
“很好的人,很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