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轉,萬刺穿身,五內俱焚。
冥魔震驚於十三郎能在冥氣內存活,十三郎何嘗不是大出意外,險險第一時間久葬了命;現在的他竭盡全力,辛苦掙扎忍受煎熬,時刻面臨生死之危。
純爲鬼物的冥鬼也好,融合魔蚊的冥魔也罷,其根子不在人間。不該在人間的東西出現在人間,自身必受天道責罰,這就是界律法則。法則之下,冥魔種種厲害手段均受限制,非得重生如輪迴轉世、以新生姿態再度成長一遍,之後才能恢復原盛。
反之十三郎與之相似,進入冥魔的身體,幾相當於活人進入陰冥世界......那隻猴子厲害,連生死簿都能逼迫閻君改掉,十三郎差他老遠,頓時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無形無跡,無色無裝,甚至感受不到力量,就是難受。
真火催生,僅僅包裹身外三尺,再推動就像水中生火,白白浪費力氣;天雷釋放,周圍彷彿溼厚泥沼,打了,中了,看不出效果在哪裡。比較好用的是風,冥界也有陰風,吹到一起居然感覺到冷。
不是心理上的冷,真真切切,凍徹心扉、凝固法力、凍結靈魂的冷。
“冷呵!”
自打修道以來、確切點講是自從修煉真火以來,十三郎多少年沒有感受過其中滋味,如今嚐了個夠。
作爲這個世界上爲數不多領悟生滅道的修士,十三郎有資格認爲只有自己才能擔當這個計劃中的關鍵角色,試圖一舉將局勢翻盤。
事實證明他看對了,冥鬼未達生境沒有神域,其強大主要不在道法,對敢於鑽進身體裡的對手沒有太多辦法。靠的還是身體。同時他也看錯了,生滅道能夠抵禦冥氣沒錯,但也僅僅是抵禦罷了。當冥氣含有墮落,當週圍還有無數魔蚊,十三郎頃刻陷入苦海,生死兩難。
意境之戰。但又不全是。
正宗的意境之戰,除非雙方差距太大,誰都不能輕易罷手、更不能被幹擾。然而此刻,冥魔要面對羣修圍攻,必須分出精神兼顧;十三郎則更慘,因他怎麼都料不到,原來魔蚊在冥魔體內的時候居然還是活的,可以自由行動、甚至攻擊!
粗粗計算一下,冥魔體內至少還有數十金蚊。雖說不能全部集中到一起,但它們理論上都與十三郎同階、甚至超出,隨便來一隻都是大患。
這太離譜了!
離譜荒謬,通通來不及考慮,十三郎所能做的唯有直面強敵,與之浴血相搏。
更要命的是,他很快便發現,自己雖能與冥氣抗衡。但不能將這種效果蔓延到寶物上。除了掌天弓,任何法寶剛剛現身即被污蝕。完全沒有應該具有的威能。這就意味着,十三郎真正能夠用到武器只有兩件,完全不含法力的斬妖刀,和他的身體。
體內開弓?效果肯定很好,實際上行不通。先不說別的,那是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法力還有專注的事情。眼下十三郎一方面要與死意對抗,同時要面的洶涌魔蚊,其中甚至有金級,這樣的環境裡試圖開天,怕是弓弦都能拉開。自己倒先成了一具乾屍。
再一則,誰說開弓就能殺死冥魔?以十三郎現在的修爲,拿天絕來砍都要好半天,哪怕是在體內。
原本想將滅螺之事重演,如今身陷維谷,進退兩難;十三郎不再多想,長刀舞動如湍渦猛烈,雷火齊施再加身體蠻橫直闖,同時吐氣生滅流轉,試架陰陽橋。
體、意、神、法,十三郎四術齊施,真正是拼盡了全力,向前!
原本是向上,冥魔倒地翻滾碾壓,十三郎跟着它改了方向。他的想法倒也簡單,好不容易進來一趟,暫時沒看出冥魔有什麼厲害殺招一擊致命,那便能衝一時衝一時,不到最後難以支撐的那刻,絕不能任由冥魔肆虐,拖也要拖住他。
怎麼說也是在它的身體裡,隨便做點什麼都能對冥魔造成巨大傷害,戰機絕不容錯過。
“殺!”
腰間劇痛,十三郎扭身提膝,將那隻尚來不及享用人血的金蚊撞飛。長刀上彷彿綁了千萬條絲,縱以十三郎之巨力仍覺艱難,並開始寸寸縮短;阿古王的教導沒有白費,當週圍八方都是敵人,十三郎不能再如以往那樣追究以力破敵,要的就是一個巧、與及時。
戰鬥變成這樣,十三郎不由自主開始思念本尊,因爲他知道,同樣的環境同樣的條件,如果是本尊來做這件事,除了法力渾厚有所不及,別的都會比分身強。
有胭脂鳥,真火威力足足提高七成;肉身多煉化數十枚鱗片,強悍程度非同日而語;面對冥魔這種龐然大物,尤其需要將其分割才能制服的時候,小不點的作用無可替代。最最重要的是,感受到墮落之意在生死間的作用,十三郎知道自己擁有一件絕對能剋制它的寶物:金烏的那根爪。
昊陽之火,世間最最蓬勃向上的力量,催生萬物孕育生命,正該在此大顯神通。
揮刀突進,十三郎就像一隻鑽頭,掀飛血肉屍骸的同時,自己也被魔蚊一次次刺破,甚至刺穿。
生死一線,孤獨自守,十三郎漸漸入迷,漸漸沉浸廝殺不知身後,如飲香醇而沉醉。
爲何?
“說意境修意境,若不能將其化爲實物,意境要之何用?”
“大道無情,因其無情才能做到實際,它的一切都有用,不會容許任何多餘東西存在。”
“進而思之,任何一種道法,任何意境,感悟,最終都會成爲具體,會擁有事實表象!”
不如幽冥不知死,身在人間方爲活,由生入死,生死之間身做橋,還有什麼比這更清晰?
是危機,也是機緣。
與此相比。十三郎在血域內初明生滅,其實只是涅祖模擬出來的環境,終究不算正統。
比實力,涅祖較冥魔強出千百倍,但若比較死意真實,純淨。冥魔何嘗不高出涅祖千百倍,任憑他將天道索死在外面,仍然是徒勞。
“人言花開花落是生死,人說雲生濤滅是生滅,其實都錯了。”
“假如沒有土、沒有樹、沒有水,沒有陽光,哪裡來的花開,花又怎麼會落?”
“假如沒有天,沒有地。沒有風,沒有山川與大海,哪裡來的雲,雲又怎麼會滅?”
“生死如環,環環相套,相套組成一個更大的、完整的環。花開花落不是環,而是幾顆點,是環內一段小小的路;雲生濤滅不是環。但能催生出別的路,別的點。最終匯成一條完整的環。”
“生與死,最直觀的表現人間與陰冥,這纔是真意。”
心裡講出這句話的時候,遠在界外,劍廬之中,十三郎本尊豁然睜開雙眼。身形隨之拔起。
“是時候了?”
擡起頭,望着天,恰值夜半觀星時,與天上羣星對應,十三郎眼內似有蒼穹。星光點點閃出無數明華,深幽,清透,視之即可令人沉醉。
周圍,包括夜蓮、燕山在內,十幾人目光聚集當中,心中忽生錯覺。
十三郎不見了。
看得到,摸得着,感覺不到其存在。就好比這天,這地,這風,這雨,還有天上灑下的星光一樣,身在其中,知道其存在,但又形成不了概念。
風是什麼?雲動樹搖是風,衣襬漂浮是風,額前青絲顫動也是風,可......風到底是什麼?
地是什麼?亂石是地,淤泥是地,沙土灰塵也是地,人人腳踩大地,然而......地又是何物?
一切天生,天生爲道,道爲主掌,道有生死......這纔是生滅。
“爹爹,在做什麼呢?”躡手躡腳靠近劍廬,小不點輕輕問着,聲音顫抖,神情很是不安。
大道無情,欲識大道,自身便需無情。剛纔的那一刻,十三郎看似沒有什麼變化,實則多出一股極致的冷漠,就好像星與星之間相互瞭望,顯得那般遙遠。
燕山震驚,夜蓮羨慕,周圍敬畏,唯有小不點,表現出最最純粹的驚恐、害怕,與擔憂。
“沒什麼,爹爹想事情呢。”
似閃爍,又像回魂,臉上露出由衷微笑,與天地融合的那個人瞬間回到人間。
十三郎彎下腰將女兒抱在懷中,將靈臺內那份虛無與冷漠驅散至腦後,盡情感受着那具小小身體透出的溫暖與真實。
父親的體溫讓小不點安靜下來,伸着脖子湊到爹爹耳邊,嗅了嗅,確認一下,之後徹底放下心來,舒舒服服閉上眼。星光彷彿受到某種吸引,四面八方灑落劍廬,如無形絲綿包裹在兩個人身上,將那張小臉映得直髮光。
十三郎看得入迷,忍不住撥弄一下女兒的睫毛,惹來小不點皺眉,擡手打開他的手,咕噥兩聲,繼續在美夢中享受香甜。
“該回家了。”
來不及貪戀溫馨,十三郎嘆息着,擡頭望着走近來的幾人。
“你怎麼樣?”他問夜蓮。
“還好......”萬世之花輕聲迴應,罕見顯露出一絲柔弱。
“老祖,神師那邊?”
“一切準備就緒。”燕山老祖輕捻鬍鬚,目光深邃。
“鬼老?”
“要叫師尊!”
氣哼哼糾正,喜滋滋佔便宜,鬼道大手用力一揮。
“快點,老夫都等不及了!”
“放心,來得及。”
將小不點交到霞公主懷中,十三郎朝周圍伸出雙手。
“咱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