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齊飛的話,夜蓮輕輕挑眉,神情有些不喜。
修士之身,除非重傷流失精元,身量定型既不在變化;修真世界奇幻莫測,生靈萬物皆有機會化形成人,身量難免與常人不同,胖瘦高低、生角長尾皆屬尋常事。所謂見怪不怪,修家通常不會談論形貌,此外女修多重姿容儀表,隨便評論別人形貌,非但無禮、甚有可能是忌諱。
當然那是對普通人,單就飛殿下與夜蓮而言,聖女聖子同門修行,曾經有過雙修提議,這樣的話更像小情侶間調笑,不生隙,只顯得親密。
可惜,除了沉默,飛殿下沒等到想要的迴應。
值得一提的是,夜蓮身材高挑,蜂腰細背但又不羸弱,赤足玉面,倩影仙姿,不知多少人望之自慚。百年時光,萬世之花發生不少轉變,僅從背後看不詳盡,只見其衣着不容往常。
現在的她,長裙依舊但不束腰,多數喜歡披一件長袍。
袍子是法器,目光接觸如被彈開,難免讓人心懷恙恙;飛殿下等了一會兒不見迴應,輕嘆說道:“師妹,爲兄是來辭行的。”
夜蓮問了句:“師兄要去何處?”
齊飛回答道:“昇仙地,擊鼓登臺。”
夜蓮神情微動。
最近的百年內,人間修士普遍大進,曾爲一時天驕的飛殿下自然不例外;真靈之戰,飛殿下心、神、意皆有不少獲益,歸後不久即突破中境。時間比夜蓮早了足足八十年。
齊飛進入化神本就領先一步,資質夠好。條件夠優越,加上自己夠努力,又逢多方磨練心性有成,突破中期水到渠成。破境至今又過甲子,飛典下苦修鞏固修爲,真正邁入人間強者的行列。
這些都很正常,但要昇仙......換成誰知道齊飛的打算,都會覺得不妥。
仙靈殿處事公正。不能做到查明人間每位強者,但對已經知道的人,把關絕對嚴格;齊飛雖然是聖子,卻沒有得到昇仙令,唯有敲響昇仙鼓纔有資格登臺。
擊鼓登臺,不等於敲響就真的適合登臺,相比那些打熬無數年頭的老怪。飛殿下根基太淺,逞一時之勇踏入凶地,極有可能抱恨難歸。比如此前擊鼓兩聲的散修,引來震驚固是必然,大佬們更多覺得可惜,擔心其因此斷送前程。
他尚且如此。其餘修家更不用提,仙靈殿輕易不發令牌,實爲一番苦心。
此外還要考慮到,那名修士實力固然突出,壽元卻不是那麼充裕。放手一搏可以理解。反之齊飛修行順利而且迅速,坐擁大把壽元。實力距離巔峰也有距離,此外還有,真靈戰中,人間已有修士摸到神域的邊,今後再沒有真靈吸納本源,金烏判斷,未來大有可能突破修行限制,不升仙也能超越化神。
通盤考慮,齊飛這個時候做此抉擇,實屬莽撞。
料定他不可能考慮不到這些,夜蓮問道:“爲什麼?”
齊飛沉默片刻,說道:“爲兄不想再落後。”
夜蓮說道:“和誰比?”
齊飛苦笑回答道:“普天之下,還有誰有資格讓爲兄嫉妒。”
主動道出嫉妒兩個字,夜蓮準備好的話被按回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齊飛說道:“爲兄知道這是心魔,但我看不開,只能憑力量闖過去。”
魔由心生,無形無跡且千變萬化,對應的,破魔方式不止一種;齊飛存了比較的心思,破魔只有兩條路,一是真正將勝負之心拋去,再就是完成超越,用雙手將壁障打穿。
後一種肯定比前者好,什麼“勝負如浮雲,不必計較”之類,多數時候屬於自欺欺人,因爲做不到、纔不得不找理由安慰自己罷了。
沉默中,夜蓮幽幽說道:“但他還沒來,說不定來不了,師兄何必如此。”
齊飛說道:“來與不來,十三先生都在爲兄心裡。”
夜蓮說道:“在心裡,人在何處便無區別。”
齊飛輕嘆說道:“今日滄浪,無一事不與先生有關,爲兄靜不了心。”
夜蓮淡淡說道:“既如此,祝師兄一帆風順。”
齊飛澀聲說道:“一世同門,師妹就與我說這個?”
夜蓮平靜說道:“師兄剛纔的那些話,只是託辭罷了,既然連實話都不肯講,還想讓我說什麼。”
聽了這番話,齊飛稍稍沉默,片刻後擡頭坦然說道:“不愧是最瞭解我的人,不瞞師妹,爲兄的確另有打算,因我找到、應該說感受到一場機緣,此次非走不可。”
夜蓮神情淡漠,說道:“既然是機緣,師兄不必告訴我。”
齊飛彷彿沒聽到這句話,說道:“師妹記不記得,爲兄曾給你看過一副畫?”
夜蓮的手顫動一下,忍了忍,終於迴應道:“師兄曾經說過,那是三重樓蘭。”
齊飛點頭,說道:“樓蘭傳說,爲兄一向不信,只將其當成寄青之物。但在兩年前,畫中突然傳出來感應,指示爲兄去往一個地方。”
夜蓮輕聲問道:“是哪裡?”
齊飛搖頭,回答道:“爲兄不知道,只能感覺到在天外,那種感覺,就好像能夠主宰天下......”
夜蓮忽然轉身,打斷齊飛的話說道:“師兄,聽我說一句。”
“呃?好的。”齊飛應着,目光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拉住一樣自動瞥到夜蓮腹部,神情驚愕。
“師妹,你......”
面對着面,能夠清晰地看出夜蓮腰身趨圓,小腹稍稍隆起,雖不是太突出。但已足夠讓人產生某些聯想。更奇怪的是,夜蓮面色不正。原本比玉還要光滑的臉龐透着疲憊,甚能看出老意。
一句話,怎麼看都不像正常人。
憤怒在眼中稍顯即逝,代之以濃濃疑惑,身化神修士,齊飛不用靈識也能看出夜蓮是處子之身,再說她已百年沒有離開過仙靈殿,怎會發生那種事。
那就真的是胖了。
那又何其荒唐!
萬世之花美名在外。不說她,那些姿容普通的女修,哪個不是費盡心機保持青春?曾經有人說,修真世界,之所以女修得道的比例遠遠低於男修,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因爲她們太在乎容顏,維持浪費很大精力。當然還有材料資源。萬世之花變成這樣......無論如何都讓人想不通。
“真胖了啊!”
話剛出口齊飛便覺得後悔,匆忙更正。
“師妹見諒,爲兄不該胡思亂想”
“不是亂想,因我修習了一項功法,形貌有變。”
“什麼功法如此惡毒,師妹小心別......”
“怎麼會惡毒。是好事。”
夜蓮再度打斷,正色說道:“師兄請聽我講。”
齊飛只好聽着。
夜蓮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等其神情慢慢專注,纔開口說道:“師兄的那副畫,我知道從何而來。”
齊飛神情微變。
夜蓮又說道:“十三郎也知道。”
齊飛神情大變。張口欲言。
夜蓮繼續說道:“師兄不要在意,他不在乎。”
不在意。不在乎,尋常人或許會因此鬆口氣,但對齊飛而言是難以想象的屈辱。聽了這句話,齊飛目光陡然凌厲,再難壓制。
“師妹!”
“師兄如認爲我是有意羞辱,就不必再談下去。”
到嘴邊的責問被按回去,齊飛不知該說什麼好。
夜蓮等了一會兒,說道:“大比之戰,雷尊死前曾經求過十三一件事,我不說,師兄也應知道是什麼。”
齊飛用力搖頭,咬牙才能讓聲音保持平靜。
“爲兄身處遠端,沒有聽到。”
“聽不到,但看到,更應想到。”
望着齊飛的面孔,夜蓮深深嘆息說道:“師兄,你可比得上紫雲真人?”
問題太過突兀,齊飛楞了足足好半響才說道:“師妹什麼意思?”
夜蓮說道:“大千萬物,修真世界,天下總有比不了的人;即便天下第一,不同時代也有差異。師兄剛纔說,普天之下,除十三外再無值得你嫉妒之人,我認爲不妥。”
夜蓮說道:“不說那些個天下第一,師兄自認比樂洪濤強多少?若不在乎他,師兄認爲比雷尊如何?比劍尊怎樣?較之紫雲真人又怎樣?”
齊飛臉色慢慢發白。
夜蓮說道:“我也曾經和師兄這樣,視天下人如無物,後經無數波折才慢慢明白,世界上總有比不了的人,總有無法達到的存在;因爲這個就滋生心魔,未免不值。師兄請看,不久前敲響昇仙鼓的修士,如把外助通通去掉,能否達到他的成就?”
齊飛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麼。
一個仙靈殿聖子,一個是草野山修,傻子也明白其中的區別有多大,齊飛自忖能夠敲響兩聲昇仙鼓,第三聲呢?
留意着其臉上的表情,夜蓮幽幽說道:“當今世上,談到蕭十三郎,每個人都認爲他是能與紫雲真人比肩的人物,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齊飛澀聲問道:“師妹也這麼看?”
夜蓮搖頭,說道:“師兄如真想問我的看法,小妹會告訴你:千秋萬載,唯此一人。”
齊飛死死咬牙,一字字說道:“因此,師妹才棄我而......向他投懷送抱!”
夜蓮目光轉冷,默默將眼底一絲厭憎抹去,說道:“師兄,這句話我聽過了,不想再聽第二遍。”
“爲兄不是那個意思,爲兄......”
“我知道。”
夜蓮徐徐轉身,說道:“我的意思已經講得很清楚,師兄志存長遠,小妹只能送上祝福、還有以上的話,願不願聽,只看師兄自己。”
身後,齊飛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當初雷尊有求十三,他如何回覆?”
夜蓮沒有馬上回答這句話。
齊飛誤會了這個舉動的含義,冷笑說道:“也就是說,爲兄不因其成魔,也需以之爲仇爲敵,既然如此......”
“不作死,就不會死。”
“什麼?”
“十三回答的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夜蓮重複着那句話,並加上自己的看法。
“我覺得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