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鳴居住的小樓精巧別緻,於環柳脆竹中冒出尖尖一角,顯得飄渺且富有書卷氣。與之相反,四目老人的居所極爲簡陋,與他的着裝一樣,宛如農家宅院。
離院子還有百餘米,宗鳴停下笑。
五十米距離,他的速度放緩,步伐卻走得極爲精準,彷彿用尺子量過,分毫不差。
進入院子的時候,宗鳴已經完全去除孟浪,恢復到標準的溫雅公子摸樣;舉止神情,堪稱教科書一樣經典。
“弟子給師叔問安。”
時正黃昏,驟雨已歇,院子裡的氣息清新中透着淡淡餘香,很是養心。
老人正於石臺上做譜,黑白棋子龍蛇交錯,隱有肅殺溢泄;於暮春的晚霞籠罩下,顯得格外醒目。
這是他的娛樂,也是每日的必修課;老人似乎覺得時不假年,已經很少打坐煉氣。或是因爲夕陽特別容易觸發一些老人特有的思緒,他總喜歡在黃昏時擺上一局,怡然自樂。
“一日三安,二少爺有心了。”
老人的話聽不出喜樂,語氣還算溫和,然而與路途上相比,卻有一股淡淡的冷漠。厲風隨在宗鳴身後,躬身施禮,隨即默默地在一旁恭候。
因爲只有一隻手,他的舉止看起來有些滑稽;厲風似乎全無所覺,沒有絲毫表情。
“舵主生分了。”老人淡淡掃了厲風一眼,說道。
“晚輩不敢。”厲風恭敬地說道。
“這是舵主的心意,師叔何必放在心上。”
宗鳴面帶微笑,說道:“師叔星算之術又有進益,可喜可賀。”
“小道而已。一不能延續大道,二不能助我殺敵,何喜之有。”
說完這句話,老者不再開口,目光靜靜地投向棋盤,一副超然於物外的摸樣。按照往常的習慣,宗鳴此時就會告辭,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今日有所不同。
宗鳴先是將桌上的茶具收拾一番,陳茶倒去,重新沏好一壺新葉。待其自然放涼了一些,他親手爲老人倒上一杯;隨後就站到一旁,安靜地望着老者於盤上落子。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老人既沒有阻止也沒有誇獎,連眼皮都不曾擡起,恍如未覺。
熱茶變涼、變冷,被宗鳴更換;再次變涼、變冷,被宗鳴更換。
直到他準備去泡第三壺時,老人忽然開口道:“二少爺不必了,老夫三次出手,換來三壺心茶,足矣!”
宗鳴身體微頓,輕聲道:“弟子只泡了兩壺。”
厲風在一旁神情微異,明明是三壺,二少爺爲何說兩壺?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有一股不容反駁的味道。
老人似也在思索這個問題,片刻後他自嘲一笑,說道:“二少爺說的是,第三次並非少爺所請,做不得數。”
宗鳴一笑,神情略有羞愧,更有一絲自得,說道:“有勞師叔。”
老人不再說話,宗鳴繼續着手裡的事情,重新將茶水泡好、沏好,放到棋盤邊。老人這一次沒有推卻,接過茶盅一飲而盡,說道:“何事?”
宗鳴說道:“弟子想請師叔開卦。”
“爲何?”
“爲機緣。”
老人搖頭,說道:“太粗略,難以算明。”
宗鳴笑了笑,說道:“爲了一隻異獸。”
說罷,他將從田七身上取下的那件護甲取出,說道:“此物上有它的氣息。”
護甲是好護甲,可惜此時靈光暗淡,已是破損之物。它的背心處有一道孔洞,周圍有着明顯的焦痕,還散發着一股特殊的氣味。
老人的目光從護甲上掃過,微微皺眉,說道:“這是一隻魔獸。”
宗鳴說道:“是異獸。”
厲風神色微變。他第一次聽到少爺反駁老人,而且語氣如此堅決,實爲不同尋常。
老人白眉微挑,隨即閉上雙目靜靜的感受了一番,展顏道:“是老夫疏忽了。少爺肯用最後一次機會換取的東西,果然不是凡品。”
宗鳴欠身說道:“師叔謬讚,弟子若遇生死危機,還需師叔照顧。”
“答應長老的事情,老夫不會忘記。”
老人說了聲,左手朝護甲一點,焦痕處冉冉飛起一縷黑氣,盤旋在他的指尖,宛如一個小小的螺旋。他又朝宗鳴一點,同樣收集起一縷氣息,與黑氣緩緩融合到一處。
隨後,老者大袖輕揮,棋盤上的頓顯一片空曠。他用右手隨意抓起一把棋子朝棋盤上傾灑,同時左手輕動,將那縷氣息打入到亂子之中。
“星輪,轉!”
隨着一陣叮咚做響,棋子漸漸安定下來。宗鳴連忙注目而視,只見棋盤上一片黑子散落周圍,隱隱圍成一個缺了口的圓形;缺口的地方有顆孤零零的白子,宛如一夫當關之將軍,雖萬軍不可突破。
中央卻有一黑一白,完全重疊在一起。
“師叔……”
宗鳴面色茫然,只能將目光投向老人,卻發出一聲驚呼。
老人的面色,片刻間竟已變得煞白,沒有絲毫血色。眼神更是暗淡無神,滿是震驚。
“師叔,此卦象……”宗鳴再次開口。
老人沉默,怔怔地望着棋盤,良久才說道:“少爺與之有緣,確鑿無疑。”
宗鳴心神微蕩,壓下驚喜說道:“師叔爲何耗力如此之巨?”
老人的面色已經平靜下來,聞言苦笑道:“少爺何必調侃老夫,此爲少爺的氣運初顯,老夫命數有缺,已不足以爲少爺開卦了。”
宗鳴眼中泛起不可遏制的驚喜,連忙低頭掩飾,沉聲道:“如此勞動師叔,弟子甚感不安。不知……可有弟子能效勞之處?”
“罷了,罷了。”
老者揮手道:“命數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然無論如何,此事已成定局,不要再提了。”
說到這裡,老人的神色有些寥寥,說道:“少爺且去吧,老夫需要調息一番,恢復些精神。”
宗鳴連聲答應,再朝老人施了一禮,隨後就帶着厲風、也帶着滿懷的喜悅與寬慰離去,返回自己的小樓中。
院子裡重新歸於沉寂,老人卻沒有如他說的那樣調息修養,而是死死盯住棋盤,臉色漸起猙獰。
如果宗鳴見到此時的老人,一定會大吃一驚。這種表情,幾乎不可能在老人的臉上出現。此時的他,哪裡還是那個仙風道骨的仙長,簡直就是一隻惡鬼。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老夫的命相竟與他完全一致?”
“區區一隻二級妖獸,爲什麼能有這麼強的反噬!它到底是什麼?”
“行前老夫預知,此行機緣與劫煞並存,如能逢凶化吉,卻可演變爲天降奇緣。然而……少爺他竟然也是如此,這怎麼可能!”
“奇緣不可能有兩份,那麼就只能是……劫煞!”
老人的臉上,遏制不住的泛起恐懼之色,身形都爲之顫抖起來。
“劫煞如此之重,圍三缺一,那唯一的活路竟然是……歸途?”
“不對,那不是生路,那裡有殺星臨位,又怎麼會是生路!”
“如此說來,這豈非是一個死局!”
汗水從臉上、身上、乃至手上滲出,老者眉頭緊皺,苦苦思索着。
“劫煞……機緣……本是相輔相生,如何才能化劫煞爲機緣?”
想到這裡,老人的面色漸趨陰沉,喃喃道:“或許……或許不能化解,而是需要……應劫!”
他擡起頭,目光穿過重重障礙看向某處,說道:“如有應劫之人,則一切自解。”
…
…
小樓中,宗鳴面帶微笑,朝厲風說道:“你可明白?”
厲風沉默,半響才說道:“屬下覺得,少爺是在讓前輩表態。”
宗鳴神色微異,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說道:“看來,厲舵主以前藏拙了啊!怎麼?難道是被田七所激,不願再掩飾心智麼?”
厲風心中凜然,連忙說道:“少爺多想了,屬下萬萬不敢。”
“不用擔心!我喜歡聰明人,也需要聰明人。”
宗鳴心情頗佳,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爲了讓師叔表態。有了這一卦,他總不能再打主意。”
眼中漸起冷意,宗鳴寒聲道:“以爲我看不懂?哪裡是我顯露什麼氣運,分明是那隻異獸太過不凡,所以纔會令其反噬。”
臉色忽又變得興奮,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說道:“如此奇獸,現在又只是二級實力,正好適合抓來認主。說是本少的氣運,倒也不算錯。”
“它是我的,必須是我的,誰都不能和我搶!”宗鳴已經忘記了身邊還有人,嘴裡不停地念着,狀若癲狂。
厲風在一旁看着,心頭的寒意更濃,只好學着宗鳴在老者面前所做的那樣,深深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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