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大門,過儀門,延着再熟悉不過的路一直走到宅門前,六扇門首領仍不能真正醒過神。
兩尊石獅分列左右,吳忠看着那兩頭死物,心裡生出一股莫名感受,彷彿他們不再憨傻呆蠢,有了幾分以往沒有的獸王威儀。
門前居然有人值守,胸膛挺得老高,神情帶着一股久違的自傲,與幾分羞慚。
這些都是變化,吳忠看得到也看得懂,但又想不出原因。
發覺頂頭上司趕到,一名年輕衙役趕緊迎上來,低低的聲音嘀咕着,止不住的眉飛色舞彷彿馬上要娶媳婦一樣;說的無非是城主親衛如何威武不凡,同時提醒幾件或需注意的事項;奈何吳忠此刻渾渾噩噩,點頭搖頭全憑本能,一個字也沒能聽進心裡去。
一陣風全滅?一陣風居然全滅!一陣風怎麼可能全滅!
吳忠知道這件事多半不會假,但又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他留在亂舞城有年頭了,因爲職位的關係,知道很多尋常官員、甚至幫衆大佬都不知道的秘密。
與其它幾股堪於之實力媲美的雪盜相比,一陣風最大最不可撼動的是其背景。不客氣點講,只要不是犯了老本,八大門派都不敢和一陣風較真。
這樣一支隊伍,被滅了?難不成那位城主把皇家衛隊帶到這裡來,那又怎麼可能?
情報早已明確,城主大人只有數百親兵,且長途跋涉不熟地理,就這樣捻豆子一樣把一陣風從世間挑出來,然後抹去?
“一陣風全滅?一陣風全滅!”
翻來覆去都是這句話,吳忠彷彿做了個夢。夢裡的景象既美好又可怕,讓他想醒又捨不得醒,不能醒又盼着醒,可謂是真難受啊!
機械地邁着步,吳二爺推開門走進內堂。眼前豁然一亮。
十名親衛,肩頭佩戴着極爲醒目的皇家雕飾,正與李師爺還有幾位參事聊着什麼;發覺有人進來,衆人的目光齊齊轉到吳忠身上
當頭殺意!
無論老成持重的韓成還是其它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和善,姿態也足夠謙恭。但那是相對而言。皇家親衛面對地方官僚其實連官僚都不算,怎麼着都有些心理優勢。這是發自根骨的秉性,十三郎再如何交代也無法磨滅。
親衛本就是百殺之將,經歷雪坡一戰後,他們就像被鍍了金的兵甲一樣鋒芒畢露,同樣無法消除。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只要心裡有防範的意思,臉上笑得再如何溫柔都讓人生寒不服你試試。
進入亂舞城,親衛們不覺得回到自己家裡,反有點深入狼窩的感受。這般情形要求他們完全放棄戒備之心,不如一刀殺掉來得痛快。
有戒備就有防範,有防範就有殺意,殺意生便有煞氣臨頭;吳二爺激靈一下站得筆直。終於真正醒了過來。
“亂舞城總班頭吳忠,見過各位軍爺!”
“哎呦,這就是吳二爺吧!難怪李師如此推崇,果然雄壯威武。”
韓成上前一把將吳忠從地上拽起來,拎雞一樣呵呵笑着:“二爺好,我等新來乍到什麼都不懂,還請二爺多多照顧,多多擔待才行。”
作爲一名忠於職守的皇族親衛,韓成下決心將先生的話貫徹到底,完全拋開身架將姿態做足。甚至還努力在臉上堆出幾分諂媚但,咋這麼彆扭呢!
還有,即便要表示親近,能不能不用這麼大力?吳忠是捕快頭子沒錯,可他只是個普通人。最最普通的那類普通人。
要怪只能怪吳忠生得太壯,還有林如海用人不明、也的確缺人,這種事情怎麼看也不像適合軍人乾的活兒,非拿斧頭當畫筆,只能適得其反。
軍人就是軍人,哪能和文官的刁詐奸猾相比,連表達親善的方式都有天壤之別,刻意爲之後更顯得虛僞。韓成在十三郎等人眼裡憨厚老實,換個地方就換了味道,吳忠見過的死人不少,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活人卻沒見過幾個,焉能不驚!
吳二爺又傻了,失魂落魄望着韓成,望着他那副看起來和善細瞅又像要殺人的表情,呲牙咧嘴痛苦但又不敢叫出來,心裡忍不住罵。
“滅掉一陣風了不起啊,老子又不是賊!”
“大人不進城?!”
互報姓名一番寒暄,吳忠感覺輕鬆不少。他對軍人並不陌生,差的不過是氣勢還有那股發自內心的傲氣與凜冽。初見時被他們身上的鐵血氣息所驚,很快便從其舉止摸透這些人的脾性。按照吳二爺的判斷,假如把這些人放在身邊,自己反手便能將他們賣掉,多半還可以讓這些蠢貨替自己數錢。
沒等從臆想中找到安慰,吳忠就聽到這條匪夷所思到傳訊:林大人不進亂舞城。
我去你媽個蛋啊c歹是和牢獄打交道的人,吳忠立馬開罵,在心裡。
如果說,一陣風雪盜團覆滅的消息像驚雷炸響在所有人頭頂,那麼接下來這條消息就像老天爺放了個屁,聲音更大但帶着劇毒,聞者無不反胃。
這算什麼?別說林如海是城主,是皇室血脈,就算是個剛剛提拔上來的替死鬼大概都不好意思這麼幹。
不進城的城主,那還叫城主?來修養還是度假,或者乾脆是想做逃兵?
什麼叫想,根本就是逃兵!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城主如此,還指望手下人怎麼樣?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吳忠心裡頓生濃濃悔意,爲自己剛纔的表現不值。
就這種老爺。居然把自己嚇成那樣?什麼殲滅一陣風,不用說肯定是兩家合起來做鬼,血狼那傢伙得到上峰指令,窩在家裡享幾天清福。
毫無疑問,這種想法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比如既然林如海與大勢力有約又何必躲起來,一陣風也不可能總藏着不露面,等等等。
此刻吳二爺顧不上那些,他只覺得一股心火上撞,眼裡竟有一股酸酸的感覺,膽氣也不同尋常的大。
韓成還在解釋。說道:“大人體恤徙民艱苦,準備繞城考察民情,暫時不入亂舞。”
去你媽的!吳忠心裡罵着。他覺得韓成的表情格外讓人厭憎,假到不能再假,虛僞到不能更虛僞。
考察民情?來撒,二爺親自帶路。保證讓你滿意到不敢滿意爲止。當班頭這麼些年,吳忠見過太多太多無恥僞詐,但像林如海這樣真他孃的奇葩。
懷着一肚子怨氣,吳忠冷笑說道:“林大人如此辛勞,實爲我等效仿之楷模;可眼下外面天寒地凍,大人隨身帶着家眷,萬一哪位貴人染病可怎麼辦?”
韓成果然是個實誠人。老老實實回答道:“二爺說的沒錯,大人本有舊疾在身,一路行來多有復發,情勢可不怎麼好。小姐少爺身子也單薄,若不是先生”
小姐少爺個屁,他們又不是城主,死活關二爺鳥事。
吳忠懶得聽,說道:“既然如此,大人更應該移居城內,妥善安置纔對。小人知道皇家藥師造詣高超。可這巧媳婦做飯也不能少了米,野外寒苦缺少良材,怎麼能養好身體?”
話說得有點糙,略有一些無禮,尤其“移居”用得好。直指本意。吳忠的意思是,您就算跑也不要緊,總得露個面吧?不求大人長期駐守,移居,行不行?敢不敢?
旁邊師爺一個勁兒眨眼,老頭子和吳忠關係還不錯,不然也不會替他說那麼多好話。此時見二爺越講越沒遮攔,忍不住頻頻以目光暗示,心想你沒傻吧,干卿何事啊這是。
“呵呵,還是二爺想的周到。”
韓成真沒看出什麼,一點都沒有因爲話被截斷而不高興。他覺得吳忠的話很對,考慮的也很好,內心大爲感激,臉上神情極爲真誠。
“不瞞二爺說,此次入城,我打算購買一批藥材帶上山;可我對亂舞城不熟,二爺看能不能幫幫忙,點撥點撥?”
說着話,韓成從懷裡拿出一張事先列好的清單,說道:“麻煩二爺給過過目,這個價錢不是問題。”
我點撥你祖宗!
吳忠快氣死了,心裡想這叫什麼事兒啊o着別人什麼都算計好了,連藥材清單都已經備妥。還錢不是問題,二爺知道你們有錢,可那有什麼用。想要二爺給你們帶路買藥,要不要買米買糧?順帶挑幾個水靈丫頭送上山
等等,上山?什麼叫上山?上哪座山?
心裡閃過念頭,吳忠忍不住便問出來,說道:“軍爺剛纔說上山?”
“是啊,林大人準備沿途收留野民,一起帶上山。”
“哪座山?”吳忠追問。
“哪座山?當然是五狼山。”
韓成明白了吳忠的意思,羞愧說道:“怪我怪我,之前沒把話交代清楚;大人滅了一陣風,準備暫時駐紮在五狼山。”
吳忠眨巴眨巴眼睛,居然又問了句:“五狼山,您確定?”
這還能弄錯?韓成滿腦門子官司,只好認認真真地點頭表示確認,心裡想二爺沒毛病吧。
“嘶!”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吳忠倒吸一口寒氣,內心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
他知道,天塌了;不,是天翻了,徹底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