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地,白骨臺,浪帶血,水不濁。
還是那片孤島禿山,還是那個影子般粘在地面的黑袍,唯其目光關注的對象不同,由香爐變成了鼎。
血意縱橫、符文閃爍、且不停漲大的血鼎。
孤島外,亂生海的天空宛如搓皺了的黃鱔的皮,黃中透着濃重的暗褐色;狂風驟亂,不時吹散一股股黃沙垂落,點出一片片忽高忽低的燈;海面上,颶浪好似一層層望空攀爬的銀龍,已將與那些天燈觸及。
距離血域開啓一年又七個月之後,海天相接的日子,更近了。
時間每過一天,亂生海的狂暴都會加劇一分,及至今日,海面之上已非四級一下妖獸可以立足,只可能被拍成肉泥。狂潮怒海,卷攜着大量屍體朝孤島上撞擊,源源不絕。血肉化煙,白骨堆疊,千萬生命構築出一圈逐漸加厚加高的圓臺。
森森白骨,血霧氤氳,聚集成片匯合成龍,將孤島中央的那座石臺包裹,再化七條細細如筷子般的紅繩,圈圈纏繞、融入、加深並且變得厚重寬大。
小小血鼎漸漸增大,變爲碗、爲盆、如缸,逐步變成一口內如血海的潭,向一處池塘轉化。
石臺闊僅三尺,臺上一口三丈的潭,偏偏人在臺上看着潭,對着爐,其身後還有三人恭候......
待那血海真正形成,內裡或可生出厲鬼生靈,甚至重化山川胡海江河錦繡,成爲一方完整世界。又或誕生生靈萬物,人類妖魔,甚至誕生諸多大能。修爲可掌天地。然而從外部看,它仍舊是放在三尺石臺上的一方鼎,旁邊依舊站着一名修爲並不太高的修士,面帶微微笑,舉手便可掌控界內生死。擡足便能斷其根骨。
須彌兩界,又名界中界,此爲是也。
一沙可成一界,一木能表枯榮,芥子空間可圈宇宙,此爲是也。
“眼前是界。身邊是界,界外界內,翻手乾坤。”
黑袍老者緩緩擡手,隨意將七條紅繩中的一條捻斷,頃刻間,已成血潭的鼎內萬聲同鳴。悲嘶淒厲,好似某出天空下的世界正在崩潰,千萬種生靈大聲嚎哭。
“乾坤爲造,需造化之手掌之方得安。”
老者再將紅繩接到一處,目光望着恢復平靜且又緩緩生長的那隻鼎,再看看自己的那隻手,神情透出滿意。
“此爲造化之手。”
“恭喜主上!”
三名紅袍修士躬身施禮。語氣虔誠,透出無邊狂熱。
“現在就說恭喜,還太早啊!”老者緩緩搖頭,目光看向遠方,感慨自語道:“只有兩位師兄大功告成,我這個做師弟的方能得其小惠,還要小心師姐......誰!”
血鼎驟然搖晃,好似莽山被巨力搖撼,老者豁然轉過頭,神色透出震驚與難以置信。不待吩咐。三名紅袍修士紛紛厲喝,身化長虹撲出,如臨大敵。
“是我。”
孤島邊,骨臺旁,白衣青年憑空出現。面帶微笑望着老者,忽又微微皺起了眉。
“你好......老。”
老者的臉實在太老,老到讓人無法相信。乾巴巴的骨頭掛着一張皺巴巴的皮,風一吹竟然有起伏;那兩隻眼睛分明就是兩團爛泥坑,中央頂着一顆枯萎乾死的土包,就是他的鼻。最奇特的還是那張說話的嘴,開合間缺口直達耳側,看去好像地毯上用刀化出的一條口子;裡面只餘四顆尺寸驚人的槽牙,格外尖銳明亮。
那應該是老者身上唯一富有生機的零件,彷彿集中了其全部精華一樣。
“風和日麗,老人家在做什麼呢......”
青年友好打着招呼,下面應該還有話,但被老者面容所驚、說到這裡便停了口。其右手舉在空中,前方是一層淡淡紅膜,似在嘗試入島。
結果未能成功。
此時,三名紅袍大修撲至孤島邊,紛紛開口喝罵。青年視如不見充耳不聞,也不急着催促老者答話,擰腰轉身略往後仰,朝那層紅膜猛擊一拳。
轟!
彷彿天鼓被敲響,隆隆轟鳴之聲久久不絕,臺上血鼎再度搖晃,程度比剛纔那次更劇烈;青年的身體好似彈球一樣倒飛百餘米,又以更快的速度彈回。
“真結實!”青年依舊是那副彬彬有禮的摸樣,做出來的事情足以讓最無恥的悍匪爲之汗顏,拳腳如風,對那層紅膜擊打不停,一邊用探討的口吻對老者說話。
“老人家,你覺得我需要多久才能將它打穿?”
“放肆!”
“大膽!”
“找死!”
三名紅袍從未見過如此狂妄的人,紛紛怒嘯着衝向對手,一副要將其碎屍萬段的憤慨摸樣。奇怪的是,僅僅這麼點距離,他們卻沒有施展任何神通,也沒有祭出什麼厲害寶物,只是埋頭往前面衝,衝,衝,之後被叫停。
“慢着!”
老者在三名紅袍衝出光膜的瞬間擡起手,渾濁的目光望着那名彷彿瞎了眼的青年,緩緩說道:“蕭十三郎,你既然還活着,何不趕緊逃命,來這裡做什麼?”
“呵呵,果然認識我。”十三郎停下手,挑釁的目光從三明紅袍身上掠過,神情輕佻說道:“三對一,敢不敢放出來?”
辱罵太過明顯,三名紅袍爲之怒髮衝冠,偏因沒有主上之命不敢衝出,個個眼神狂躁。
老者不爲所動,陰沉的聲音繼續問:“老夫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十三郎收起誘敵念頭,回答道:“撿到兩條野狗,想歸還給其主人。”
反手將兩名紅袍修士撈在手中,十三郎朝那三名紅袍修士晃了晃,說道:“是不是你們家的狗?”
“師兄!”
“師弟!”
三名紅袍修士又是一通亂叫,臉上流露的關心絲毫做不得假。當然,看着十三郎的目光更加憤怒,與其不共戴天。
“主上!”一名紅袍試圖向黑袍人請戰,可惜得不到許可。
老者掛在臉上的皮抖了幾抖,四顆槽牙摩擦之聲可聞。沉默半響淡淡說道:“既然被你撿去,他們就歸你所有,自己養着吧。”
十三郎輕輕搖頭,說道:“看來你不但認識我,對我的瞭解還特別深,所以特別害怕。”
老者冷笑嘲諷道:“本座會怕你?怕你做什麼?衝進來咬我?”
十三郎平靜回答道:“我以事實說話。”
言罷。他將左手紅袍提起來,單掌輕推背後使之向前,自己飛身而退,似已徹底將其放棄一樣。
“師弟!”
兩名紅袍再難抑制,不顧一切衝向那層光膜,身體竟似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一穿便過去......了一半。
“小心!”
“回來!”
兩聲厲喝同時響起,伴隨着一聲輕叱。
“爆!”
轟!血肉四射,隨即化作血霧飛灰,被十三郎丟棄的那名紅袍修士神魂聚散,竟在不自願的情形下......自爆?!
老天爺作證,這種事幾乎不可能出現。自爆是修士最後的搏命手段,怎能隨便被人操縱?紅袍修士是俘虜沒錯。沒有反抗之力也沒錯,但他斷不會在根本不可能傷害對手、只禍及同伴的前提下自爆。
原因來不及追究,兩名露出半截身子的紅袍修士首先倒了大黴,驚恐絕望的神情凝固在臉上,目光望着那團蘊含無匹威力的血霧,身體急速倒退。
“這不可能,啊!”
大修自爆,威力堪比化神一擊,兩名紅袍修士來得急退得更快,試圖救人的手匆忙施展神通。仍不免被自爆所波及。慘呼中,其中一人的右臂被炸飛,口中同時噴出鮮血;另一人情況更慘,幾乎失了半邊身子,餘下部分零零落落。好似散了架的血偶。
紅色光膜劇烈晃動,臺上血鼎呼嘯聲連連,本來不斷膨脹的勢頭出現停頓,甚至開始回縮。
“蕭十三郎!”黑袍老者瘋狂咆哮,身體劇烈顫抖不停,第三名紅袍修士匆忙撲上去,一把將那名斷臂修士拽回來,同時目光落在只餘半截身體的同伴上,目赤欲裂。
“我在呢,不用叫那麼大聲。”
十三郎再度飛回到孤島邊,嘖嘖讚歎說道:“這樣都不破,真結實。啊對了,你,和你,到底哪個纔是你?”
指指第三名紅袍修士,十三郎望着黑袍老者,目光有些憐憫。
“難怪他們還有心智,彼此以師兄弟相稱,且看起來感情還不錯的樣子。本將大膽猜測一下,是不是他們都可以變成你,或者將來都可以變成你,類似於分身?”
“你休想知道!”黑袍老者聲音淒厲,紅袍修士嘶吼聲聲,恨意深透骨髓靈魂。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根本沒有招惹過,怎麼就把這個不講理煞星給引到這裡來?
十三郎輕輕笑了笑,說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我不需要知道。”
隨手抓過另外一名紅袍人,十三郎說道:“管你化身幾何,一個一個殺光就是。啊對了,這還要感謝你,若不是你試圖替換身份,我還真不一定能審出什麼,更可沒本事讓他自爆。”
黑袍老者死死咬牙,沉默片刻突然伸出手扣住那名只剩殘軀的紅袍修士,張開大口狠狠咬住其脖子,用力一吸。
肉眼可見的,遭到重創的紅袍修士身體萎縮,血肉精元如泉水灌入老者的身體,自己很快變成一具乾屍。與此同時,老者的面龐迅速變得紅潤豐滿起來,老態龍鍾的身體也似恢復了活力,如驟然間年輕了二十歲。
“饕餮大法!那幾個死去的魔宮修士......”
“沒錯,他們是被我吃掉。”
老者臉上流露出幾分快意,說道:“老夫知道你很不好惹,可是現在老夫大事將成,你連拖延都很費力......能奈我何?”
進都進不去,當然奈何不了他;十三郎的臉色微沉,忽然間開口問道:“你是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