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一刻, 唐子熙正準備起身時,就聽見外面傳來了響動。
“熙兒的東西本宮要再看一遍。”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外間傳來,是母妃!
唐子熙覺得眼眶發澀, 有些溫熱的液體幾乎要奪眶而出了。自己堅定的信念沒有錯, 母妃對自己更勝於親子, 總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他今生今世都還不起。
唐子熙緊閉上眼, 用手抹去滑落的淚水, 翻過身去裝睡。
段玉姝在外間又翻檢了一次唐子熙帶的東西。衣物,日常用的藥物,書卷數冊, 銀票銀兩若干等等,她親自看過數次, 但仍是不放心的又看了一次。
熙兒不知要去多久, 不準備妥帖了她也是時時惦念着。
看着那些東西已經沒問題, 段玉姝就悄悄的進入了唐子熙的內室。只見熙兒正側着身子衝着裡面,一動不動的, 似乎睡得很安穩。
段玉姝走近牀邊,在他身側坐下。
用溫柔的目光凝視着他,愛憐的拂過他的髮髻,這個在自己呵護下的孩子,終於要展開羽翼, 開始自己的飛翔了。
“熙兒。”段玉姝低低的喚着他的名字, 裡面是滿含的疼惜和不捨“熙兒啊。”
“母妃!”唐子熙實在忍不住了, 他也聽得難過, “噌”的一下子翻過來, 抱住段玉姝的腰,哽咽着“母妃, 母妃。”
段玉姝猝不及防的被唐子熙抱住,旋即明白熙兒方纔是在裝睡“熙兒,你醒了?”
“母妃,兒臣捨不得您。”倔強了幾日的不捨終於在這一刻爆發,唐子熙在她懷中安心的哭泣着“母妃,兒臣捨不得。”
“傻孩子,捨不得還硬要走。”段玉姝也是噙着淚,緊緊的環抱着唐子熙。
“母妃,兒臣,兒臣必須要走。兒臣要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唐子熙在段玉姝懷中悶聲道“兒臣是大人了。”
“是,是,我的熙兒長大了。”段玉姝不想再讓他傷心,此刻熙兒不可能反悔不走,她必須先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嗯。”唐子熙聞言,忽然發現自己的行爲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他止了淚,不好意思的道“母妃,熙兒不哭了。”
自己哭成這樣,母妃豈不是更心痛?他不能再惹母妃傷心了。
“乖了,起來換衣服罷,耽誤了時辰就不好了。”段玉姝也勉強笑着“母妃去看看你的早膳。”
“好。”唐子熙乖巧的應下了。
段玉姝陪着他用過早膳,此時天還尚早。他還要去常寧宮辭別皇祖母,再去向父皇辭行,之後,他就要正式離京了。
他還能和母妃和弟弟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了。唐子熙又去翰修苑看了三個弟弟,他們都還睡着,那麼天真無邪的表情,或許在不久之後,也就不復存在了。
多麼想永遠守候他們的天真,只是終有一天他們必須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卯時二刻。
福喜已經帶人來迎着四皇子了,他必須要走了。
“母妃,兒臣走了。”段玉姝把他送到了鳳棲宮的門前,已經不能再送了,唐子熙在這一刻才真切的感受到分離的悲傷,他低下頭,不想讓母妃看到自己又一次發紅的眼眶。
“熙兒——”段玉姝心中有萬語千言想要囑託,到了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去罷。”
唐子熙跪下,重重的把頭磕到青石板上,“母妃保重。”
“去罷。”段玉姝忍住要奪眶的淚,扶起了唐子熙“耽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是。”唐子熙頭也不回的隨着福喜離開了,再多一眼,他怕自己就要哭出來。從今後,就要面對那些未知的一切了,沒有母妃的扶持,只是自己一個人。
而段玉姝則是緊靠着門邊高大的朱漆柱子上,緊咬着下脣,無聲的淚流滿面。
唐子熙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段玉姝有時還會不經意的叫出他的名字,恍然間才驚覺他已經走了,也只是兀自苦笑。
對於唐子熙執意要離開的原因,她是多少知道一點的。熙兒從來都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而他如今長大了,他理解中的懂事也不僅是乖巧的聽自己話,他對將來也有了自己的謀劃。這樣的孩子,怎麼能不讓自己心疼。
唐景明知道段玉姝這幾日定然會因爲唐子熙的離開情緒低落,是以連續幾日都留宿了鳳棲宮。
對於他這種無言的體貼,段玉姝說不感動是假的。其實唐景明已經給了她絕無僅有的溫情,即使很多時候這些感情都被剋制在理智之下。
她和他的感情都是壓抑的。他們心中都有各自的分寸和算計,或許他們都太過清醒,反而掩飾了自己真是的情感。
但是畢竟他和她會相伴一生。這是他們心中各自篤定的,這種自信是不言而喻的默契。
這日,唐景明仍是在掌燈時分就到了鳳棲宮。
聽宮人通傳她正在博文苑,便沒有讓人通報,自己去尋了過去。
屏退了伺候的一衆宮女,段玉姝坐在唐子熙素日溫書的書案後,想着熙兒琅琅的讀書聲,而現在那西北的狂沙是不是將他柔嫩的臉磨礪的粗糙?
“姝兒,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唐景明進來,就看見她坐在書案後發愣,並沒有注意到自己。
“皇上。”這是她才發現唐景明過來了,連忙起身道“臣妾失禮了。”
“姝兒,你還在擔心熙兒?”四目相對,唐景明自然能讀出她眸中的憂慮,安慰道“你不必憂心了,朕已經給熙兒指了師傅,此人人品上佳,武功高,屢建功勳,性格也溫良,最適宜教導熙兒不過了。”
“哦?皇上說的是哪位將軍?”段玉姝知道唐景明是在安慰自己,也就勉強的笑着“皇上說好的自然差不了。”
“我朝二品邊關大將,程頤。”唐景明這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在段玉姝心中投下了巨大的波瀾。
熙兒竟然被指給程頤教導!真可謂是天意弄人了。
段玉姝不由在心中苦笑,不知程頤得知熙兒是自己的養子後,是以怎樣的心情對待。
瓜州,玉門關,軍營。
唐子熙經過月餘的行程,纔到了瓜州。之所以花了比平時要長的時間,大抵因爲多了自己這個皇子罷,爲了照顧他才放緩了速度。
或許在衆人眼中,皇宮中長大的皇子都是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尊處優,吃不得一點苦,來到了這瓜州不過是一時興起。
而越是被人看不起,他越要做出點事情來,證明自己不是個繡花枕頭一樣的皇子。
到了駐紮在成爲的大營,鎮遠大將軍寧歸親自接待了這位皇貴妃的養子皇四子,看着他仍是稍顯稚嫩的面龐,心下嘆氣,這四皇子來了,自己還要多分出心來照顧他。
在給皇上推薦教導四皇子的師傅時,他也是煞費苦心的。不能是個大老粗,四皇子細皮嫩肉的可禁不起折騰;也不能是個嚴厲太過的,唐子熙畢竟是皇子,平日高高在上慣了,萬一記上仇了可不好。是以這人不僅必須是個文武雙全的,還要性格好,有足夠的耐心。
寧歸把帳下所有的將軍都想了一遍,最後終於選定了程頤。
程頤是這兩年來的後起之秀。出身京城中名門,不在京中做個閒散富貴的公子哥兒,反而跑到了這大西北從軍。這點就和四皇子很像。
而且程頤的好脾氣是在整個大營中都有口皆碑的,他受過良好的世家教育,軍營那一羣大老粗中自然是與衆不同,他也極有耐心去指導人。
是以寧歸在千思萬慮後,還是推薦了程頤。
當親口聽到寧歸說出讓他指導四皇子時,程頤明顯的愣住了。一時間沒有回答。
“程頤啊,我們這裡只有你最合適。”寧歸以爲程頤不願意指導從皇宮中來的四皇子時,他能理解,在邊關久了,想得都是上陣殺敵,怎願意去照管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剩下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怎麼能指導好皇子呢?”
程頤聽了只是沉默着,並沒有回答。
“你也是個世家公子,在邊關這麼多年,無論是才學還是武藝指導四皇子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見程頤還是不答,寧歸急了,以利誘之:“程頤,這個四皇子來頭可不小,他可是當今後宮之主端妃的養子,端妃是皇貴妃,就相當於皇后啊。若是哪一日這端妃被封爲皇后,你是四皇子的師傅,也——”
“末將答應。”程頤匆匆的打斷了寧歸的話“將軍,沒什麼事的話末將先退下了。”
“好,好吧。”寧歸雖然奇怪程頤的反應,但是程頤答應了,他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而程頤回到自己的帳中,讓士兵全部退下,待人都走空了,他才從枕邊的包袱中拿出一檀木盒子。
打開來看,赫然是一支玉蝴蝶雙飛步搖。
這是十年前,他撿起的段玉姝遺落的步搖。雖然不是什麼珍貴之物,但他仍然悉心的收藏着,只在無人時纔拿出來看看。
那兩隻玉蝴蝶,由於總是被摩挲,所以顯得很是溫潤。被拿出來的一瞬間,兩隻蝴蝶顫顫巍巍的抖動着,真的宛如兩隻蝴蝶翩躚。
他的吻近乎虔誠的輕輕落在了玉蝴蝶的兩翼,眼角滑落一顆冰冷的淚。
姝兒戴上它,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