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裡,一束淡淡的陽光從破屋頂上照了進來,而後又被那些屋瓦撕成一道道光柱,一點一滴地打在顧晴天的肩頭上。
只見顧晴天把那些藥草全部放在鍋裡揉碎,又弄成深綠色的漿糊狀,黏在紙上,正準備往丁凝身上貼去,不料臉上一紅,她竟然是個女的!自然不能脫去她的衣服,替她敷藥,除非她醒了。
想到此處,顧晴天登時大感頭痛,恨恨地坐在地上,但轉念一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廂情願,她是死是活,於我何干,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了她,不用那麼操心。
想罷,他便自顧自地生火做飯,不去理她,只見顧晴天的手法凌厲之極,如御膳房裡的廚師一般,通天入地,無所不能,諸如降龍十八炒之類的,那更不用說了,都快成千年妖精了。
忽地,一聲咳嗽,卻見丁凝的嘴脣微微爆裂,臉色顯得難看之極,似乎是失血過多所致。
顧晴天轉眼看去,見她悽楚可憐,於心不忍,便用在衣裳上撕下一塊小布條,蒙上眼睛,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還生怕有什麼差錯,不過這種矇眼脫衣的功夫,難度超高,估計沒有幾個人能學得會。
顧晴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漸漸地平復了下來,此刻在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開始慢慢回憶起丁凝衣着上的每個細節,從那裡開始,從那裡結束,都歷歷在目,登時在黑暗中,現出丁凝的身影。
顧晴天心若止水,一步一步地脫去丁凝的衣裳,雖然極力壓制內心的衝動,但難免有點不大適應,隨後只見他手裡拿着些許藥膏,往上貼去,再用紗布固定住。
等到那藥膏固定好之後,顧晴天正要把她的衣服穿好之時,卻是“啪”的一聲大響,一記耳光,打在自己的臉上,清脆而響亮,彷彿是被什麼標中一般,又刺又疼。
顧晴天登時感到一陣眩暈,頓時,在火辣辣的臉上露出一個紅撲撲的手掌印,就差鼻血還沒流出來而已。
此刻丁凝睜大了眼,纔看清眼前站着有一個黑鬼乞丐,正蒙着眼,在脫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中登時一氣,便一腳把他踢了出廟外,但隨之卻感到一陣悶痛,卻是傷痛復發了起來,
不過在丁凝的體內卻有股冰涼的感覺傳來,很快的,自己的痛楚也消了許多,她心中雖然有些疑惑,但隨之她的瞳孔卻是急劇收縮起來,在迷迷糊糊之中,問了一句:“你,你是誰?”
顧晴天被她踢得一臉錯愕,彷彿是自己做了虧心事一般,卸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喃喃地道:“你受傷了,我見你可憐,才幫你的,可沒想到你卻這樣對人。”說罷,便向前走進了一步,想向她解釋清楚。
丁凝見他走進了一步,連忙退到一旁的角落裡,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冷哼了一聲,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我可對你不客氣了。”她的說話聲調冰冷,無情,彷彿在隱約之中還帶着一絲的寒氣。
顧晴天聽她的語氣突然加重,便停下了腳步,傻傻地站在那,動也不動,像個木頭人一般。
凜冽的寒風不斷地籠罩在顧晴天的頭頂上,接着便迅速地擴散到他的全身,片刻間讓他整個人彷彿掉到了一個冰窖裡一般,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震得屋瓦上的積雪,都掉落了下來。
小雪如花,瀰漫着這個季節的落寞,安靜地飄在天空上,顯得流離失所。
而這兩個人卻任漫天的飛雪,飄落在他們的身上,幾番紅塵,幾度輪轉。
大概過幾個時辰之後,顧晴天聽到周圍沒有什麼聲音,以爲她已經走了,才把蒙在眼睛上的小布條解了下來,卻見她還活生生地坐在破廟裡,半閉着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與此同時,丁凝也緩緩睜開了雙眼,擡眼看去,卻見那個少年還站在廟外直打噴嚏,心中厭惡,便想離開這裡,不料剛一起身,就覺得全身乏力無比,渾身劇痛,當下只好靜靜地坐在地上,等着體力慢慢地恢復。
忽地,卻聽從對面傳來幾聲“噼啪”的脆響,丁凝擡眼看去,卻見顧晴天不知何時起,找了一處地方,席地而坐,眼光柔和,嘴角邊充滿了無限的笑意,正生着火,煮着了鍋裡的清粥。
只見他的手法純熟之極,只是兩三下的功夫,便將紅棗,杏仁,松仁,白果,菱角,紅豆,花生,小米,撥皮洗滌,精揀去核,放入溫水之中,再用細火悶煮,但顧晴天還嫌它太慢,乾脆用內力,加以精火煅燒,不一會兒,這鍋“九味八寶粥”(民間俗稱“臘八粥”)就已經搞定了。
又見鍋蓋一打開,登時有一股噴香的美味,四散而開,撲鼻而來,幾乎無孔不入,此刻丁凝看得心中暗暗稱奇,對他的警惕也放鬆了不少。
而顧晴天卻是不慌不忙,只是轉身從包袱中拿出腕子與湯勺,盛上一碗,當他準備開動時,卻發現身前有一雙眼睛正在幽幽地盯着自己。
丁凝見他忽有所覺,連忙移開了目光,不料自己的肚子卻是不聽話的很,居然也咕咕亂叫着。
然而就在此刻,就在丁凝的目光所能及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一雙腳,踏在了自己的眼前,輕輕蹲了下來,停留了片刻之後,又走開了。
陽光隨着飛雪從破廟屋頂上的洞口照了下來,落在丁凝眼前的那碗清粥上,顯得平淡而溫暖。
而此刻丁凝卻是愣愣地看着那碗清粥,突然間想伸出手去,但隨即又縮了回來,卻是在心裡面始終是猶豫不決,不知怎麼辦纔好,彷彿是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鬥爭一般。
廟外,小雪雖然寒冷,卻抵不過廟裡的一處火光,因爲那裡有這人世間最真最美的溫暖,雖然微小,但卻十分知足。
小雪,一直平靜地下着,此刻,沒有人能知道,丁凝到底有沒有喝那碗清粥?不過在她那冰封已久的內心裡,卻開始慢慢燃燒了起來。
入夜,一輪冰月高空懸掛,映射出清冷的光芒,將破廟外的雜草照得起伏不定,嘩嘩作響。
大風凜冽,吹起的一地的雪花,在半空之上,忽而旋轉,忽而下沉,又似柔曼冰柳一般,飄到在人的心窩處,涼颼颼的。
顧晴天忍不住打了寒戰,口中哈着冷氣,又把手在放在篝火旁烘烤,頓覺心裡面溫暖了許多。
而反觀丁凝這邊,卻是身子越縮越緊,彷彿是一隻受傷的小野獸,在黑暗的角落裡,慢慢地舔食着自己的傷口。
淡淡的火光,肆意搖曳,把顧晴天的黑臉照得通紅。
顧晴天擡眼看去,見她身子單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不禁眉頭一皺。
而丁凝卻被他看得抿緊了嘴,低垂着眉,也不知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許是不安,許是平靜。
忽地,“噼啪”的一聲脆響,卻在丁凝的身旁生起了另一堆篝火,通明而溫暖。
丁凝一怔,見顧晴天點完篝火之後,放下幾根乾柴,又立即地縮了回去,也不知是害怕自己,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目光之中,倒映這通明的火光,丁凝心中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恩師的話,說是天下間男人都沒有一個是好人,全都是大騙子,而在自己眼前的,卻分明是一個熱心的少年啊!
當下,在她的心裡面一片混亂,也知怎麼辦纔好,想到這裡,不料自己情絲一動,體內氣血翻滾,竟是無法剋制,又流出一道鮮血來。
顧晴天見了,眉頭又是皺了兩皺,彷彿是自己也在親生經歷一般,便靜靜地向她靠了過去。
半晌,顧晴天終於忍不住說道:“喂,姑娘,你還好吧!”
丁凝盯了他一眼,但語氣之中卻透出冰冷:“我沒事。”說罷,又迅速地伸手,抹去了她脣邊的血跡。
“你是怎麼受傷的,怎麼那麼嚴重?”不知何時起,顧晴天突然又問了一句,許是自己一個人不說話太過無聊的緣故。
丁凝沒有回答,只是見他突然這麼關心自己,彷彿就是自己已故的親生弟弟一般,便看了他一眼,輕聲地反問道:“我又不是你什麼親人,你爲何待我如此之好?”
顧晴天一怔,喃喃地道:“沒有啊!只不過我見你是一個單身女子,在外頭怪可憐的,便救了你而已,況且……況且我也沒有什麼親人!”他的聲音忽然變低,感覺自己情緒上的變化,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丁凝聽他說得這麼率直,不覺心也鬆了許多,又聽他的話語之中似乎有一種悲涼,彷彿有什麼傷心的往事一般,那麼地憂鬱。
空氣之中,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見丁凝目光如水,一直愣愣地望着那孤獨的火焰,但心中所想的,卻是對面的那個少年。
幽幽的火光,伴隨着破廟外那一陣陣細細的呼嘯聲,有節奏地跳動着,彷彿是冥冥之中,有一雙溫暖而動人的手,在解開她心裡面纏繞已久的死結。
正在這時,從廟外突然傳了一陣詭異的笑聲。那笑聲嫵媚婉轉,彷彿在隱隱之中,也有一股攝人心魄的魅力。
丁凝一聽,面色一寒,道:“糟了,是二師姐!”說罷,直直地向外看去。
只聽廟外腳步聲響起,一步,兩步……登時在火光的映襯下,出現一位美麗的女子,正是丁凝的師姐柳琵琶。
顧晴天轉頭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見那她身着柳色衣裳,作粉紅色打扮,且雙眉含笑,嫵媚之極,令人在乍看之下,竟有種勾心奪魄之美。
丁凝勉強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低低地叫了一聲:“二師姐。”跟着便不住地咳嗽。
柳琵琶見她臉上若有病容,忽然嫣然一笑,道:“哎喲,真是不敢當啊,沒想到我叛出師門,居然還有人認我作師姐。”說罷,便把媚眼一拋,盯在顧晴天的身上,呵呵嬌笑着。
顧晴天被她盯得臉色發寒,也不知她是不是從地獄而來的魔女,竟然有蠱惑人心的異術。
柳琵琶見自己的“媚心術”對他沒什麼反應,便覺得奇怪之極,難道今日失靈了,當下,便對丁凝說道:“想不到師妹今日怎會有如此雅興,居然跟一個小白臉在這裡風流快活。”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了一下,隨即又道:“哦,不對,是個小黑臉纔是。”
丁凝聽她這麼侮辱自己,便想反駁,不料胸口一陣悶痛,竟是連連咳嗽起來,當下,也無法回答。
顧晴天聽她這麼一說,登時一氣,便站起身來,可誰知自己的身子突然一輕,脖子一涼,卻是被琵琶鞭給死死勒住。
丁凝見顧晴天被抓,怕再次嘔血,便不敢高聲說話,只是低聲說道:“師姐,你我的恩怨與他無關,快放了他。“
柳琵琶把丁凝臉上的表情都看在了眼裡,格格嬌笑,道:“怎麼,心疼了!”說罷,便把顧晴天的脖子勒更緊些,疼得他連連哀叫,痛苦不堪。
丁凝見師姐又想害人性命,便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柳琵琶笑意盈盈,一雙美目左顧右盼,小聲道:“我想怎麼樣,呵呵,你自己心裡最清楚,你自小就是被師傅看中,而我呢?只能在一旁看着你們,偷偷練武。”說着,她又裝可憐兮兮的樣子,哀求道:“但現在我身中曇花奇毒,只不過要求你在師傅面前,行行好,求個情,賜個解藥,好讓我活命而已。”
丁凝跟她雖是同門,但師傅孤月管教極厲,是絕對不會把解藥交給徒弟的。
柳琵琶見她猶豫不決,面色忽地一沉,道:“要不然我就殺了你的小情郎。”
丁凝聽罷,心中暗想,雖然自己和這位小兄弟是清白的,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害死他,當下,便答應道:“別傷害他,我答應你就是了。”
可誰知,就在這時,顧晴天被那鞭勒得滿面通紅,忍不住銀牙一咬,竟然斷鞭而出。
柳琵琶心中暗暗吃驚,也不知那黑臉小鬼的牙齒是鋼做的,還是鐵做的,居然能斷掉自己的琵琶鞭,於是,心下一狠,殺機驟起,只見那琵琶斷鞭,化爲兩節,如鬼哭夜啼一般,傾巢而出。
顧晴天見了,咬緊牙關,胡亂出拳,不料這一拳之下,竟撲了個空,只是剛好擦過柳琵琶那幾根頭髮,掉了下來。
柳琵琶怔了一下,隨即瞳孔急劇收縮,彷彿被什麼驚動一般,不可饒恕,只見她撿起地上那幾根斷髮,捧在手心裡,對着它,彷彿對着一個快死的親人一般,悲涼道:“我的頭髮,我的頭髮!”
說罷,便惡狠狠地瞪了顧晴天一眼,隨即咬牙切齒,道:“你竟敢毀了我的頭髮。”話語聲中,彷彿是個千年的怨婦,每個字音都塗滿鮮血與仇恨。
顧晴天被她瞪得冷汗直飆,也顧不了許多,身子一晃,如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破空襲去,不料腳下一重,竟是被那琵琶鞭給纏住,隨之在這破廟之內居然也飄起無數條藤鞭,如幽冥的觸手一般,洶涌而來。
顧晴天眼看全身上下快被那些藤鞭慢慢覆蓋,便胡亂掙扎,不料,那些藤鞭彷彿是復活了一般,竟是越收越緊,疼得自己大聲哀叫,痛苦不堪。
在一旁的丁凝越看越是心驚,連忙祭起飛索,強運內力,衝了過去,
柳琵琶眼光一斜,卻見丁凝破空而至,當下,便哼了一聲,道:“閃開!”說着身形飛起,鬼手如電,竟是從袖子之中伸出另一條琵琶鞭,當頭打了過去。
丁凝只覺身子大震,彷彿被閃電擊中一般,整個人向後倒了開去。
她人在半空,眼看就要摔落在地,忽地,在自己眼前出現一支佈滿傷痕的手,如風一般,伸了過來,將自己的腰,牢牢摟住,只聽身邊周圍,響起了一陣陣溫柔的,輕輕的呼吸之聲。
“他是來救我的嗎?”丁凝忽然在心底默默唸了一句。
此刻在廟外略微積雪的空地上,顧晴天緩緩落了下來,呼呼直踹着粗氣。
丁凝靠在顧晴天的懷裡,擡頭看了他一眼,卻是一驚,只見他面色慘白,雙眼空洞,嘴角邊竟還掛着兩道殷紅的血絲,卻又是那麼的堅強,如一陣屹立不倒的風,沉着而堅定。
“哎喲,好一對鴛鴦情侶啊。”卻是柳琵琶收起了藤鞭,在破廟內冷笑了一聲,道。
顧晴天聽了,一臉尷尬,連忙鬆開抱住丁凝的手,心中暗叫道:“怎麼把她當成青兒了呢,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丁凝微微低下了頭,也沒說什麼,只是在心裡面不知怎麼,突然一陣刺痛,卻是舊傷復發,連連咳嗽起來。
“姑娘,你不要緊吧!”忽地,一聲低語,在自己的身旁輕輕響起,卻是顧晴天低着頭,看了自己一眼。
丁凝她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示意他並無大礙,不料胸口氣血翻滾,喉嚨一甜,竟是吐了一口鮮血。
顧晴天眼見丁凝深受重傷,又鬥不過那妖女,便不及多想,抱起丁凝,向外奪步而逃,頓時,只覺自己的身後,塵土飛揚,沙石不絕。
破廟之內,柳琵琶面容猙獰,琵琶鞭已然祭起,在半空之上,四處亂舞,頓時,整座破廟在柳琵琶那幾鞭之下,轟然倒塌,顯得詭異之極。
但在那漫天的灰塵之中,卻又一隻皺紋橫生的手伸了出來,扒在那破損的門框上,現出柳琵琶的身影,只見她一頭白髮,隨風獵獵而舞,看上就像是傳說之中,那一個爲情所傷,爲情所困的白髮魔女一般,陰冷好殺。
在那個詭異的空氣之中,突然發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道:“想不到我的老化程度會如此之快。”
說罷,便哈哈狂笑,躍出廟門,在大街上,順便尋了個無辜的臭男人,將其打死,喝其鮮血,才恢復原來剛纔那嫵媚的模樣。
月光之下,顧晴天抱着丁凝,越跑越快,大步流星,出了城門,一路直往西破空而逃。
此時夜色深深,一條幽徑,從遠方蔓延而來,又從青雲山下延伸上去,顧晴天發足狂奔,大汗淋淋,一路直上青雲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