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已經富了三代。
他們的富裕和一般人的不同, 因爲不走官商勾結的捷徑,雖然走起來艱苦,但始終穩穩當當屹立不倒, 不會因誰誰失了勢而麻煩。但如今原來昏聵的老皇帝死了, 而新皇帝更加……
“又是太監……唉!大明完了啊!!”大伯不知怎麼回事, 被太監們盯上, 於是湊了大量的金銀珠玉去打點, 好不容易歷劫脫身回來,整整瘦了兩大圈。端午私下也給大伯送了一百二十兩黃金救急——當然是有來無回的。
“大伯,我和母親、五叔說過, 現在再問問您和三叔、四叔的看法。”
“哦,你有何見解?”大伯對端午相當器重。即使沒有那筆金子, 他仍然把端午看作當家的男孩子。
“最近朝廷連吃敗仗, 在各部的威望已一落千丈, 可京城……還自以爲天下無敵。”
“端午,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曾經提到過舉家搬遷的事情。你看, 我們搬哪裡去?”四叔單刀直入道。
火上的陶茶壺開始冒熱氣,端午舀了三茶勺福建老茶沫子倒進去,很快的、濃郁的茶香沁滿整個室內。等茶沫沉到壺底以後,她爲每個叔伯沏上一杯——因爲事關機密,小廳裡沒有伺候的人, 而且大家都是習慣了出門在外奔波的人, 不在意自己動手。
“大伯, 三叔、四叔, 我聽來的消息是歸化不安全。庫倫雖然安全, 可商機不大;五叔中意喀什噶爾,可那裡只要工匠, 而且女人家不能拋頭露面;我想去亦集奈,但那距離戰場太近,且本身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戰端。”
大伯撫着鬍鬚,“老三,你中意哪裡?”
“庫倫,但貨還是得從中原運去。在喀什噶爾也需要在漠南有據點才行。既然歸化可能有戰事……亦集奈還稍許近些,就是危險。端午,我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而嫂子她們——”
“亦集奈的人畢竟還通漢語,”端午沒說出口的是還有女真話。“我在海上也有路子,從南方運去貨物問題不大。只,鹽方面……”
“我不走。”四叔摸着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短鬚。“不管哪一朝、哪一代,錦繡江南就是錦繡江南!端午,老五也不肯離開吧。”
“是。五叔說在揚州不僅能購到私鹽,還可以照應着福建和雲南的進貨。”雖然其實端午並不需要。
“好!工匠們大家挑樂意走的帶走。但也不要過於顯露。”大伯考慮了下,“就說我們幾家要遷往揚州和張家口。老宅、老鋪子……能賣幾個錢就賣多少,賣了各家平分。”
討論了好些年的事情,突然在半個時辰裡井然有序地安排妥帖,讓端午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當然她也知道形勢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商人向來是最敏銳的一羣人,京裡的豪商們因爲怕朝廷徵收攤派,早就紛紛帶了家當回鄉。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此放縱……”秦緣在聽了結論後,沉默許久才冒出這句話來。他也沒得選擇。膏火銀早就不發了,考試也越來越流於形式;官吏們因爲富商家少了,反而變本加厲地盤剝,滿足他們和他們的新上司越來越大的胃口。
“端午,咱們真的要離開啊……”
母親這兩年更顯蒼老,和舅母像是成了親姐妹般,相互做伴商量。而現在倒是舅母想得開,“端午在外奔波這些年,殺頭的風險也越來越大,我們再不做打算,難不成還坐着等死!”
“舅母,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金國的騎兵攻破遼東關隘的代價太大,我擔心他們仍然由山西這邊的邊城長驅直入。他們可比俺答強上許多倍啊!”
“可,我們就這樣扔下國家,一走了之?”
母親的話,讓其餘三人瞬時啞口無言。最後還是端午勉強開口:“娘,我從沒幹過背叛大明的事,也沒少交法令明定的稅。可即使我們想把家產全部捐獻給國家,最後還不是落到貪官和太監們的口袋裡。只能先保住自己的命,還有這條良心,看將來能做些什麼幫幫可憐的老百姓。”
* * *
三叔一家先直直往北直至庫倫;而五叔被四叔說服,兩家人一起在蘇州城裡和太湖邊各買了房子鋪面和田地定居。等他們將家小陸續接走的時候,大伯也分掉了房子和地——他們賣不了,因爲官府怕少了繳稅的大戶,於是他們只得乾脆將土地和房屋都送給官員們處理,隨便他們是自己吞了還是賣了充盈庫稟,秦家的人再也不想與大明的官吏有任何來往。
端午和大伯是最後一個走的人。願意跟着端午走的夥計們大多都護着母親和舅媽已經去了亦集奈建一小座磚土堡,她身邊就只有李先他們幾個,還有一名多年伺候的孤寡老媽子。
“端午,不說什麼了……保重。”大伯在送走叔叔們的時候沒哭,現在卻拉着端午的手掉眼淚。
“大伯,我明年去南方的時候繞道去趟蘇州,帶上叔叔們的安家信以後就帶了貨來看您。蘇州水運方便,何況現在五叔和四叔都在,他們一起採辦的話,我就不必自己去福建、雲南,這樣來回省了一半的時間,每年興許可以跑兩趟喀什噶爾和庫倫。”
大伯握着她的手,哽咽地說不出話。
“那您帶了伯母和弟弟們往北走,我往西走,繞過口子再載一點鹽巴和茶去草原。”確實很少,才四部車,裝的東西大多還是捨不得扔棄的家當行李,跟以前浩浩蕩蕩幾十輛的龐大商隊不可同日而語——當然她此行只是搬家。
草地下雨了。
雖然旱情不再肆虐、水草得以豐盛,可一路行來無比仍然艱辛。直到離開歸化五百多裡的地方,車馬走起來纔不那麼緩慢。
直到一天清晨,吃兩口點心、神清氣爽地爬下車廂時,端午驚駭地發現眼前竟然出現了一支遮天蔽日的軍隊!
端午嚇傻了,驚駭了好一會才辨認出來,這支兇悍的騎兵隊伍是金兵!
這時,一羣騎兵將他們一行人圍了起來。端午研究了下他們的盔甲,這個樣式是無龍的白旗還是畫龍的白旗的騎兵呢?
領頭一名騎兵的馬鞭一指,端午連忙用半生不熟的女真話夾雜着蒙古話打招呼:“請問,你們是哪位貝勒的部下?洪太主貝勒還是何合理將軍?”
騎兵們相互看了眼,示意他們人、馬、車全部跟着走。
不用端午關照,夥計們都很鎮靜。
在融入剽悍馬隊的那一刻,端午只有一個念頭:幸好她讓弟弟和母親他們一起先行,不然就麻煩了!
“秦端午!好久不見了!怎麼今年初沒見你來赫圖阿拉?”
領兵的是洪太主,這讓端午慶幸又不是滋味。
“貝勒軍爺,小人正忙着舉家搬至亦集奈,等將家人安頓好以後就帶了絲綢與茶、鹽去赫圖阿拉重新拜見。”
大家都在馬上,端午目測這支沒帶多少輜重的輕騎兵行軍速度在二百里上下,這是非常驚人的速度——從方向上看,大概正是前往山西的邊口!想想:一支一萬多騎的軍隊突然出現在那羣官老爺們的眼前,是多麼的驚心動魄……
“重新拜見?”
“是,我們當草地上的人了。”端午在馬上行了個蒙古禮,用蒙古話這樣說。她不願當大元統治下的亡國奴,也不想當附庸於金國的漢民。思來想去,窩在蒙古草地過自己的日子最好!
“不做買賣了?”改用漢語。
“……買賣還得繼續做。不然沒飯吃。”
“亦集奈人?好,好選擇!你猜猜,我們這是去哪裡?”
“山西?”
洪太主看了她一眼,“你現在急着搬家,就是怕我的大軍進擊山西?”
“一半是這個原因;另一半是在大明越來越難活下去了。”
“好!實在話!難得見到漢人的女子像你這樣的。”洪太主對端午的驚訝表情不予置評,“亦集奈的部落與我大金交好,對你們生意人很安全。年底繼續來我那兒吧,帶些上好的緞子來,別忘了把那副東珠耳墜戴上。”
說完,他在她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這匹良駒這些年來根本沒捱過馬鞭,現在驚得一蹶蹄、撒丫子就跑開。
天放晴了,卻冷得可怕。天氣冷,人心更冷。
死寂了好一陣子,李先被其他夥計們推舉來送死——
“東家,離亦集奈還有三天的路,您是要不分日夜趕,還是就地休息?”
端午一怔,原來天已半黑。“休息,準備晚上吃的吧……我和魯嫂子她們煮奶茶和硬瓜,你們弄羊肉。”
“是。”
“還有事?”
“呃……東家,那支軍隊……是不是——”
“是去打咱們的家,山西。”
端午不解地看着李先和其他夥計、家屬們整整齊齊地對着她行禮作揖。“你們怎麼了?”
“小姐英明!即使老爺在世也不會下這樣的決心,領着大傢伙避開戰亂。”魯嫂子已經將她當天神般崇敬。
“……這也是走投無路的法子。可大家有沒有想過,關內百姓何其無辜!”
“小姐!您又不是高官,咱們秦家也沒出領軍的大將,而且您臨走還把那麼多的地和糧食分給窮人們,做得還不夠?仗一打完,大家又可以繼續安居樂業了,要是再能攤上個好皇帝當然更好。”
“……我只是……難過罷了。”
端午捧起木碗,一口氣將濃濃的茶全部喝下後才發覺:忘了加奶了……好苦!
* * *
到達亦集奈時,不意外的是這裡也駐紮了一支金兵,但他們都很規矩地在遠處山岡上安營紮寨,互不相干,看來亦集奈與金國交好的說法屬實。
小小的方型秦家堡已經初具規模,這不僅是住家,更是商驛——那是跟蕭東丹全族當初談的條件,他們無償提供保護和土地、甚至建造人手,但秦家得負責主持一個草地上的小集市——如今看來,蕭家的眼光絕不只是一方牧主!
就在秦家不想張揚又不得不張揚的尷尬時分,蕭家人居然又上門來求親!
“我的舅母?”端午對蕭家兩位長者鄭重的提親驚駭莫名,也非常明白這是樁不容拒絕的婚姻……可……這個也太……意料之外了……雖然她非常瞭解蒙古兄終弟繼的婚俗,但對於他們居然中意年屆不惑的舅母極爲不解!“這個……我得問問舅母的意思。”
“那當然!”
“自然是!”
兩位長老的態度都很好,好到端午更古怪。然後她立刻先去找蕭東丹——
“葛祿叔叔身強體壯,人品很好、從不打女人,而且沒有兒子。也許他喜歡你舅母的溫柔和做的吃的東西吧。”蕭東丹明顯是贊成的,“你是擔心你舅母不肯?”
“她是我舅母,也是我婆婆啊。”
“嗤——哈哈哈!”蕭東丹居然在主廳裡放聲大笑,令外頭的人想打探又不敢。“哈哈,好……好吧,你就去問問她,是否樂意讓葛祿叔叔到秦家堡裡給她幹活就行了。”
端午生氣了,作勢要打架,指着他的鼻子道:“快說清楚些!別到時候我又多個繼公公……不對,繼舅父?更不對!這什麼跟什麼嘛!”
“來來,喝口茶……恩,這茶真是好。”
“這可是要上貢給洪太主貝勒的!一兩金子一兩茶!”
“這是令堂送的,你不能收錢。”
端午被拉了在他對面坐穩當,手裡被塞進一隻瓷杯子——她家的貨,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爲是她挑了孝敬給母親的。“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蕭東丹也嚴肅起來,“大家都羨慕秦家的財富。”
“我家很一般。而且一趟搬遷大傷元氣,損了近三成的家財。”
“即使一成,在我們草地上仍然是鉅富。”
“哦?”端午悶飲兩杯濃茶,結果發現因爲長時間進食不好,頭昏眼暈,見廳裡沒別人乾脆也就放下架子和禮節,在蕭東丹的地盤到處尋覓可以吃的東西。“引人眼紅了?”
“是。”
“會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漢人老話:福禍相依。大家都注意亦集奈,我們就不如坐大。”
“我家的金子銀子絲綢請隨便取,只要別忘了留點給我娘養老。我和弟弟都能養活自己。”
“金國在草地上徵集會蒙漢語的人。”
“哦,你算一個。”
“還要了解漢人習慣的人。”
“你啊!還有誰?”
“我們想以姻親和商人的身份送你弟弟去赫圖阿拉。”
“啪”的一聲,杯子掉在地毯上,雖然沒碎但少許的茶水全部濺了出來。“我娘附議的?”
“你弟弟秦緣自己提議的,你晚上回去好好問他去。”
端午轉着杯子,想了會,“我會把家產全部分掉。母親的養老,弟弟的身家,舅母的嫁妝。”
“你自己呢?只留三成?兩成?”蕭東丹隨口問了句。而端午則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令他有些發毛……他說錯話了不成?“端午?”
“我的嫁妝很豐厚吧?”
“是,豐厚得足以引起戰爭。”他估摸她的“嫁妝”能價值數萬的牛羊馬匹,別忘了還有她經商的能力,及與赫圖阿拉領兵貝勒的交情……
“那好,我這個‘寡婦’和你這個‘鰥夫’配對吧!”
“……”這回輪到蕭東丹面無表情地盯人,這目光的壓力自然比端午自己的要強大許多,直可以將人活生生釘出個兩大窟窿來。“這是你的決定?”
“剛纔突然想到,這是個大家都能保命的好辦法。”端午思索了好一會纔回答。非關羞澀,而是未來的無數難測兇險。“金國的軍力實在可怕,這樣我等於送了質人去表示忠誠,秦緣也可以不致活埋在牛羊草地裡;亦集奈受外來攻擊的機會也小很多……還有,你能當上族長,我和母親也有人擋在我們面前挨刀子。”
最後那句讓蕭東丹嗤笑,不已,“端午,你當我們契丹人是什麼?我們說出口的承諾就是我們射出去的箭,絕不收回。”
“我知道,可我也是很誠懇地在和你議親。”端午慢慢想通了——也許她早從王恩表哥死的那一刻就在開始考慮再嫁的問題,如今天時地利人和擺在面前,許多的障礙突然成了灰煙。
“我答應。”蕭東丹嚴肅地站起,大大的影子將愕然的端午整個罩住。“你可以回去向你的母親稟告……對了,我也沒有別的妻子,只有前妻留下的女兒,叫赫蘭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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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的故事,是寫幾十年後秦家在蘇州兩支後代和當地另外三大家族(杜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