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悽風冷雨,楊璟將箱子抱在懷裡,用蓑衣蓋着,往城西的小廟前行,兩旁的酒樓傳來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聲,越顯得楊璟孑然一身。
只是楊璟對此並未太過在意,他正在分析着從帳房小先生那裡探聽到的消息。
巴陵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小先生在酒樓裡工作,而那個酒樓又以接待文人士子爲主,是以可信度也比較高,因爲洞庭湖沉船慘案的主角們,正是一羣即將要參加春試的趕考士子!
他們都已經通過了發解試,即將參加省試,便一起聚會遊湖,聯絡結交,誰又能想到畫舫會沉,這對於巴陵縣的文壇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損失。
楊璟有着極強的偵查和反偵察技巧,這一番交談也從小帳房口中得知了詳情。
這些遇難者都是巴陵縣的青年才俊,這件事情也是轟動一時,楊璟通過篩選排查,不斷從小帳房身上套話,總算是找到了兩個比較符合身體主人的人選。
根據年齡和身高以及家庭條件等諸多因素綜合考量,最後的人選還是落在了彭連玉的身上,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位人選,也比較符合。
這人名喚宋少霖,是宋氏大族的旁支子嗣,也算是大富大貴,之所以會引起楊璟的注意,是因爲他和彭連玉,走向了兩個極端。
他是發解試的案首頭名,而彭連玉是最末,彭家大搞法會,又開善堂,風光大葬,而宋家卻低調到不行,巴陵的百姓連宋傢什麼時候舉行的葬禮都不清不楚,彭連玉臭名昭著,宋少霖卻是善名遠播!
楊璟穿越而來,奪了這具肉身,那麼無論是彭連玉,還是宋少霖,兩人的墓穴之中,必定有一個是空的!
而更加可疑的是,無論遇難者還是倖存者,無論名聲好惡,都有人在說道議論,彷彿已經得到了定論,卻從未聽人說還有人失蹤!
楊璟本就隱約察覺到這起慘案背後隱藏着巨大的陰謀,眼下自己這具身體還在,也就是說應該存在一個失蹤者纔對,可無論是哪一家,都默契而微妙地保持着沉默,並沒有提出有人失蹤這樣的問題來!
不管自己的身份是彭連玉,還是宋少霖,這兩家都或高張或低調,都舉行了葬禮,都發布了死訊,這其中又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彭家正在開善堂,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楊璟到彭家去打探消息,相信應該能夠更加清楚事情的內幕,而宋家則安安靜靜,怕是沒什麼機會接近。
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確定彭連玉和宋少霖的埋骨之地,開棺看一看!
掘墓開棺這種事,在古代那是最讓人不齒的一件罪惡之事,但楊璟是個現代人,還是一個崇尚科學的法醫官,爲了探尋真相,爲了避免捲入陰謀之中,冒險一試也未嘗不可。
主意已定,楊璟也就暫時放下了思緒,加緊了腳步,到了城中地帶,行人也多了一些,氣氛也越發熱鬧,楊璟走了一段,卻又退了回來,在一家醫館門前停了下來。
“仁春醫館...”見得此招牌,楊璟不由想起了那名高高在上的女騎士,他摸了摸腰帶裡那塊碎銀,便走進了醫館。
此時醫館已經準備打烊,一名坐館老郎中正在給一名年輕人講解一張方子,見得楊璟一身雨水地進來,一旁收拾醫館的小廝不由皺了眉頭,正要驅趕之際,那老郎中卻開口了。
“小兄弟有什麼事?”
楊璟將蓑衣和斗笠脫下來,輕輕放在門外,將身上雨水抖落乾淨,這才走了進去,將白日裡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而後取出那塊碎銀,輕輕放在了桌面上。
他雖然很需要銀錢,但那女騎士近乎施捨一般的神態,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種錢他還不屑去拿。
“勞煩老神醫將這銀子轉交給那位姑娘...”楊璟如此說着,便要走出門去。
宋時通行銅錢和鐵錢,也有交子會子這樣的紙幣,但金銀仍舊並非通用貨幣,富貴人家需要用金銀,一般都要到金銀引鋪去兌換成銅錢,但金銀價值高,攜帶比銅錢要方便很多,拿出來又有面子,是故富貴人傢俬下使用金銀已經成爲一種風尚。
這顆碎銀大概有二三兩重,一兩銀子大概能夠兌換一貫銅錢,不過一貫並非一千文,而是七百七十文左右,這顆碎銀相當於兩千多塊人民幣,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已經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楊璟將陳水生一天所得的魚全賣了,也才百來塊錢。
老郎中見得楊璟衣衫陳舊灰頭土臉,但眸子熠熠生輝,極爲深邃,可謂人窮志高,頗爲讚賞地點了點頭,而後收下了那碎銀,看着楊璟的背影,不由頓生好感,便開口道:“小哥且慢,外頭雨大,不如留下來避一避雨勢,喝口熱茶再走。”
此地已經是巴陵的中心地帶,看這醫館規模不小,雖然臉上塗抹了泥灰,但楊璟還是生怕別人認出他來。
楊璟要去開棺,就必須確定彭連玉和宋少霖的墓葬所在,沉船事件之中那些倖存者,想來應該會尋醫問藥,而且老郎中的消息來源應該比那個小帳房要更廣,消息也應該更加詳細和全面。
楊璟本還猶豫着要不要留下來探聽一下,但轉念一想,待得到了西邊小廟,再向那些大和尚探查,畢竟這些和尚道士最近可沒少做法事,對墓葬地點應該是一清二楚的,如果留在這裡,那名女騎士回來,少不得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來。
如此一想,楊璟也就打消了留下的念頭,轉身朝老郎中道謝:“謝謝老神醫了,不過小人還要趕路,就不叨擾了。”
楊璟言畢,便走到門外,開始穿起蓑衣和斗笠,可就在這個時候,店裡那個年輕人卻追了出來。
“這位兄臺請留步!”
楊璟不由心頭一緊,卻不敢回頭,只是聽得那年輕人在背後問道:“我看兄臺有點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來見過?敢問兄臺是何方人士?”
楊璟面色頓時一沉,卻是鎮定了心神,拉低了斗笠,轉身笑道:“小的只是村野刁民,又怎會與貴人識得,小人還要趕路,這就告辭了...”
也不等那年輕人回答,楊璟便走進了雨幕之中,幾次回頭,見得那年輕人只是撓頭迷惑,並未追上來,心絃才鬆開來,照着那小帳房的指示,不多時便來到了城西的這處小廟。
出門在外,住店打尖兒是在所難免,但對於許多人而言,驛館和客棧卻不如寺廟道觀來得實惠。
這些寺廟或者道觀有着足夠的空房間,比客棧要清淨很多,只需要交些香火錢,如果香火錢分量足一些,還能夠享用齋飯。
知客僧顯是剛剛纔接待了一些留宿之人,並未回去歇息,見得楊璟進來,便迎了上來。
“大和尚有禮了,小的進城買賣,誤了時辰,想叨擾一番,不知大和尚這裡方不方便?”
知客僧掃了楊璟一眼,見得楊璟穿着陳舊,便皺起了眉頭,楊璟見得此狀,便取了一些銅錢,放進了功德箱裡頭,那知客僧這才面色稍霽,微笑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施主且隨我來。”
知客僧的情緒變化並沒有逃得過楊璟的眼睛,不過他也沒有譴責這和尚的意思,畢竟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到了僧房之後,楊璟簡單安頓了行禮,又取出幾枚銅錢來,塞到了知客僧的手裡。
“大和尚,小可本要進城尋找一位恩公,只是這位恩公不幸落水遭了難,小可打算去祭拜一番,只是衣衫襤褸,不好衝撞了恩公的府邸家人,一時間也不知恩公葬在哪裡,還望大和尚能夠解惑一二...”
知客僧不動聲色地將銅錢收了,這才微笑着問:“施主的恩公姓甚名誰?”
“恩公名諱彭連玉...”
“彭連玉?”知客僧聽得這個名字,不由笑了,這彭連玉作惡多端,又豈會施恩與人,眼下彭家正在開善堂,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到那裡混吃混喝,這冒昧衝撞一說,更是無從談起。
楊璟也知道這種藉口太過牽強,但他看得出知客僧是個見錢眼開的人,三教九流也不知接觸過多少,拿錢買消息也很正常。
果不其然,楊璟並沒有等太久,那知客僧便開口道:“施主也是個知恩圖報的高義之人,小僧佩服,彭連玉公子被葬在了巴陵山下的龍尾坡上,山陵建得很是氣派惹眼,並不難找。”
楊璟朝知客僧道謝了一番,後者便退了出去。
這小廟之中也有其他住客,眼下不便行動,楊璟走了一天的路,便脫光了衣服,放在爐子邊上烤,自己縮在被子裡睡了過去。
待得楊璟醒來,已經是夜半時分,外頭的大雨已經停了,楊璟穿上乾燥的衣服,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他在房間裡頭搜索了一番,但這些客房裡頭並沒有太多能用的東西,想了想,便將瓷枕的布套取了下來,倒“品”字割了三個洞,套上頭就是不錯的面罩,畢竟總不能每次都往臉上抹泥。
又轉了一圈,確定客房沒有其他能用之物,楊璟才背上法醫物證勘查箱,想了想,又取出一柄大號切割刀,藏在腰間,這才取了個燈籠,便悄悄溜出了小廟。
起初他還擔心巴陵會有宵禁和關閉城門之類的政令舉措,但走到城門處才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大雨過後,夜空晴朗,星月閃亮,楊璟一路都沒有點燃燈籠,藉着月光,走了小半個時辰,便來到了知客僧所說的龍尾坡。
這三更半夜的,慘白的月光使得這片墳地更加的陰森駭人,遙遙裡似乎還有不少冥火在閃爍,但楊璟是個工作多年的老法醫了,對神神鬼鬼的東西幾乎已經免疫,大着膽子便往前繼續走。
可走了一段他發現不對了,因爲遠處那些冥火越來越清晰,卻是一朵朵火把的火光!
那火光的映照之下,四五個人正在開鑿和挖掘一座氣派的新墳!
他早聽知客僧說過,彭連玉的墳墓造得很是氣派,自己只有勘察箱裡的手術刀具,還擔心無法掘墓開棺,沒想到竟然有人領先他一步了!
早在洞庭湖畔之時,他就已經察覺,有人在追索他的蹤跡,而且極有可能是兩股不同的勢力,如今再看,果然有人不相信他已經沉屍湖底!
楊璟取出頭套來戴上,而後壓住呼吸,放輕了腳步,悄悄潛行到了那墓葬旁邊的灌木後頭,但見得這些人大刀闊斧已經挖開了大半,而讓他驚訝的,竟然有個黑衣人在監督着這些掘墓者!
楊璟微微眯起眼睛來,精氣神高度集中,往那黑衣人的背影一掃,頓時覺着有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正當此時,那黑衣人高舉右手,朝那些人低聲下令道:“好了,把棺木給我起開!”
楊璟聽得這把聲線,心頭大驚,再往那黑衣人高舉着的左手一看,火光的映照之下,那人手腕上的玉珠,便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散發着熠熠光輝!
“竟然是她!”
楊璟心裡吃了一驚,下意識往後縮了一下,卻踩到一根枯木,登時發出“喀嚓”的聲響來!
“誰!”
那黑衣女子一聲沉喝,陡然朝楊璟這邊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