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的王宮內院,龍榻後頭詭異的刻像,龍榻前方的琉璃古鏡,癡迷乳母的國主,慘死的妃子,乃至於隨時可以將龍椅據爲己有的相國。
所有的這一切,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命案,這裡頭充斥着太多因素,有王權的歸屬,有男女的糾葛,有變態的慾念,而在楊璟眼裡,真相確實只有一個,可有時候真相卻並非答案,起碼不是別人想要的答案。
歷史上那些追求真相和真理的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偏執狂,爲了理想,這些人甘願被世界拋棄,只沉迷在自己與真相真理的世界之中,才能安靜地與真相真理對話。
他們超脫於當時的時代,不被人理解,甚至不爲世人所容,直到去世之後,乃至於更長的時間,纔得到別人的尊重,甚至將他們列爲聖人一般來朝拜。
這樣的先賢或者聖人,畢竟只是少數,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難得糊塗,都喜歡生活過得簡單一些,很多時候其實都不太願意去追求真相,並不是他們沒有這個能力,而是他們不想去面對,因爲真相很多時候都會帶來更多更大的麻煩。
誠如楊璟早先所預料的那般,這個案子並不複雜,玉妃身上沒有傷痕,也沒有中毒跡象,更沒有過往病史,屍檢的結果初步也可以判斷爲驚嚇過度而亡。
寢宮之中便只有大理王段興智和玉妃,還有一個嚇死玉妃的楊氏乳母鬼魂。
楊璟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那麼便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段興智嚇死了玉妃,要麼是玉妃自己嚇死自己。
自己嚇自己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放在這個案子上面,其實還有更具嫌疑的人選,那便是段興智!
龍首關大捷之後,高泰祥的人望已經達到了頂點,若非段興智咬緊牙關,在最後關頭御駕親征,替他挽回了一些聲望,此時說不得高泰祥早已被龍首關的將士們黃袍加身,直接推上王位了!
高氏把持朝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段興智也是心知肚明,自己根本就是個傀儡。
雖然高泰祥很多時候都表現得很謙卑,並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攝政權奸姿態,但這個高氏的家主,就像懸在段興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取走段興智的性命!
天無二日而國無二主,民間也有說,一山永遠不能容二虎,他段興智乃是堂堂大理王族後裔,臥榻之側又豈能容他人鼾睡?
玉妃本名高麝玉,乃是高氏的女兒,段興智一直將她當成楊氏乳母的替代品,眼下這等局勢,段興智故意嚇死玉妃,無論是爲了泄憤,還是爲了提醒高泰祥,都比玉妃自己嚇死自己,要更具備作案的動機。
因爲楊璟根本就不相信這是一場意外死亡!
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爲楊璟調查現場之後,尤其是發現了繡像後頭掩藏着的刻像之後,就已經知道了是什麼嚇死了玉妃,或者說那個楊氏乳母的鬼魂,到底是什麼!
真相其實很簡單,寢殿內燈火很多,光線很足,但內寢室卻沒太多的燈燭,龍榻後頭的小平板上,滴落了不少蠟淚,足以說明那裡曾經放過蠟燭。
楊璟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來,當時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景。
段興智先放出乳母鬼魂顯靈的謠言,玉妃是他最常臨幸的一個妃子,想要將這個謠言傳到她耳中,並不是什麼難事,這也是爲何段興智被鬼魂嚇病了之後,仍舊讓玉妃來侍寢的原因。
彼時玉妃心裡已經開始疑神疑鬼,但與段興智歡好的過程之中,漸漸忘記了這件事,眼看着段興智終於有了些男人雄風,兩人便開始胡天胡帝地纏綿。
而段興智則通過牀頭的繩索,不動聲色地將繡像拉開,露出那屏風的刻像來,刻像本來就栩栩如生,在蠟燭的映照之下,投射到牀尾的琉璃鏡上!
琉璃鏡畢竟沒有那麼清晰和逼真,乍看之下,將刻像的倒影誤認爲是鬼魂,將玉妃嚇死,也就不足爲奇了。
或許段興智也沒想過要將玉妃嚇死,最多將她嚇傻嚇瘋,也就罷了,卻沒想到謠言的心理暗示效果太強,以致於玉妃終究還是死了。
雖然在外人的眼中,玉妃極度受寵,是段興智最疼愛的妃子,但玉妃身上那些陳舊性的傷痕和淤青,足以說明段興智只不過將她當成發泄對象,甚至於將自己對高氏的那種憤怒和恨意,都傾瀉到了玉妃的身上。
而玉妃對房中之事格外癡迷,畢竟古時女子固守本分,在房事方面絕不可能這般主動,更不會懂得這麼多花樣,便是青樓裡的姐兒,也是外表風騷內在矜持,因爲這是當時女子的道德準則,或許窯子裡的暗娼,能夠做到主動在男人身上耍那麼多花樣。
段興智肯定也沒想到會嚇死玉妃,便將蠟燭藏了起來,將刻像遮掩,並挪動了鏡子的位置,這一點楊璟已經在地毯上找到了痕跡。
這地毯雖然不會留下足印,但琉璃鏡的底座卻留下了刮痕,而且還是很明顯的刮痕。
綜合這種種跡象,楊璟基本上已經可以判定,段興智絕對是最具嫌疑的一個人!
明知道楊璟很容易就能夠查出來,段興智爲何還要將楊璟召進宮裡來?
是因爲段興智擔心高氏不肯罷休?擔心高泰祥會利用這件事當藉口,將他趕下龍椅?
對於這種懷疑,楊璟很快就下了否定的結論,因爲他其實並不太相信高泰祥會篡奪王位。
因爲如今的高泰祥,掌控着整個大理,跟實質上的大理王並無太大的區別,大理王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夠做到,甚至於大理王做不到的事情,他高泰祥仍舊能夠做到。
而且高泰祥是個極其務實的人,完全沒必要爲了一個大理王的名號,而背上篡奪王位的歷史罵名。
段興智應該也清楚這一點,他只不過想要奪回實權罷了。
再者,這高麝玉畢竟只是高泰祥的侄女兒,又只是尋常的嬪妃,並非王后,這深宮內院腌臢齷蹉的鬥爭也不少,隨便尋個藉口,也能堵住高氏的嘴,又何必當着高泰祥的面,讓魏知報去召見楊璟?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讓楊璟進宮查案,只不過是個藉口,那麼大理王段興智,究竟又是爲了什麼,才讓楊璟進宮?
他楊璟除了破案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段興智如此費盡心機地召進宮裡來?
楊璟思來想去,便也只有一個理由,那便是自己的大宋使節身份!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能靠推想,段興智費了如此大的心思,纔將楊璟召進來,他自然不可能就這麼放楊璟出去,終究有攤開來說清楚講明白的時候。
念及此處,楊璟也就釋然了,他朝魏知報道:“魏公公,勞煩奏稟王爺,就說此間事情已經明瞭,請王爺示下。”
魏知報本就對楊璟沒甚麼好感,至於這股厭惡從何而來,楊璟直到如今也沒找到由頭。
此時魏知報見得楊璟竟然只是短短小半個時辰,便將事情弄清楚了,也不由大吃一驚,當即走出寢宮的外間,通報了段興智。
楊璟用白布將玉妃的屍體遮蓋了起來,卻並沒有將繡像再放上去,而是在龍榻的前面,欣賞着那屏風上的刻像。
過得片刻,段興智便走了進來,只是魏知報並沒有跟隨,甚至於連宮人和內侍衛都沒有跟隨進來!
“果然如此...”楊璟心裡如此想着,段興智已經走到了內寢之中,見得楊璟看着那刻像,並未轉身,段興智非但沒有覺得楊璟大不敬,反而有些大鬆一口氣的意思。
“楊大使,本王實在走投無路,懇請大使施以援手,救救我大理段氏,救救我大理的百姓!”
段興智快步走過來,便抓住了楊璟的手,面色悲憤,眼眶竟然紅了起來。
這可是大理國的國君,是在人前決不可輕慢的大理共主,可此時他卻在楊璟面前表露出如此卑微的姿態,便只差沒給楊璟下跪了!
按說楊璟該是受寵若驚,該是誠惶誠恐,但楊璟早已看穿了這一切,只是輕輕抽回手來,有些詫異又故作驚惶地回道:“王爺這可折煞了楊某也,楊某區區副使,又有甚麼本事,再說了,龍首關大捷,蒙古人退兵,大理四海揚威,青史留名,舉國歡慶,王爺又來驚懼?”
段興智咬牙切齒,忿忿地罵道:“外虜易驅,內賊難除啊!本王今番將楊大使召進宮裡,已經是賭上全副身家,還望大使幫本王一把!”
雖然段興智誠懇坦率,但楊璟卻揣着明白裝糊塗道:“王爺可把楊某搞糊塗了,王爺乃大理共主,地位尊崇,上至文武百官,下達販夫走卒,無人不臣服,早先又御駕親征龍首關,聲望正隆如日中天,又何來內賊?”
段興智正要開口,楊璟又接着說道:“再說了,便是有內賊,能讓王爺驚懼到如此地步,我這小小的大宋使節,又能成得了甚麼事體...”
段興智生怕楊璟再拒絕,當即抓住楊璟的手道:“楊大使,這賊已經快坐不住了,他要謀我大理段氏的正統,要佔據大理的疆域田地和臣民百姓,甚至想要刺殺本王,眼下蒙古人雖然退兵,但未必不會捲土重來,蒙古人從不吃虧,說不得一年半載之後便會再興刀兵,彼時若我大理內亂,大宋也是脣亡齒寒,大使可不能坐視不管啊!”
“有人要謀害王爺?”楊璟故作驚訝地問道,段興智凝重地點了點頭,掀開了中衣來,但見得他那肥胖滾圓的肚子上,竟然有一道凸起的紅痕,如同皮膚下藏着一條紅蛇一般,那紅蛇從下腹延伸上來,已經快要爬到肚臍眼上了!
“楊大使想怕已經知曉,這高麝玉乃是高氏的女兒,這幾日藉着要給本王慶祝龍首關大捷,竟在本王的酒裡下了虎狼之藥,本王與她親熱之後,便神志不清,時常見得我那可憐的乳孃,這兩日愈發不可收拾,聽說楊大使精通醫術,想必能夠幫本王看一看,這到底是什麼毒!”
楊璟本懷疑段興智是嚇死玉妃的元兇,而且諸多線索都指向了他,沒想到段興智竟然還有這等內情!
難道說高泰祥真的坐不住,要對段氏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