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多仙山秀水,鳳凰山脈延綿如鳳雛,飛煙雨,舉霧霞,青松蔥翠,山中澗水清泉叮咚如樂,飛禽走獸時隱時現,長吟嘯叫,風起雲涌之時,山下竹海泛起綠潮,涼風撲面,馨香陣陣,清爽怡人。
這鳳凰山腳除了大宋的皇城之外,還有諸多名寺和道觀,香客檀越踏訪形勝,往來不絕,樓閣大殿於雲霞之中展崢嶸,露飛檐,似極了仙家洞天福地。
山腳西南有一處道場,就挨着磅礴大氣的龍山觀,只是這小道觀卻無人問津,人跡罕至,破敗不堪,銅鼎泛綠,塑像斑駁,雖然相較於山上那些大寺名觀,也算路途平坦,卻香火寂寥。
楊璟等人來到山腳之時,已經遲暮,時維五月,山中潮溼,又不知不覺有些陰冷,山間有夜霧籠罩,也不知是雨太輕,還是霧太重。
橫豎沒法子登山,楊璟幾個便打算在這小道觀歇息一晚,翌日再登上龍山觀。
這小道觀似乎已經荒廢許久,楊璟幾個一路到了後山,但見得後山的飛鶴坪上,一行白鶴從天而降,落於平臺之上。
據陳密所說,此觀名喚長生觀,眼前的飛鶴坪據說乃是某位天師的飛昇臺,奈何長生觀早已沒落,青石平臺上遍地長草,白鶴紛紛落於其間,啄食草籽。
這些白羽丹頂的白鶴或引頸嘯叫,或梳理雪羽,或躍上坪側的青松之上,怡然自得。
楊璟修煉的也是道家內功,似乎與此地有着感應一般,進入這長生觀,整個人都覺着通體舒泰,心說這纔是道家真人修煉的洞天福地,完全不是那些充滿了市井和銅臭味的高宮大觀所能相比的。
天色黑下來,衆人也從飛昇臺回到了大殿之中,觀裡雖然有廚房,但裡頭的東西早就沒了,剩下的也破破爛爛,實不堪用,柴草雖然遍地都是,但早已被濃霧打溼。
橫豎之時一夜,衆人也沒那般嬌貴,都是慣熟的行腳人,在大殿之中支起火堆來,便想要將乾糧考軟了填肚子。
正當此時,山上突然傳來一陣吹打之聲,但見得一名灰衣小道童,領着七八個頭裹布巾的壯漢,走進了長生觀的大殿!
“諸位可是從臨安來的貴客?”那小道童也就十二三的年歲,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朝楊璟等人問道。
“小仙童有何指教?”楊璟見得這小娃娃一直看着他,也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便微笑着問了一句。
“我家真人說了,今夜會有貴人造訪,只是該要耽誤些時辰,讓我等送些吃食下來,好生伺候着貴人,明兒領着貴人上龍山觀咧。”
劉漢超和陳密等人早已飢腸轆轆,見得那些個壯漢將挑子放下,裡頭果真是一個又一個食盒。
陳密是個謹慎的人,當即上前去,掀開了食盒來一一查看,都是些尋常菜色,倒也不忌葷素,只是飯菜都涼了,不過同行的人還帶着蒸鍋,應該是爲了方便熱菜的。
“這飯菜怎地都涼了?”陳密見得這小道童一副神神叨叨的老成樣子,有心戲弄,便開口調侃道。
“今早真人掐指一算,說是有朝中貴人要蒞臨造訪,是故讓我等早早準備了飯菜,山上下來約莫要大半個時辰,飯食也就涼了,所以真人還讓咱們帶了蒸鍋來。”
陳密心中也是嗤之以鼻,心說楊璟提舉洞宵宮,除了景靈宮空缺,這管理道門的人,也就楊璟最大。
這些個宮觀裡頭的人,雖然各個自詡神仙,對外宣稱不問世事,但每個宮觀背後,其實都有貴人扶持。
楊璟即將要統領道門,這些人在朝中的耳目,自然是關注萬分,提前得知楊璟要到龍山觀,也就不足爲奇了。
偏生和小娃娃卻煞有介事,信誓旦旦說是他師父掐指算出來的,陳密自然是不信的。
並非說陳密不信鬼神,而是他當慣了探子,對於這類把戲已經很清楚了。
“這位官老爺似乎有些不信,我家真人說了,獨陽不活,孤陰不盛,這位貴人的身邊,會帶着半個女子或者半個男子。”
楊璟早先也與陳密一個想法,這龍山觀的什麼真人,該是早早便收到了風,打算在楊璟面前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了。
這半個女子或半個男子,指的應該就是女扮男裝的風若塵了。
一想到此人的情報來源竟然如此精確,楊璟心裡也不敢再大意,心中雖然暗流涌動,但表面上卻雲淡風輕,朝那小道童說道。
“小仙童所言甚是,不知你們真人名諱?”
那小道童稍稍昂起頭來,朝楊璟答道:“回貴人話,我家真人坐鎮洞宵宮,乃楊太后冊封的鬆晏真人。”
“鬆晏真人?”楊璟有些疑惑地看向陳密,後者壓低聲音提醒道:“這鬆晏真人是個坤道...名喚張寶櫻,據說是張天師一脈的嫡傳後人,太后娘娘經常宣召她入宮,娘娘青春常駐,便得益於這位鬆晏真人...”
“官家沒得閻立春進獻金丹之前,曾向鬆晏真人求過丹,只是這張寶櫻說她所鍊金丹不適合男兒服用,官家便沒再理會...”
“煉丹的女道士?”楊璟也不由詫異,因爲煉丹這種事,通常都是乾道的勾當,丹鼎火旺,坤道屬陰,難免有衝突,而且金丹吸入陰氣,會難以成丹,甚至有人認爲,坤道每月會來天葵,月事會玷污金丹,以致於金丹不夠純淨,藥力不足等等。
當然了,坤道也有自己的煉丹法子,那便是水煉之法,通常都是煉製一些蜜丸爲主的陰丹,男兒身吃了無益,卻對婦人有大補益,也難怪楊太后會如此看重這個鬆晏真人張寶櫻了。
楊璟乃是無神論者,對於神鬼之說從來不太相信,但煉丹更接近於化學,這個是可以相信的,而內功則是開發人類潛能,或許有些心理暗示的成分在裡頭,經脈理論雖然無法得到科學的解釋,但事實證明確實是有效可行的。
所以對於這個鬆晏真人到底是否真有本事,楊璟也不好妄下斷論,聽得這小道童這般說,陳密便朝他說道。
“小道長,你家真人既然未卜先知,可知道這位是提舉洞宵宮的楊璟楊大人?”
那小道童也感受到了陳密的鄙夷,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家真人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上通凌霄殿,下抵幽冥府,自然是知道楊大人的。”
陳密見這小道童口氣漫天,也是竊笑不已,想要繼續作弄,便板起臉道:“既然知道我家楊大人乃是道錄司的頭兒,你家真人怎地不親自來迎接!”
那道童臉色微變,但眼珠子一轉,便應答道:“我家真人餐霞飲露,乃方外真人,又豈是凡塵束縛。”
陳密沉喝一聲道:“好膽!若你這般說,你家真人便是官家也管不得麼!”
那道童狡辯道:“官家又非凡夫俗子,官家乃是天龍下凡塵,自然是管得我家真人的,再說了,楊大人又不是官家,若是官家來了,我家真人當然親自迎接,楊大人麼,我家真人不是派了我等十幾個人來恭迎麼...”
楊璟見這小道童尖牙利嘴,與陳密吵吵鬧鬧頗爲有趣,也懶得打攪,只在一旁看笑話。
陳密又豈能輸給這小道士,當即反駁道:“我家楊大人乃是官家欽命的洞宵宮提舉,又是忠勇伯爵爺,更是提點皇城司公事官,你家真人對官家冊封的伯爵不敬,便是對官家不敬,大不敬可是要殺頭的,你家真人若真是陸地神仙也便罷了,腦袋砍了應該能再長出來吧?”
陳密乃是皇城司的老探子,此時故意釋放出威嚴來,那小道童也知道禍從口出,讓人抓了話柄,若這官兒真把鬆晏真人抓去砍了,可都是因爲自己這張爛嘴在亂嚼舌根啊!
楊璟見得這道童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趕忙出來解圍,笑着道:“好了,你嚇唬一個小孩子作甚,鬆晏真人餐霞飲露,不食人間煙火,此時該是辟穀閉關,無暇出山,再說了,真人乃是龍山觀主,能見着是福分,見不着也是情理之中,哪能強求得來。”
若是先前,讓楊璟說成小孩子,這老氣橫秋故作成熟的小道童,哪裡肯讓楊璟說他是小娃娃。
可如今楊璟幫他解圍,而且還給他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對對對,楊大人所言極是,我家真人正在閉關,正在閉關咧...”
陳密見得這小道童如此,也只是心裡暗笑,不再與他爭辯,只是告誡道。
“既是如此,爾等便好生接待我家楊大人便罷了,漫以爲我家大人脾氣好,爾等就能怠慢,我等凡夫俗子,不敢對鬆晏真人不敬,難不成還治不了你們?”
那小道童終究是傲氣十足,本已經歇火了,此時又惱了起來,朝陳密道。
“貧道乃是鬆晏真人的徒弟,看你敢對我如何!”
陳密也是真惱了,指着那小子便沉喝道:“我家大人乃官家欽封的朝廷命官,你都可以對他不敬,我對你這個真人徒孫不敬又如何,莫不成你家真人比官家還大不成!”
那道童到底是嫩了些,許是仗着楊太后的扶持,這龍山觀的人也都一般模樣,比尋常高宮大觀的道人都要高傲一些,又或許知曉楊璟要來管束他們,想要給楊璟一點警告。
本只是貪圖口舌之快,好回去跟師兄弟們誇耀誇耀,沒想到碰着陳密這樣的老狐子,當下便蔫了。
他家鬆晏真人再大,那可不敢大過官家,大過官家可不就成了造反麼!
“貧道...是貧道失言了,諸位大人莫怪纔是...”
楊璟見得差不多了,便朝陳密道:“你個三十幾的人了,跟一個小孩子較甚麼勁兒,人好歹給你送吃送喝,兀地嚇唬人家作甚!”
“是...”陳密也知道楊璟是在做戲,趕忙耷拉着頭,不敢再多嘴。
楊璟走過去,朝小道童稽首道:“小道友莫驚,鬆晏真人能夠讓爾等前來接待,是本官的榮幸,來來,小道友且過來,陪本官聊一聊,本官還想多多瞭解你家真人的事蹟呢。”
這道童見得楊璟三番四次爲他解圍,又親近隨和,且楊璟穿着全真教玄色道袍和輕紗鶴氅,說不出的道骨仙風,這等氣度便是同門師兄弟也沒幾個能有,小道童對楊璟那點偏見也就蕩然無存了。
但見得小道童將一個錦囊呈給楊璟道:“謝謝楊大人,我家真人說了,這鳳凰山夜裡有些古怪,若是遇到危險或不解之事,楊大人可拆開這錦囊...”
“危險?古怪?”楊璟聞言,又看看着這錦囊,放眼一望,大殿外頭烏漆嘛黑,心裡不由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