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薩滿的話,讓乃馬真感到無言以對,她也能夠看得出來,大薩滿對楊璟是有多麼的看重和信賴。
自己動用了手中把柄,纔將大薩滿從庫庫諾兒“請”到了哈爾和林,大薩滿卻只見了自己一次,還是她這個可敦皇太后親自去拜訪,前後也不過坐了一盞茶的功夫,話都沒能說上幾句。
可因爲楊璟在宮裡被耶律楚材指責,大薩滿竟然親自入宮,將當年的舊事都翻了出來,也要爲楊璟說話,可見楊璟的分量,比她這個可敦還要重幾分。
耶律楚材在宮中或許有着眼線耳目,能夠傳遞卷宗和情報,甚至刺殺魯麗格的人,都跟耶律楚材脫不了干係。
可大薩滿在宮裡卻沒有細作,她自然不可能知道楊璟發生了什麼,她只是見得楊璟夜裡逗留宮中,沒能按時回去,便一大早尋上門來,可見對楊璟究竟是有多掛懷了。
大薩滿的一番話讓乃馬真又羞愧,又氣惱,畢竟她是可敦,眼下臨朝稱制,垂簾聽政,整個天下都握在她的手中,大薩滿又憑什麼來指責她!
“薩滿,你我的交情所剩無幾,我能容忍你一次,容忍不了第二次,還請薩滿慎言,不要逼我做不願去做的事情!”
大薩滿聞言,只是呵呵笑了,喃喃自語道:“好生厲害,好大的威風,你不願去做就不做,卻要逼我老婆子做我不願做的事情,又是哪裡來的道理…”
她的聲音不大,在場之人卻聽得一清二楚,乃馬真臉上也是青一陣紅一陣,心中想必已經氣惱到極點。
大薩滿看着乃馬真,便如同看着一個陌生人一般,只是頹然嘆了一口氣,朝她說道。
“罷了,既然你們都不信我,又何必如此…”
大薩滿說完,也不再看乃馬真,而是朝楊璟道:“孩子,委屈你了,揭下鬼面,給他們看個清楚吧。”
楊璟看了看衆人,見得耶律楚材雙眼放光,乃馬真也來了精神,魯麗格卻一臉堅定,也是笑了笑,輕輕解開腦後的繫帶,將鬼面緩緩揭了下來。
魯麗格對楊璟的面容也是好奇至極,眼見如此,也是睜大了雙眸,可當鬼面被揭下的那一刻,她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但見得楊璟的臉上佈滿了刀劍之痕,如同一條條粗大的蚯蚓和蜈蚣,有些地方淤血未散,臉上又有些殘留的刺花,簡直就是面目全非!
早先國師禍女呂就曾經要楊璟揭面,楊璟卻以面容醜陋爲由,拒絕了禍女呂的要求,沒想到楊璟果真沒有騙人!
楊璟其實早在入京之前,就做好了準備,有姒錦這個千面魔女在身邊,他又怎會沒有萬全之策,早早便制好了生根麪皮,算是雙重保險。
姒錦的生根麪皮比孫二孃的要高明得多,孫二孃的生根麪皮雖然逼真,但到底是貼在臉上的,雖然平素洗臉什麼的,都不會影響到麪皮,但有心之人若細細檢查,仍舊能夠從腮後髮根找到縫隙,將麪皮給搓下來。
再者,麪皮雖然單薄,但透氣性不好,面部不斷出汗,就會使得面容變形走樣,無法堅持使用很長的時間,一個晝夜便是極限,需要浸入特製的藥液之中,才能保養恢復,以便再次使用。
可姒錦已經是僞裝大師,給楊璟用的乃是真正的生根麪皮,用銀針刺入面部的幾處辨識點位,注入蠱種,蠱種生發,就會在麪皮底下不斷生長,從而漸漸改變面容的形象!
由於使用的是柔軟溫和的蠱蟲,與身體有着極大的親和力,這種方式也最是自然,那是一點破綻都沒有的!
想要恢復原貌也容易,只需用熱毛巾敷臉,蠱蟲就會死去,而後化入肌肉之中,融散到血肉裡頭,再用冰水洗臉,收縮稍顯鬆弛的臉皮,便能夠恢復原來的面貌了!
大薩滿秉承的是遠古巫蠱之道,比尋常蠱術要更加高深,可她是知道姒錦對楊璟動手腳的,初時見得這等手段,也不由驚歎,因爲姒錦這一手,已經有了一些遠古巫蠱的樣子了!
若打從心底裡對比,大薩滿確實不喜歡姒錦,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姒錦,就是因爲姒錦給她的感覺太危險,也太邪惡,其中就有這方面的原因!
楊璟本來就一頭白髮,如今揭面之後,臉上全是刀劍之痕,如同戰死的亡靈一般,那些個內衛都被嚇得退了幾步,乃馬真是臉色大變,魯麗格都有些難以接受!
“先生…先生…”她竟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心說楊璟這一頭白髮便已經滿是風霜和故事,這一臉的刀劍之痕,只怕與閻羅王纏鬥廝殺好幾回,才從生死薄上把名字給奪回來的!
或許她不知道楊璟都經歷了些什麼,但她能夠想象楊璟承受過多麼巨大的痛苦!
相比之下,那猙獰的鬼面,反倒要比楊璟的真容,看起來更讓人舒服一些,難怪楊璟不願意揭下鬼面,他根本就是生活在陽光底下的 一隻鬼,又如何以真面目示人?
可笑的是,耶律楚材等人竟然還苦心積慮,用這個甚麼楊璟的南朝將軍,來誣陷先生,母親竟然都被說動了,這世道就是這麼不公平,這世上除了姒錦這個願意爲先生殺人的夫人,難道就沒人對先生好一些了麼!
魯麗格想到這裡,不免爲楊璟感到悲哀,楊璟只是慘淡一笑,便要將鬼面重新戴上。
可就在這時,殿外卻突然響起一道聲音來:“且慢!”
衆人扭頭看去,但見得國師禍女呂從外頭緩緩走過來,朝乃馬真行禮道:“見過可敦。”
又朝大薩滿拜道:“師父婆婆…”
大薩滿扭過身子,不受這一禮,魯麗格卻知道禍女呂對楊璟不懷好意,當即怒視着她,冷聲道:“母親並未宣召,國師擅自進宮不太合適吧!”
禍女呂能夠左右逢源,也是得了乃馬真的授意,否則國師之位根本就保不住。
蒙古帝國雖然是個四處征伐的國度,滿是刀兵和男兒們的血汗,女人們只是附屬和點綴,但薩滿教卻是很特殊的存在,朝堂上全是武將,卻無人敢看不起這個國師,可謂萬綠從中一點紅是也。
有鑑於她是個女子,乃馬真連大薩滿都希望爭取到自己的陣營,就更別提國師了,所以早早便下令,國師可以不需傳召,直接進宮議事。
也虧得她是女子,在內宮之中行走無礙,若是男兒,自然是不可能得到這種特權的。
禍女呂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入宮,也是收到了消息,說是大薩滿入宮了,生怕大薩滿得了乃馬真的寵信,自己會受到威脅,當即進來探問情況。
可誰知宮內眼線卻將昨夜的事情告訴了她,禍女呂當即就追了上來,誰想到竟然見到了楊璟揭面這一幕!
她也是心頭大驚,心說楊璟早先果然沒有欺騙自己,這面容簡直不能用醜陋來形容了!
原本她也有些失望,打算只是偷偷看着,便自行離去了,可轉念一想,楊璟和姒錦武功這麼高,都是行走江湖的人,萬一用了易容術之類的把戲,豈不是騙過了所有人?
所以她終究還是挺身而出,就是爲了驗證一番,看看楊璟到底是真的長這個模樣,還是經過了易容!
乃馬真也知道禍女呂的意圖,否則以禍女呂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性格,根本不會在這種時候現身,更不會當着內衛的面,沒有經過宣召就闖進來,這是讓人很難堪的一件事情。
“孩兒不要無禮,是我讓國師不用宣召的。”想通了這一點,乃馬真也出面給禍女呂打掩護。
禍女呂也沒再羅唣,走到楊璟的面前,朝楊璟道:“宗維先生有禮了,奴粗通歧黃之術,對這駐容養顏也有一些心得體會,不若讓奴幫先生看一看,開些藥湯來敷洗,該是能夠緩解先生臉面痛楚的…”
這話也是多餘,她是大薩滿的徒弟,一身技藝傳承自大薩滿,若真有這等樣的法子,大薩滿早給楊璟看過了,又何必她這個徒弟來看。
魯麗格正要反駁,乃馬真卻當即拍板,不容置疑道:“難得國師有心,便給先生看看吧。”
“母親!大薩滿自己就會看,又何必國師動手!”魯麗格也是急了,心說這些人都想幹什麼,難道直到現在都無法相信先生麼!
“住嘴!”乃馬真卻着實是怒了,那個宦官將怯薛歹帶進來之後,她的底氣也足了,由不得魯麗格再這般鬧騰了。
禍女呂有了乃馬真撐腰,便朝楊璟道:“恕奴無禮了…”
楊璟並無太大反應,禍女呂也擔心節外生枝,當即伸出手來,在楊璟的臉上四處撫摸了一番,連腮後的髮根都沒有放過,雖然有些太過明顯,但也顧不得這許多,這層最後的遮羞布,掀不掀開都無所謂了。
可惜她到底是低估了姒錦,便如同所有人一般,認爲姒錦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卻不知易容纔是姒錦最擅長的手段!
她的易容術差點將楊璟都騙過,若不是楊璟觸摸壓印和從屍體的創口來推測,根本就無法知曉姒錦沒有死!
這等易容術已經不再是表面功夫,而是從內而外改變外形,堪稱天衣無縫,禍女呂又豈能看得出來!
她甚至用手去觸碰楊璟臉上的傷疤,以爲那些都只是僞裝,可惜一點破綻也無!
“國師看也看了,不知準備給宗某喝些什麼樣的藥湯?”
楊璟笑着問道,那笑容牽扯臉上的傷疤,變得更加的猙獰難看,連禍女呂都覺得心頭髮毛,趕忙低下頭去,不敢與楊璟對視。
“先生…先生且容奴好生想一想…”
楊璟也不說話,將鬼面重新戴上,大薩滿卻笑了,掃了禍女呂一眼,朝乃馬真道。
“國師估摸着要想不短時間,咱們還是回去等吧,這深宮內院的,老婆子我實在呆不慣。”
大薩滿如此一說,楊璟當即過來攙扶,也不看其他人,甚至沒有給乃馬真行禮,便這般走出去了!
“可敦!”內衛和怯薛歹們冷眼以對,姒錦卻扭過頭來,瞥了他們一眼,乃馬真也是嘆息一聲道:“算了,讓他們去吧。”
如此看着楊璟和大薩滿的背影,卻扭過頭來,朝耶律楚材道:“老丞相,剩下咱們可要好好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