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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粼粼的玉荷池中放養了數千條紅錦魚,兩位小格格正趴在九曲橋橋欄上往水中投着魚餌,不時飄來的歡聲笑語令我心頭癢癢的,差點按捺不住離開座位跑去和她們一塊玩。

臨時搭在池中央的戲臺子上,明朝使節帶來的一班戲子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戲,這對我來說,簡直比六指琴魔彈奏的催命魔音更叫人忍受不了。我聽着不耐,相信那班根本聽不懂漢曲的福晉們會更加覺得無聊乏味。

“東哥格格……”

來了!我心裡打了個咯噔,知道等待已久的發難終於來臨。眯眼一瞅,發話的居然是老相識,努爾哈赤的庶福晉鈕祜祿氏。這個鈕祜祿氏雖是個庶福晉,論身份品貌地位皆不及孟古姐姐萬一,但是她在萬曆十二年就嫁給了努爾哈赤,甚至比如今的大福晉袞代都還要早一年進門,再加上她替努爾哈赤接連生了四阿哥湯古代和六阿哥塔拜兩個兒子,所以常常會自覺高人一等。

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女人,明明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妾,偏還趾高氣揚太把自己當回事。相對而言,我對坐在她邊上的那位庶福晉兆佳氏反倒要看得順眼得多,兆佳氏與鈕祜祿氏在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現今育有一子乃是三阿哥阿拜。

“東哥格格在蘭苑住了三年多,想是吸多了那裡的地氣,人竟愈發出落得水靈了。”

吸地氣?虧她想得出來!我又不是妖精!

“庶福晉謬讚了!”我勉強擠出些許笑容敷衍她。

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真是撞了邪運,大過年的也沒見過努爾哈赤的老婆兒女來得這麼齊全的。

此刻在這座池心涼亭內,大福晉富察氏袞代端坐於正中首位,下首左右兩邊分別坐了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和側福晉哈達那拉氏。伊爾根覺羅氏是七阿哥阿巴泰的生母,而哈達那拉氏則是海西女真的哈達部貝勒扈爾幹之女阿敏,與葉赫部的孟古姐姐同一年嫁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在萬曆十六年五月娶了她,跟着九月費阿拉城便迎來了孟古姐姐,隨即努爾哈赤將阿敏徹底拋諸腦後,前後不過四個月的夫妻恩愛,她至今膝下無子。看着阿敏平庸的長相以及木然的表情,連我都不禁替她感到悲哀,不知道如今在努爾哈赤的腦子裡究竟還記不記得曾有過她這麼一位妻子。

哈達那拉氏阿敏右手邊坐着的是葉赫那拉氏孟古姐姐,此刻皇太極正伏在她膝頭絮絮的纏着額娘撒嬌,見我目光投來,他似有所覺,回眸瞥了我一眼,小臉上微微泛紅,想是因爲被我撞見他放下故作老成後孩子氣的純真一面,所以有點尷尬和害羞。

我不覺會心一笑。

再往下首處打量,一溜的座席上坐着庶福晉鈕祜祿氏、兆佳氏、嘉穆瑚覺羅氏。說起這個嘉穆瑚覺羅氏,我倒是對她印象頗爲深刻,因爲在我見過她有限的次數中,每次她都是一副大腹腆腆的準媽媽形象,包括……現在。

這可真讓我犯暈,這些個古代的女子啊,難道除了爭風吃醋,生孩子外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看看這個嘉穆瑚覺羅氏,雖然坐在最角落,但整個亭子內就屬她那裡最熱鬧。嬤嬤奶媽子站了一堆不說,一會兒兩歲不到的穆庫什格格尿溼了褲子哇哇大哭,一會兒九阿哥巴布泰又身背小弓箭,手提大木刀,學着野地打仗騎馬的架勢喊打喊殺的瘋跑進亭子繞上一圈,他身後自然更是少不了一羣追得氣喘如牛、狼狽不堪的奴才。

按理說巴布泰只比皇太極小了一個月,可兩個同齡大的男孩怎麼會差那麼多?我眼看着滿頭大汗的巴布泰從我身邊颳起一陣塵土,忍不住又瞄了眼皇太極,後者此刻正安安靜靜的挨坐在母親的腳踏上認真看戲。

原先在橋欄邊餵魚的兩位小格格這會子也玩膩了,由各自的嬤嬤領着,回到亭子裡來休息。十歲大的嫩哲格格看上去很文靜,長得跟她額娘伊爾根覺羅氏很像,是屬於話不多的冷感美人。嫩哲格格是努爾哈赤第二個女兒,可是她卻要比東果格格小了將近十歲。這也真難怪東果格格會格外受到阿瑪寵愛,畢竟在長達十年之久,她始終保持一枝獨秀於一羣阿哥當中,俗話說,物以稀爲貴,身爲長女和獨女的她,想不受人特別關注也難。

“額娘!額娘!”莽古濟格格一頭扎進袞代的懷抱,扭着身子撒嬌,“額娘,你現在是不是隻喜歡德格類了?是不是以後再也不疼莽古濟了?”

袞代一直毫無表情的臉終於如天山融雪般漸漸滑開,展露出獨有的母性光輝,她摸摸莽古濟的頭,笑說:“怎麼會?”

邊上莽古濟的乳母也忙解釋說:“就是,三格格真是多心了,十阿哥還不滿週歲,福晉多關注他一些也是應該的。”莽古濟今年七歲,有着一身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以及很中性化的五官,她眼睛長得十分酷似努爾哈赤,小腦袋瓜打鬼主意的時候,那雙烏黑的眼睛閃爍着驕橫的氣息,這不由讓我想起褚英,他們雖不是同母兄妹,卻都有一雙遺傳自父親的凌厲眼眸。

目前的我對這樣一雙眼睛正處在極度敏感期,所以當莽古濟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時,我很自然的別開臉去。她卻似乎不願就此放過我,忽然大叫:“額娘!她是誰?她長得好好看!是阿瑪新娶回家的女人嗎?”

“不是。”袞代沒吱聲,話題卻被鈕祜祿氏接了過去,“三格格,你只說對了一半!爺還沒娶她過門,不過那也只剩下個形式而已……”

我怒火噌地燃燒起來,這個八婆臭嘴巴,看來不給她點教訓嚐嚐,她還真當我是隻軟柿子任她拿捏啊!

莽古濟衝到我面前,湊近我仔仔細細的看個清楚,小臉上竟露出了一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妒意。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口氣很不馴。

我假裝和善的摸摸她的頭,卻被她揮手擋開,身後不遠處鈕祜祿氏和其他的福晉都在冷眼看我的笑話。

“我問你話呢,難道你是個聾子啞巴?”莽古濟雖然只是個格格,但她是正室嫡出,在身份和地位上可一點都不比巴布泰這些庶出的阿哥差。況且她打小恃寵而驕慣了,已經被環境養成了一股惡劣的公主脾氣。

我心想今兒個便先從這丫頭身上開刀,也教努爾哈赤這些大小老婆們知道知道,我可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別有事沒事的總來找我茬。正琢磨着如何扮演惡婆孃的角色,忽聽頭頂炸開一驚人響雷,啪地一聲,一道烏黑的鞭梢砸在莽古濟的腳下,竟將她嚇得驚跳起來,血色全無。

“誰準你這般對東哥說話的?”馬鞭緩緩纏繞回褚英的手裡,他昂然桀驁的站在亭外,着了一件大紅金莽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鮮亮的襯托出他一身的貴氣。跟他一比,莽古濟相形見絀的就像只醜小鴨。

褚英這位大阿哥的暴烈脾氣,這些年可是有增無減,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原是正室佟佳氏所出,比莽古濟這位繼室所生的格格又是不同。褚英年幼時,便早早的在馬上彎弓射獵,驍勇無敵。這些年大了些,更是跟着努爾哈赤的那些得力部將東征西討,在戰場上頗有建樹,是以努爾哈赤對這個長子愈發倚重,常常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由他去處理。

正得勢的褚英,哪裡是她小小的莽古濟敢招惹得起的?我冷眼旁觀,見小丫頭站在風中怕得瑟瑟發抖,偏又不敢挪動半步,就連亭子裡的袞代也只是擔憂的站起身,卻不敢輕易說些什麼。

在這種男尊女卑,男權至上的時代裡,婦人講究三從四德,別說袞代沒資格去管束褚英什麼,便是給她這個權力借她個天大的膽子,她此刻也仍是不敢站出來維護女兒,斥責褚英的囂張狂妄。

我眼瞅着莽古濟那小丫頭連嘴脣都嚇白了,一雙原先還驕蠻任性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只消再輕輕刺激她一下,保準能讓她淚流成河。她這回可真是嚇得不輕,任她怎麼想破腦袋也絕料不到褚英會爲了我如此動怒。

我慢慢靠過去,仍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回她沒閃開,用牙緊緊咬着下脣,受辱似的強忍淚意。

“東哥!別理她了,我帶你到別處去找樂子!”褚英稍稍緩和了下怒容,伸手來拉我。

我巧妙的躲開。當着這麼多福晉嬤嬤的面,我可不想再被扣上狐媚子的罵名。“是貝勒爺叫你來的?”

褚英臉色一沉,陰陰的說:“你就記得我阿瑪?難道一會子不見他,你就想他了?”

我瞪圓了眼,冷哼:“我倒是希望他別老惦記着我……”想想褚英歸褚英,我不該把對他老子的氣撒他身上,於是話音一轉,不由笑了,“好吧,去哪玩?我可是憋了三年都快發黴了,你若是不能讓我玩得盡興,那我可不依。”

褚英見我笑了,英氣勃勃的俊臉上也露出一抹陽光般的笑容:“我帶你去打獵如何?”說着,手遞過來拉起我。

這真是個好提議啊,我對古代的圍獵充滿了無限好奇,正要答應他走人,卻見從橋頭匆匆忙忙奔來一名包衣奴才。

我還沒認出人來,就見褚英面色微變,身後袞代帶着一羣福晉嬤嬤嘩啦全都涌出了亭子。

那奴才一溜小跑到褚英跟前,打個千兒,道:“請大阿哥安!”再轉向袞代她們,“請各位福晉們安!”

褚英僵直了身子不說話,袞代卻是微顫着聲音,手裡捏緊了帕子,問:“可是爺有什麼吩咐?”

“回大福晉話,爺讓奴才轉告葉赫部的布喜婭瑪拉格格,請她速往玉荷池園子裡去。”

我心裡一緊,莫名的就是一陣恐懼。

“爺還怎麼說?你說細緻點。”袞代不耐的催促。

“是。方纔前邊海西四部的貝勒爺們和爺在園子裡看戲喝酒,一會子說起結盟聯姻,葉赫的金臺石貝勒願將女兒許給咱們的二阿哥,以示兩部重結友好……後來正說着熱鬧,爺突然向金臺石貝勒討要布喜婭瑪拉格格,還說……還說……”那奴才連說了兩遍,吞吞吐吐的始終沒能把話完整的說出來。

“說!”袞代怒喝,“爺到底還說什麼了?”打我認識袞代以來,她一向冷冷淡淡的少有表情,沒想到今天居然會如此激動。

努爾哈赤會向金臺石要我,這早就是我意料中事,所以雖然心中悲哀,卻已沒了該有的驚惶失措。

褚英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緊,一開始我沒留意,光顧着聽那奴才回話,可是到後來卻發覺我的五根手指就快被他捏斷了。正要斥責他幾句,擡頭卻驚然發現,褚英的臉上烏雲密佈,低頭牢牢的望定我,眼底滿是痛楚怨恨。

“說——”

隨着袞代竭嘶底裡的發出最後一聲怒斥,那包衣奴才嚇得一哆嗦,撲嗵跪地回道:“爺還說……爺他當着衆貝勒面指天盟誓,只要葉赫的布揚古貝勒肯應允把妹子下嫁建州,東哥格格打進門那天起便會是名正言順的大福晉,絕不至辱沒了她,讓她受半分委屈……建州從此與葉赫永世交好,若有違背,天理不容!”

吧嗒!褚英手中的馬鞭跌落地面,他緊緊握着我的手,顫抖着……終於,猛地用力甩開,埋頭狂奔離去。

我有苦難言。但聽莽古濟突然尖叫一聲,竟是袞代仰天昏厥過去。一時涼亭內外亂成一團,鈕祜祿氏頂着一張煞白的臉走到我面前,怔怔的看了我老半天,咬牙顫聲道:“算你狠……”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她很可悲,她也不過就是這個奴性制度下的一個政治犧牲品而已。她嫁了個丈夫,絕非因爲愛情,只是由一個人的手裡被交到另外一個人手裡,默認的完成了一件私有財產的轉移,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

這就是作爲女人的悲哀命運!不僅僅只是鈕姑祿氏一人而已,此刻站在她身後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是……

難道我,最終也得淪爲她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