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引商終究是沒能追上花渡,倒是在早上趕回道觀的時候聽說了昨夜“火燒涇河”的奇景。據說是在她追着花渡離開之後,涇河的河面上就燒起了無名之火,且以燎原之勢蔓延到整條河岸,一夜之間火勢不斷,火光沖天,引來無數漁民競相圍看。還有不少人信誓旦旦的說,當時自己真切的聽到了河底傳出的哀嚎之聲。
這也算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這幾日趙漓被涇河的事折騰得團團轉,無可奈何之下,乾脆去親仁坊請了青玄先生過來。但凡在長安生活的人,大多知道這位德高望重的道士,只要有他在場,百姓們也能因此安心一些。
引商坐在道觀門口的石階上,遠遠望着涇河邊上的場景,卻不知該如何去見青玄先生。這幾日的事情,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無論是花渡還是源伊澄,他們都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而不像是她這樣只會坑蒙拐騙。
“嘆什麼氣?”華鳶又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睡眼惺忪的走出來坐在她身邊。
引商換了隻手托住自己下巴,若有所思,“不知道天靈有沒有跟你說起過,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我娘體弱多病,多虧還有張伯在。後來,我娘住在了張伯的家裡,張伯家裡的人卻都不喜歡我。我也不想給我娘添麻煩。幸好,我誤打誤撞的闖進了這間道觀,遇到了我師父,他教會了我許多事情,然後將這個容身之處留給了我……如果那時用心與他多學些東西就好了。”
無論是捉鬼還是超渡,她都是個半吊子,只能靠坑蒙拐騙度日,可惜現在後悔晚矣。
華鳶看起來困得都快睜不開眼睛了,卻還努力打起精神與她說話,“超渡亡魂又不是什麼難事,爲什麼不去請教你的心上人呢?”
一談起心上人,引商的腦中就浮現出了青玄先生那文雅有禮的模樣,一時臉頰發燙,捂着嘴偷笑了好一陣才悄聲說道,“其實先生他早已教過我了,只是……”
只是超渡亡魂一事並非知曉如何去做就能辦到的。
渡亡對於他們道家來說,是將沉淪到地獄的亡魂救□□,並施以法力,試圖藉此讓對方早日脫離苦海或再次投胎爲人。這方法可以說是人人都懂,但是能否靈驗就只看個人修爲了。
青玄先生在教會她如何超渡亡魂的時候,也說過她善德不夠,不足以打動陰司神明。
但善德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積累下來的。從初能見到鬼怪再到如今習以爲常,已經是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她偶爾也會從惡鬼手裡救下無辜陽世之人的性命,可這只是爲了錢財生計罷了,算不得善德。
“我今晚還會去涇河,別等我了。”思量一番之後,她果斷做了決定。
華鳶像是被她這話給驚醒了,瞪着眼睛看她,“爲什麼?”
“你不覺得這場火燒得離奇嗎?”她遙遙望向那條長河,卻怎樣也想不通這是誰放的火,看樣子不像是凡人所爲啊。
她仍記得,涇河中有許多溺死鬼還沒能去轉生投胎,無論這一場大火會不會燒死所有的水鬼,現在涇河裡定是怨氣沖天,說不定還會有無辜的人爲此喪命。
既然說要積善德,那就不能對這樣的事坐視不理。
她這副樣子倒是頗有些正氣凜然的感覺,可是一扭過頭就看見華鳶託着臉頰在笑。這個少年人本就長了一張極出衆的相貌,像這樣笑起來的時候說是顛倒衆生也不爲過,可是這樣的驚豔感也僅僅是一瞬罷了。引商眨了眨眼的工夫,對方就收斂了笑意,又用那副懶洋洋的神情看向她。
這個人一向如此,總是喜歡露出一些與自己那張臉很不相符的神情。
“你以前是個讀書人吧?”她忍不住喃喃道。
華鳶的目光中滿是困惑之色。
“單看這張臉的話,還真是像宋玉。”雖然她也沒見過宋玉的模樣,可是心裡總覺得宋子淵在世之時就該是這副樣子。就像是她初遇華鳶之時,只覺得面前這個年輕人俊秀、文雅,無論怎樣看,都像是會寫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這樣詞句的文人才子,而不該跟着她坑蒙拐騙以捉鬼爲生。
只可惜現在已經不會這樣以爲了。
她正說着話,華鳶已經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副銅鏡來,對着鏡子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那專注的模樣看得她後背一陣發寒。
才誇了兩句而已,就這麼得意嗎?
清晨的霧氣中,風也比白日裡清涼一些,只不過望了一會風景,已經整整兩夜沒睡的引商就不知何時就倚在門框上睡着了。她本就生得瘦弱,再加上日子過得拮据,挽起的袖子下面是兩截已經快要皮包骨的手腕。門框倚久了其實有些硌人,只是她卻毫無察覺,任清風拂面就這樣沉沉睡去,彷彿不會被世間任何事所打擾。
華鳶就坐在她身邊,看她無意識的抱緊了臂膀,似是有些冷。他伸了伸手,本想將她抱回房裡,可是未等觸碰到她,就見她在睡夢中突然綻出一個笑容來,也不知到底是夢到了什麼,竟會那樣滿足。
這笑容實在是有些刺人,他已經伸出去的手滯在半空中,須臾還是收了回來。
*
再醒來時已是日落之時,引商已經記不起自己是何時在門口睡着的,只在睜開眼睛後發覺自己身上蓋了兩條被子,想來分別是天靈和華鳶做的。
雖然她不知道這兩人怎麼就沒想着把她拖回屋子裡去,還真是任由她在門框上睡了一整天。
不過看到這個,她倒是想起了那日在涇河邊醒來時身上披着的衣服。那時她本以爲這衣服是謝十一顧忌她是女兒身爲她披上的,可是事後問起此事的時候,他們卻說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披着那衣衫了。
那就必然是花渡的了。
雖然對方三番兩次的從她身邊跑開,可是種種舉動都足以證明他對她心懷善意。引商也不是那麼容易氣餒的人,時間還長,她總有一日要逮到對方好好道一聲謝。
及至夜半。
稀薄的霧氣中,涇河的河面上只有一艘小船在隨水悠悠飄蕩。引商躺在甲板上翹着腿,嘴裡哼着不知名的調子,手上還握着一根魚竿。這個時辰釣魚想來是不會有什麼好收成的,所以她也只是閒着無事拿這當個消遣。漁船和漁具是從三郎那裡借來的,船身上的符咒是青玄先生親自寫上的,接下來她只需要悠閒的守在這裡等着水鬼上鉤便好。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她就知道這世上的鬼怪並非全是害人的厲鬼。淪爲孤魂野鬼不得超生,他們本也是可憐人,再加上從未起過害人之心,像她這樣的小道士能爲他們超渡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所以今日她守在此處不僅僅是擔心這河中的怨氣引來無辜的人喪命,也是爲了見一見河底下那些無辜的溺鬼們,想辦法幫他們擺脫這涇河的束縛,早早投胎轉世去。只可惜在這裡空等了許久,不僅魚沒釣上來一條,就連那水底下數不清的水鬼也不見一個。
難不成真的全被那場無名大火給燒死了?
正想着,小船卻輕搖了幾下,“吱呀”之聲雖然輕微,聽在她耳朵裡卻清晰得很。躺在甲板上的引商仍是不動聲色的哼着自己的小調,待到船身搖晃的越來越明顯才猛地躍起身來,手上用力一甩便將那根魚竿甩向了對岸。這魚竿上的魚線是三郎特意爲她準備的,比尋常的線要長上許多,魚鉤也如尖刀般鋒利。
眼看着這鉤子就要從臉頰劃過,站在岸邊的那個身影終於伸出手抓住了魚鉤,進而以手腕纏住了魚線,倏地一拽,幾乎將船上的引商拽了個趔趄,待到她站穩的時候,魚線另一端的那個人卻已經鬆了手準備離去了。
引商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了,趁着對方轉身的工夫又將手中魚竿一甩,這下子,那魚鉤準確無誤的勾住了對方的衣領。她站在甲板上輕輕扯了扯魚竿,將那人從樹蔭下扯了出來。
這人永遠撐着那把血紅色的紙傘,也始終將那張面容擋在層層麻布之下。
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能趁着他還沒逃開之前向他道了聲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謝他昨日幫她斬殺了那水鬼,謝他對素不相識的她頻頻施以援手……
她的話還未完,聽到“素不相識”這四個字的時候,花渡卻突然擡起了頭,躊躇半天,像是不知道該不該說,又像是不好意思開口一樣,半天才憋出一句,“也不算素不相識吧。”
“咦?”引商驚得差點把魚竿都甩掉了,僅用這一個字來表達自己的驚疑之情。
她這毫不掩飾自己情緒的舉動無疑讓花渡更爲難了一些,他似是想往身後的槐樹林裡躲一躲,可是衣領卻被這魚鉤死死勾着,他拿下來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着實是有些尷尬。
偏偏引商就是不肯放手,還好奇的追問着,“你的意思是,在你心裡,你我已經算是相識了對嗎?”
她的語氣實在是太殷勤了一些,直逼得對對面的男子恨不得跳進這涇河裡躲一躲。
可是這樣的直白對花渡來說就是最有用的方式,她目光灼灼,他避無可避,只能咬咬牙把一直憋在心裡的話給說了出來,“你一直在盯着我看不是嗎?”
這話說得着實出乎引商的意料,那魚竿總算是從她手中脫落了,她下意識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時間又驚又喜,百般情緒都齊齊涌上了心頭,幾乎攪得她整個人飄飄然。
確實,她與花渡總共見了沒幾次面,卻是次次盯着對方不放。任對方如何行事,她的目光都始終停留在他的身上。可是,她原本以爲他從未注意到,甚至還曾以爲他是厭惡她的。
“我只是想認識你罷了。”她的語氣中帶着壓不下的雀躍,又問,“你不想認識我?不然的話,躲什麼?”
說話這樣大膽直白的女子,花渡是第一次遇到,或者說,“可你……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第一個女子。”
可是自從當了陰差開始,他接觸過許多女鬼,卻從來談不上結識。哪怕是上一次遇見的阿曉,也僅僅是他的公務,在處理公事的時候,所有生靈在他眼中都沒有男女之分。
引商總算知道了這個人爲什麼會刻意躲避着她。在此之前她還真是沒想到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公務上與私下裡有着天差地別。
“你怎麼這麼傻啊。”她坐在船頭,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長安城的厲鬼們都說新來的陰差最是心狠,下手不留情,這一點確實沒錯。只要涉及到了公事,花渡就是那個讓惡鬼聞風喪膽的陰差。可若是沒了鬼怪要追捕的時候,他也是這個平生第一次與女子結識,不知道如何相處如何言語的傻子。
只要想明白這一點,引商就再也沒了之前許多沒有必要的顧慮,她從船頭站起身,看他那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裡忍不住偷笑,明面上卻故意板起了臉,“那你今天怎麼不跑了,你倒是跑啊。”
其實花渡倒還真想走來着,只怪昨夜不知是誰火燒涇河,現在這河裡頭怨氣沖天,他有這個責任守在此處,絕不能讓惡鬼傷人。
“也不能傷我是不是?”這樣一個單純的人在面前,引商實在是忍不住說笑逗他。
誰料她的話音剛落,那邊花渡就沒有遲疑的點點頭。雖然聲音很輕,可還是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你不是想認識我嗎。”他語氣真摯得讓人連半點邪念都沒了。
引商怔怔的站在那裡,須臾才露出一個淺笑,“是啊,我還沒認識你呢。”
我名宋引,家住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