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生來到長安趕考的時候,長安城正是大雪紛飛的季節。
同行的人在進了城之後都選擇在崇仁坊居住。位於東市西北的崇仁坊多是邸舍,西臨皇城,南臨平康坊,來長安城赴考的文人學子大多會在此處停留。
這一路上大家都在談天說趣,直到踏進長安城,他們一個一個的纔開始討論起了“行卷”的事情。所謂“行卷”,即是舉子在考試之前,將自己平時所作的詩文擇其優者彙集成冊,投獻給名士賢達,求其賞識並向主考官推薦。
這個做法主要是因爲“通榜”一說,也就是主考官會根據舉子的才德聲望製成“榜貼”,以供錄取時參考。在這個過程中,名士賢者、達官貴人的推薦就顯得尤爲重要。名聲叫得響亮的舉子,甚至會在考試之前就因爲“榜貼”而被內定及第。
簫生他們都是迢迢千里赴長安趕考的鄉貢,也就是通過州縣的考試選□□的才子。其中有幾個人已經考了七八次不中,這一路上便在專心琢磨此次該向長安城裡哪位權貴投獻自己的詩文。可是真到了長安城之後,幾個人分別說出自己心中想到的人選,這才發現他們所想的人幾乎是相同的。
“衛氏兄弟?”簫生也是趕考過三四次的人了,在長安停留的時候自然聽過這兄弟二人的名聲,可是他卻始終覺得不妥,“任那兄弟二人名聲在外,某若是去向這樣兩個乳臭小兒求教,卑顏屈膝何等恥辱!
簫生今年的年紀也不算特別大,剛滿三十而立之年罷了,可是衛氏兄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簫生向來覺得自己是有傲骨之人,自然不屑於向比自己還要年少的人低頭。
見他如此,同行的人也不理會他,只有那個考了七次未中的人好心勸他一句,“你還是試試吧,衛家那兄弟二人可不是尋常的權貴,來長安之前你也不是沒聽說過他們的才名。”
雖說行卷和通榜可以更公平的考察學子的能力和聲譽,可是其中不公平之處也顯而易見。有了通榜之說,趕考的舉子便可以通過行賄等方法買通權貴賢士來向主考官推薦自己。至於那些無權無勢的舉子,也就只能想辦法將自己的詩文投獻給那些不會輕易被錢財買通,而是能夠真心欣賞佳作的名士們。
衛氏兄弟出身顯貴名聲在外,本就是炙手可熱的人選,難得的是兄弟二人又有才名,倍受文人仰慕。這些來趕考的舉子們自然將他們視爲最好的人選。
聽同伴講了這麼一通道理,蕭生始終板着一張臉沒有說話,到最後就連這個好心人都覺得他冥頑不靈,拋下一句“我們今日便要去衛府求見三郎,去不去隨你。”,便扭頭離開。
“真是……真是……”蕭生站那兒用手指着這些人的背影,連連感嘆,只是到最後都沒感嘆出個結果來。
到了下午,其他人已經準備一齊去衛府投獻自己的詩文了,蕭生一個人嘀嘀咕咕半天,待看到其他人都帶着東西離開了,這才連忙站起身竄了出去,遠遠的跟在衆人的後面一起尋到了親仁坊。
幾人早已說好,這次無論誰的文章入了衛家兄弟的眼,都是那人應得的,其他人不會怨恨嫉妒。只是蕭生遠遠的看自己的同伴們走到衛府前,卻見他們未與衛府的侍從說上幾句話就紛紛露出了沮喪的神情。
蕭生沒敢上前,待他們離開這裡回親仁坊的時候,才一溜小跑跑到衛府門前請教門口的侍從,“敢問……”
未等他問出口,侍從已經將剛剛說給那些舉子們聽的話又說了一遍給他,“二郎受隴西郡王之邀在王府小住,三郎也早已搬出府邸,不知去向。”
在來此之前,大家都沒有想過這兄弟二人竟然都不在家。可是衛鈺現在正在王府小住,衛瑕更是連衛府的人都不知其所蹤。實在是不巧!
無法,蕭生也只能暫且回到邸舍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先找個住處。這邸舍是別人租住的,他爲了省下一點點盤纏,只准備找個道觀收留自己住上幾日。當然,長安城內的大道觀他是不敢想了,只能去郊外的小道觀試試自己的運氣,待到將來高中之時再報答那道觀的主人好了。
正月裡風雪交加,他抱着自己的行囊一步一步踩着積雪向城外走去。
*
引商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用上“瑞炭”這種東西。
說起來,這還是託衛瑕的福。兩個月之前,衛瑕與哥哥衛鈺長談了一次,儘管誰也不知道他們兄弟二人到底談了些什麼,可是自那之後,這兩人就陷入了一個僵局,他們不再親密無間,甚至很少交談。再後來,衛瑕又與衛甯吵了一架,吵完之後扭頭便搬出了衛府。
離開家之後,他沒有另行買一處府邸居住,也沒去投奔源伊澄或青玄先生,反而敲響了這間道觀的大門。
也多虧他住在這裡,正犯愁如何過冬的引商在看到那一筐筐瑞炭之後連眼淚都快流下來了。瑞炭,長尺餘,堅硬如鐵,燃於爐中,每條可燒十日,無焰而有光,熱氣逼人不可近。這可是帝王貴族才能用得上的東西!
比起時時擔心自己會被凍死或餓死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是引商打從出生以來過得最安穩的冬日。只是她暫時收留衛瑕容易,想幫對方解開心結卻難上加難。
她不是衛瑕,也從未有過相似的經歷,如何感同身受?
每每看到對方又披着那件狐裘坐在神像邊沉思的時候,她就會跟着在心底嘆一聲氣,然後悄悄使了一個眼神給華鳶,無言的問他這個時候該如何做。
同爲男人,華鳶好歹比她更能明白衛瑕此時的心境。
可是將道觀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身上的華鳶卻懶得挪動一步,瞥見她的眼神之後,他也只是懶洋洋的斜眼看了看衛瑕,心裡尋思了半天,最後才拖長了聲音開口,“我之前也有個師兄……”
屋子裡就他們幾個人,剩下兩個都沒搭話,衛瑕只能認爲對方這是在與他說話,於是禮貌的轉過身,等着對方繼續說下去。
華鳶倒也沒吊着大家的胃口,很快接着說道,“我那個師兄,也可以說是我的兄長,我們相處的日子比你們所想的還要久得多。他是我們所有人中最出衆的那個,沒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說我輸給任何人都會不甘心,輸給他卻只有無可奈何,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要強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心上人也傾慕於他……”
說到這裡,他突然止住話頭不再說下去了,面上的表情仍像是往常那樣似笑非笑的,好像自己剛剛說的都是玩笑話。
引商有些不甘心,非要他繼續說下去,他卻任她如何追問都不肯繼續說。就在這時,道觀的大門突然被叩響。
“叩叩叩!”
在這風雪交加的時候過來敲門,想來應該不是什麼客人。引商帶着困惑和警惕過去問了聲,“何事?”
接着便聽到了門外之人借宿的請求。
這樣寒冷的天氣,若是任由這路人在外過夜,恐怕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收穫一具屍骨。好歹這道觀裡還有其他三個男人,又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引商便放心的打開門放這人走了進來。
蕭生見開門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連忙道了聲謝,撲撲身上和行囊上的雪,這纔打量了一眼這間小得出奇的道觀。可這一看卻又覺得奇怪,明明是個簡陋至此的地方,這道觀裡的道士卻一個比一個樣貌出衆,有兩個還像是貴族出身的世家子弟,着實讓人嘖嘖感嘆。
引商等人本就在閒聊,如今來了個外人,話頭也就自然而然的引到了這人身上。當他們問起蕭生來長安城是做什麼來的,蕭生如實答了,還順口將自己對同伴說過的那句話又對眼前的陌生人們說了一遍,“任那兄弟二人名聲在外,某若是去向這樣兩個乳臭小兒求教,卑顏屈膝何等恥辱!”,另外還多加了一句,“依某看來,那兄弟二人也不過是因權勢得來的虛名罷了!”
說話時,他滿臉都帶着不屑,像是那些憤世嫉俗的文人在批判着什麼腐朽不堪之事一樣。
引商他們三個都不約而同的將目光投向了衛瑕。
“咳。”衛瑕輕咳了一聲,面上略有些尷尬,但是也並未將眼前這人所說的話放在心上,反倒主動問起蕭生這次趕考準備的如何。
見有人與自己說起這個,蕭生自是將多年以來寒窗苦讀的經歷都說了一遍,最後又頗爲感慨的連連嘆氣,“某苦學多年,只爲今朝赴考,詩賦文章皆不在話下,只可惜……”
說到這裡,他嘆氣嘆得更是重了一些。
引商也就是順口問了一句他爲何可惜,沒想到對方猶豫了片刻,竟然真的如實與她說了。
也許往往是在面對素不相識的人的時候更容易開口,多年以來蕭生都未敢說出自己這唯一的短處,在同伴面前更是隻字未提,今日在這間破爛的道觀裡,坐在炭爐前取暖的他倒是憋不住將實情說了出來。
三次赴考未中,全因爲他的字!
這種事也有些羞於提起,畢竟寒窗苦讀了那麼多年,竟然連字都寫不好,叫他如何開口?可是任他如何苦練,到最後都寫不出一手好字,以至於別人四處投獻詩文的時候,他都不敢將自己的詩冊投獻出去,生怕別人連翻看都不願。
剛好道觀裡還有衛瑕帶過來的紙筆,引商拿了幾張出來,蕭生便以引商之名寫下了宋玉的名句“引商刻羽,雜以流徽。”
幾人圍上去一看,那字果然扭扭歪歪不甚端正。
衛瑕不動聲色的拿起筆,在這一行字下面又寫了相同的內容。他的字秀氣飄逸,自成一派,與蕭生的放在一起,相較之下自是天差地別。
引商倒是能隱約猜出他的用意,想來這個人並未嫌棄蕭生那洋洋自得的模樣,而且覺得對方能夠勇於承認自己的短處還算有救,便特意做出這個舉動,讓對方心甘情願的求教。
可是蕭生全然不知自己面前擺着的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機遇,還在裝模作樣的打量着衛瑕這字,竟似是想要開口挑剔。他本就自負,雖然能坦誠自己的短處,但卻不認爲尋常人裡有強過自己的,何況是在這簡陋的道觀裡。
引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未等他開口便奪過紙筆在紙上寫了同樣的一句話。她的字是師父親自教的,沒有一般女兒家的娟秀,反倒寫得一手好草書,字勢一筆呵成、連綿環繞。雖比不上衛瑕的,但是也未輸多少。
這下子,不要說蕭生,就連衛瑕都露出了些許訝異的神情。可是緊接着引商就招呼天靈過來,竟讓天靈執筆又寫了一遍。相比之下,天靈的字纖細秀麗,筆筆精緻,實在是不像他寫出來的東西。
其實天靈很會寫字這一點,引商還是半年前才知道的,當時她的神情就與其他人現在的神情一樣,連眼睛都快瞪了出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不可貌相。
道觀裡也就只剩下華鳶一人,他本不想理會這無趣的事情,待瞥見衛瑕好奇的向這邊望過來,這纔不情不願的挪了幾步,幾乎是蹭到了幾人身邊,然後拿起筆隨隨便便寫了那行字上去,說是寫,幾乎可以稱得上劃拉了幾下罷了。但那字筆跡勁瘦、筆法灑脫,折筆處又鋒芒盡顯,如割金斷玉,筆筆蒼勁,近乎尖銳。
幾人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面前的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