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爲什麼呢?又爲什麼偏偏是那張臉?她想不通。
而見她嘆氣的老人還以爲她在傷心自己走不過這第六層塔,不由出言安慰道,“你能走過前五層,已是難得。”
多少人連第一層都走不過去。
引商本也以爲自己會困在第一層,可是真的走進來了,才發現一切遠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難。
在第一層,她見到的是自己幼時的鄰居。那是一個屠戶,平日裡總是喜歡拿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是糕點來哄她,引商最喜歡和他的兒子一起玩鬧,便總是去他家裡找自己的玩伴。青娘那時已經病倒了,平日顧不上她,也就放任她成日在外面撒野。可是有一次,那屠戶喝了個酩酊大醉回來,一見她也在,便笑着湊過去,想要捏她的臉,“引兒,小引兒,你與你阿孃長得真像啊。”
引商覺得害怕,便顧不上許多,撒腿便想家裡逃去。那屠戶一見她面露恐懼,也覺得不悅,想要去拽引商,卻反被引商推了一下。這下子着實惹怒了他,順手就給了身前的小丫頭一巴掌。
雖說第二日那屠戶在醒了酒之後就繼續笑着討好她,讓她把昨晚的事忘了。她卻始終記着那一巴掌還有對方垂涎青娘美色時的嘴臉。再後來,屠戶搬家了,她也去了道觀,漸漸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不過她今世這短短十幾年裡,未與什麼人認真的結過仇,也說不上憎恨誰,本來怨恨害死了父親的兇手,前些日子也知道了真相,茫然之下,死後能在這塔內見到的,也就唯有厭惡了多年的這個屠戶。當她第一眼看到對方時,心裡難免覺得噁心,可是較起真來,卻早已懶得看對方一眼,扭頭就上了二樓。
二樓是“貪”。
人活一世,免不了要貪戀一些東西,或是錢財、或是美色。
引商活着的時候一向貪財,但是幻境之中的金銀財寶都抵不過想要求生的心願。她始終隱隱記得自己要逃出陰間,這樣強烈的期盼,甚至讓那些閃閃發光的金子都失去了光彩。至於美事和美色,更是不值一提。
就說那幻境中圍繞着她的男子,還不及蘇雅或是花渡千萬之一,想讓人留戀也難。
第三層是“嗔”。
嗔字本是怒意。引商也是個容易動怒的人,有時候卻又是難得的灑脫和心胸開闊。幻境中所出現的一切,都無法引她起嗔心。
第四層是“癡”。
癡也稱之爲愚癡。這一層,是她走得最輕鬆的一層。自小與師父生活在一起,她沒學來什麼真本事,卻學會了不執迷、不嘲弄,不自以爲是。
同樣的,第五層“慢”也是如此平平淡淡走過,不傲慢,從不看輕他人。
也許這就是長大後的她認不出華鳶的原因。年幼時教她這些道理教她堅強的師父,與長大後陪伴在自己身邊那個恣睢張揚的男子全然不同。
年幼時,她曾以爲他就是那無所不知的神明,心懷憐憫、光風霽月。可是漸漸的,她再次遇見他,卻怎麼也弄不懂他。
直至今日,更是因爲他,讓她無論如何也走不過這第六層。
六樓是“疑”。
疑有百種,毫無道理的去懷疑或是否定什麼,都算得上疑。引商不知道自己連續三次都看到同一個場景是意味着什麼,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執迷什麼偏見。
她只覺得害怕。
爲什麼會如此?爲什麼偏偏就是華鳶呢?
“你何不再試一次?”那老人勸她。
現在確實別無他法,雖然心有餘悸,引商還是點點頭,然後閉了閉眼,又走進了那個相同的場景裡。
典當行裡,長方臉小鬍子的老闆還在笑呵呵的等着他們。引商跟着蘇雅的後面,見他給了老闆一串珠子,老闆便爲他們讓出一條路來,可是還未等兩人穿過那堵牆走進去,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匆匆忙忙的喊道,“等等。”
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引商忍不住驚喜的扭過了頭,然後看到花渡跑進了典當行的大門。
他將手掌往櫃檯上一按,挪開時,桌面上已經多了個金光閃閃的“典”字。
老闆也起身爲他讓了路。
匆忙逃命時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引商忍不住撲過去緊緊擁住了他。他們兩人之間少有這樣親密的時候,花渡也是一愣,然後伸手拉住她,笑了笑,“幸好你還沒事。”
陽世的公務絆住了他的腳步,待他匆匆追來的時候,又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有來到鬼市找消息最靈通的阿燦姑娘打聽,最後終於在這裡找到他們。
他說,外面確實混亂得很,正應該在這當鋪先躲上一陣子。
多了一個他,引商不由安心了許多,只是在穿過那堵牆走過去之後,身邊的蘇雅卻不知於何時消失了。她左右看看,都沒看到那個秀美的年輕人,只有困惑的望向花渡。花渡卻不說話,拉着她走向了那棟小樓。
帶着哭相、笑相的小童將他們帶去了第一層。
而在尚未踏進那扇門之前,花渡便及時的看到了那隻妖獸,他拉着她便想往外跑,“小心,快逃。”
引商回眸望了一眼,然後看到那牛不像牛、馬不像馬的妖獸正向他們狂奔而來,小樓裡客人雖多,卻都在看着熱鬧,無一人出手相助。
再這樣下去,他們二人定是要喪命於此。
心急之下,她幾乎要擋在花渡面前,可是就在她動了這樣的心思之後,她胸前的衣衫裡突然閃過了一陣微弱的光芒。
鏡子!
這救命的寶貝險些被她給忘了!
她忙不迭的伸手去拿懷裡的青謐鏡,而轉瞬間,那怪物就到了眼前。
“啊!!!”高塔中,她再一次尖叫着醒來。
老人則不像是前三次那樣搖頭嘆氣,而是帶着一臉不解的問道,“怎麼會這樣呢?這……這不該啊……”
若說之前的場景是這少女心魔作祟,那現在這是什麼?
他本想看一看此女的前生今世,可是纔剛剛有了這個念頭就莫名其妙的出了一身冷汗。
看不得看不得。
“您怎麼了?”引商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喃喃自語起來了。
“沒事,沒事。”老人擺了擺手,然後示意她繼續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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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總要走過這一層纔是。
引商捂着胸口喘了會兒氣,倒沒急着再去試,而是靜下心來想了想剛纔見到的場景。
有了花渡出現,她似乎終於擺脫了前三次的噩夢,也不至於再被華鳶推向那怪物。
如果下一次她拿出那鏡子的動作再快一些,說不定就能成功從那個幻境中逃出來。
打定了主意,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當鋪櫃檯後,長方臉小鬍子的老闆仍笑得那樣開心,鬍子一翹一翹的爲他們讓了路。
引商拉着花渡的手剛剛穿過了那堵牆,便瞥見了小樓裡的妖獸。
這一次,她就像是被什麼督促着似的,很快就想到了懷中的鏡子。只不過當她將那鏡子從懷中拿出來後,卻又犯了難。
鏡面平靜無波,任她如何擺弄都毫無用處,只能眼看着那怪物越來越近。
這已經是第五次醒來了。
引商坐在地上喘着氣,就是想不通自己怎麼就走不出這幻境了。她的心魔到底是什麼?又到底該怎樣做才能消去它。
“唉……”深深嘆一口氣,她不得不再次從地上爬起身。
而就在這時,塔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竟震得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高塔也跟着晃了一晃。
引商一愣,然後好奇的看向老人,想問他這是怎麼了。
老人同樣不解,思量再三,還是衝着四面的牆壁揮了揮手。
只見那堅實的牆壁上很快出現了六扇窗戶,引商猶豫了一瞬,還是走到其中一扇前,試着推了推。
這一扇離聲響傳來的地方最近,雖然只能讓她微微探出頭去,卻也足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了。
就在塔下,一個人背對着她的方向而站,手裡扛着一面幡旗,遠望有千條黑氣,萬道寒煙。
與這人朝夕相處多年,就算他並未轉過身來,她也認得出。
華鳶。
而站在他身側的蘇雅似乎是發現了塔上的她,偏偏身不知與華鳶說了些什麼,華鳶也跟着擡眸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她很快想到了幻境中的場景,心虛得移開了目光。
可是緊接着,華鳶就動了動手中的幡旗,明明只是輕輕一搖,卻有搖山撼地之勢。
窗邊的引商只覺得眼前一黑,徹骨的寒風已經穿過那道屏障攀上了她的身體,然後勾着她從那窗口一躍而下。
跌在地上時,地下的碎石砸得她頭昏眼花倒吸了好幾口氣,可是旁邊的華鳶和蘇雅卻連拉她一把的空閒沒有。
引商勉強睜開眼睛向前方看去,這才發現他們拿着這幡旗到底是做什麼的。
就在不遠處,一團龐大的黑霧正朝着這邊飄來。而仔細看去,就能看出那並非尋常的煙霧,而是數不清的亡魂聚集在一起,濃郁的血腥氣幾乎使人作嘔。
引商見過這個。
在洛陽城裡,她就是因爲這三千惡鬼喪了命。
對方來勢洶洶,華鳶又像是有着什麼顧忌,一退再退,沒有輕易出手。
眼看着那三千惡鬼已經近在眼前,其中一隻厲鬼的手就快要觸碰到華鳶的鼻尖,一直跌坐在地的引商像是終於回過神來,連忙舉起了手中的鏡子。
不同於往常的無波無瀾,如今鏡面上渾濁一片,似乎捲起了一個漩渦,而在那漩渦的中央,隱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她想也不想的探進手去,剛剛觸碰到那東西,便抓緊了將其用力甩出,直直朝着華鳶面前的厲鬼揮去。
耀眼的金光閃過,那一團黑霧被生生砍散,四散逃離,哀嚎之聲傳遍了整個冥司。
她站在華鳶身前,低頭看了看手中所持之物。
那是一把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