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親的消息放出去三天了,仍無一人上門。
禾生作爲望京老土著,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外地人。
怎麼就沒人願意上門問問吶。
禾生跑去問姚爹,是不是把招親條件定得太高了。姚爹遲疑片刻,安慰女兒:“才三天……不急……”
話雖這麼說,他也覺得鬱悶。爲了實施禾生的計劃,他幾乎跑遍瞭望京所有的姻緣鋪子。
本來就是爲了放出風聲,不一定真嫁,但現如今這個沒人上門的場面,多少有點不好看。更別提用來刺激王爺放棄禾生了。
壓根就沒半點效果啊。
沈灝待在馬車裡,陰狠地盯着姚家大門口,問裴良:“我上朝的這段時間,有不要命的上門詢問嗎?”
裴良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王爺交待了,不準有任何人到姚家問起提親的事情,全望京都交待下去了,誰還敢上門,除非真不要命了。
沈灝哼一聲,繼續伏案批摺子。
用這麼幼稚的手段,想把他逼走?沒門。
三殿下府邸。
沈茂聽聞了平陵王府的事情,躺在圍椅裡笑得打滾。
瞧一眼衛錦之,見他面無表情,若有所思的樣子,伸手去推,問:“噯,我就說他們成不了吧,怎麼謝我?”
衛錦之難得沒有彈開他的手,轉過頭,“沒有你做的那些事,聖人也不會讓他們成親。要謝,也是謝聖人。”
沈茂聳聳肩,“要不是我,說不定他們還在王府卿卿我我呢,聖人會發作得這麼早?哼,難道你就這麼喜歡,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摟摟抱抱?”
衛錦之一記眼刀拋過去。
沈茂直起上身,正襟危坐,拉他袖子,道:“說真的,姚家小娘子正在招親,瞧她那樣,肯定是不會再回衛家的。要不要趁此機會,幫你攬過來?”
衛錦之挑了挑眉:“哦,怎麼攬?”
沈茂一拍他肩,“嗨,這還不容易!別人不敢去姚家尋親事,我可以啊!上次不是死了兩個姬妾麼,正好把她納進來,然後暗度陳倉……嘿嘿……”
衛錦之一卷衣袖,朝他額頭上捶了捶,“想都別想。”
沈茂懨懨地坐回去。
已是九月,秋風漸起,池邊的蔥蔥樹木已不復昨日,黃黃綠綠的一片,樹下鋪滿落葉。
衛錦之放目遠視。
現在她回姚家了,雖然還有平陵王的耳目盯着,但比起之前她待在王府閉門不出,他現在想要見她,容易多了。
要不要、見一下呢?
只是,見面了,用哪副面孔相見,又該說些什麼?
越想越理不出頭緒,索性不想了,回頭跟沈茂交待:“此次太子回京,你不要往前湊,離遠點。”
沈茂這纔想起要緊事,頭往後一仰,笑道:“大哥也要回來了,看來望京城又要熱鬧了咯。”
入夜,宮裡來人,將沈茂喚了去。
沈灝得知消息,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裴良將他請回府,府裡傳口諭的內侍剛好等了一刻。
進宮的路上,沈灝才瞭解到,聖人是先找的沈茂,而後再找的他。
進了延福宮,正好撞見沈茂出宮門,後面跟着個小內侍,捧了一摞舊摺子。
沈茂笑嘻嘻跟沈灝打招呼,沒說什麼,揹着手一搖一搖地走了。
見了聖人,沈灝才知道,原來是爲了臨安一帶發瘟疫的事情。
國家大事當前,沈灝知趣,知道不能提禾生的事,小心翼翼聽完了聖人的交待,出宮門時同樣捧着一摞奏摺。
全是前朝治瘟疫接濟難民的舊摺子。
朝堂大臣不斷上書,就臨安的事,懇求聖人早作決定。臨安是大州,此次牽連起來,零零總總有十萬多人感染瘟疫。
聖人心中有定論,卻仍想聽聽其他人的意見。數位皇子中,唯獨召見了沈灝與沈茂。
這也是令沈灝不解的地方。
這樣的事情,聖人一慣是找太子商議,就算太子不在,退而求其次,先找的也是他。
而這一次,不但召見了沈茂,而且先於他之前。
難不成……?
沈灝搖搖腦袋,回了府,老老實實待在書房鑽研。
裴良命廚房生了爐子,備下十二格的粥與麪食。
另一頭,沈茂府上也是燈火通明。
沈茂撿寶一樣,搖着衛錦之的肩膀,喜不自禁:“父皇待見我了!”
衛錦之好不容易纔讓他平靜下來,提着衣領子讓他伏案批摺子,自己拿起一本泛黃的摺子,心中疑惑。
以他對沈茂的預估,最起碼也得一年,才能讓這個和稀泥的人,入得了聖人的眼。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沈茂高興得很,看得格外認真,雖然最後肯定是要衛錦之給主意,但他難得被重視一回,看着摺子上密密麻麻,東拐西扭的字跡,頭一次看得起勁。
長夜漫漫,有人奮筆疾書,有人唉聲嘆氣。
翠玉來稟,說沈灝已經走了,禾生這纔敢從屋子裡出來。
佈滿葡萄架的廊廳,她來回走了好幾圈,覺得沒勁,趴在石桌上乘涼。
翠玉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禾生搖頭,想到親事就覺得尷尬無奈。
翠玉安慰:“定是王爺使了法子,纔沒人敢上門的,若不是這個特殊情況,放在平常,肯定是有很多人願意娶姑娘的。”
禾生嘆氣,“我不是爲這個。”她擰巴着眉頭,嘟嘴問翠玉:“我這樣小打小鬧的,他會不會覺得好笑,說不定早就在心裡笑話我又笨又蠢。”
翠玉想了想,覺得也是,學起沈灝平時的冷麪寒眼來:“哼哼,阿生,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的!”
她學得像極了,禾生嗔她,捏她:“壞胚妮子,竟學會取笑我了!”
翠玉被癢,被撓的連連喊求饒。
忽地前院有人來傳,說:“有人要見姑娘。”
禾生忙地放開翠玉,問:“誰?”
傳話的人只說不知道,答:“說是要提親。”
禾生一驚,風一般跑向前院。
到了前院,並未直接進去,而是從西門繞過去,躲在廳堂後面看。
這種時候,會有誰上門問尋呢?三四天都沒無人問津,忽地來這麼一個,倒也稀奇。
姚爹坐於廳堂,倍感壓力。
眼前的這個小夥子,威武強壯,一派正氣,一看平時就是練武之人。只是,七尺高的魁偉男兒,好像有點……害羞?
這不,說話都是結結巴巴的:“姚……姚老爺……好……我……我想……”
一句話,扭捏了足足一分鐘,還沒說完。
他不着急,姚爹聽得都着急。
宋武之不敢出大氣,眼皮子稍稍擡起,快速往姚爹那邊看一眼,見他面容嚴肅,心頭一滯,更加緊張了。
禾生的事,他都聽說了。
沒想到那樣的弱女子,竟承受了這麼多往事。之前他得知禾生沒死時,既開心又失望,開心是因爲她還活着,失望是因爲她已經變成平陵王的女人。
但終歸還是開心多一點。
只要她好好活着,這就夠了。
後來,又爆出了衛家的事,她回了自己家,要招親另嫁。他踟躕好幾天,最終決定還是來一趟。
他現在還未秋考,沒什麼功名,就是一普通老百姓,可能連平陵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過。
但……他有愛慕她的心,身份再卑微,情意卻不比平陵王的少。
雖然知道平陵王在全城下了命令,不準人上姚家問親,家裡人也勸了他許久,但他不甘心,好不容易有機會擺在面前,他要試一試。
來的路上,他琢磨許久,例如說進到姚府,第一個見的肯定是姚老爺,如若可以,他可以試着請見禾生,然後再和她說會話。
準備了滿肚子的問候語,一見到姚爹,心裡將他想成未來的岳丈,腦子就拎不清楚了。
姚爹乾脆直接將他定義爲口吃,也不急着與他說話,讓人上茶,請他喝茶。
捧了杯子,胸膛砰砰地跳,呷一口茶,好不容易試着讓自己鎮定下來。
剛擡起頭,望見廳堂後一張小臉東張西望,美目盼兮,肌膚似雪。
手一抖,茶杯摔了,滾燙的茶水全濺到袍子上。
下人連忙上前伺候。
宋武之站起來,直直地往她走去,作揖朝她行禮,手都是抖的。
禾生也不躲了,大大方方站出來回禮:“宋大哥好。”
方纔她在後面看得不仔細,現在人往跟前一擱,瞅清楚了,確實是宋武之沒錯。
確認了身份,她卻有些犯愁,宋武之來這裡,會不會不太好?
她知道他的心思,但不想利用他。
換做別人上門來,事先說明白,給些銀子抑或好處,讓別人不要當真,只管演場戲便行。
但如果是他……禾生懊惱起來,心想萬一宋武之當真了,怎麼辦?
她這裡百轉千回地思量,那頭宋武之光顧着瞧,一時間,竟望癡了眼。
這麼久沒見,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得美麗動人。
若真能將她娶回去,比中狀元,更能叫他感到榮幸。
深呼一口氣,輕喚她,話到嘴邊,怎麼也出不了聲,跟啞了似的。
心臟咚咚打鼓,幾乎要從胸腔跳出來,宋武之覺得丟臉,背過身去,手捂着胸,不停告訴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靜。
姚爹看禾生一眼,指指宋武之,禾生擺擺手,示意他爹不用擔心。
姚爹擠眉弄眼——他好像有點結巴?
禾生攤手——沒有啦,他只是緊張而已,過會就好了。
兩父女給了宋武之充分的時間,待他做好心理準備,緩過勁來時,父女兩個已經喝完一整壺茶了。
宋武之低着眼,生怕一看她,又會方寸大亂。
“姚姑娘,許久不見。”
他不太習慣喚她本姓,話到嘴邊有點彆扭。
禾生柔聲道:“宋大哥,喚我禾生即可,不用見外。”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甜糯糰子似的,宋武之心跳慢半拍,將她的名字含在脣間,緩緩品嚐:“禾生。”
禾生看姚爹一眼,姚爹當即明白女兒的意思,出言問:“宋公子是小女故交?不知道來府上有何要事?”
宋武之認真道:“有幸在盛湖與禾生相識,今日上門,一是探望故人,二是上門尋問親事。”
他說的這麼直白,禾生倒不好意思了。
姚爹一聽,噯,正好啊!
張嘴就要問其家世屬相年紀,話未出口,被禾生幽怨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姚爹不說話了。
禾生抿嘴,神色尷尬,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思前想去,覺得還是說清楚好。
“宋大哥,我的親事,只爲虛張聲勢,就算我想嫁,改嫁書還在衛家,我是沒法子真正與人成親的。”
宋武之直接忽視上半句,豪情萬丈,拍胸脯道:“好說,改嫁書我去拿!”
禾生有些急,細細地將緣由與他說。
宋武之滿臉的期待,漸漸消失不見。
原來還是爲了平陵王。
姚爹在旁聽着,聽明白禾生的意思了——坑外人可以,不能坑熟人。
所以這是讓宋武之走呢。
宋武之思忖片刻,而後擡起頭,目光炯炯有神,道:“我不在乎,只要能幫到你,我都願意。”
就算平陵王會找他的麻煩,他也不怕!現在雖說是假結親,但萬一呢!說不定哪天就成真了!
禾生垂目,“宋大哥,謝謝你。”
招親的事,本就是她自己弄出來的,後果早就該想到。現在將宋武之牽連進來,是她不對。
但,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話都說清楚了,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先把這關渡過去再說。
“衛家不肯給改嫁書,明日我讓爹去公堂訴訟,爭取讓官家裁斷。在此之前,提親的禮數先放一邊。”
宋武之說好,復又想起什麼,道:“裁斷下來前,我們也不能幹等着,得做些什麼纔好。”
禾生好奇問:“做什麼?”
宋武之偷瞄她一眼,真心實意道:“不是要讓王爺死心麼,我聽說望京人有個規矩,未婚男女定親前,父母會讓彼此見面共遊玩。不正適合我們麼,明日我來接你,唔,你想去哪?”
禾生想了想,說得有些道理。
既然決定要演戲,就要演得真一點。
“明日有廟會,我們逛廟會去!”
宋武之心花怒放,“好!就逛廟會!”
禾生頓了頓,道:“王爺要上早朝,你早點來接我。還有,你最近功夫練得好麼,能、能打得過幾個?”
宋武之愣住,答:“練得還好,保護你肯定是沒問題的。”
禾生陷入沉思。
以王爺的情報和脾氣,只怕一下朝就會來找他們,到時候萬一動起手來,她擔心宋武之吃虧。
“明天你多帶點人。”她不放心,送宋武之出門,臨別前又交待一句。
宋武之笑着應下。
因着昨晚聖人的召見,沈灝忙了一夜,早起趕忙去上朝,剛回來就聽到裴良顫慄地稟報:“昨晚有人去姚家問親了,人是大夜晚去的,看守的小廝犯困打盹,沒看到,早上姑娘被人接走,這纔回來稟話。”
沈灝剛脫下朝服,抓緊衣服往榻子上一摔,氣急敗壞地揀了件常服穿上:“混賬!把那小廝捆起來,狠狠地打五十板子!”
他呼着氣,問:“昨晚去的人是誰?”
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惦記他的女人!
裴良頭冒冷汗,彎腰爲他穿靴,“是宋武之。”
沈灝嫌他動作慢,一腳踹進去,踢開裴良,拿起佩劍就往外面奔。
裴良疾疾跟上。
街上熱鬧得很,人羣熙熙攘攘,擺攤的小販佔着地方,大展拳腳各施其能,爲的就是留住行人。
自回京後,這還是禾生第一次逛廟會。她很是高興,讓宋武之給買了捏麪人的孫悟空,沒走幾步,望見有吹糖人的,亮滑的黃糖漿,一扯一拉,絲絲相繞,變成一個個可憨的小綿羊面糖。
這回,不用禾生說,宋武之上前買了綿羊糖。
禾生興奮極了,幾乎將此次出行目的拋之腦後。
“宋大哥,快過來,這裡有變戲法的!”
宋武之挨着她,一顆心幾乎要飛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圍成圈,唯恐旁人擠着她,低頭看佳人,佳人笑靨如花。
她專心致志地看戲法,手裡的面糖幾乎快要化掉,丟掉又捨不得,轉頭塞到宋武之手裡,“宋大哥,你快把它吃掉。”
宋武之不喜歡吃甜食。
此刻拿着她遞來的面糖,卻覺得手捧山珍海味。一邊護着她,一邊吃糖。
糖漿黏牙,他一口氣全塞進嘴裡,喉嚨甜得發膩,幾乎要窒息。
手指上沾了糖漿,身上沒有帕子,想往袍子上一擦,又怕她瞧了覺得粗魯。
想了想,低頭抿手指,快速舔了舔,回眸望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那人面容如鐵,正好瞧見了他這個動作,眼裡滿是嫌棄。
宋武之挺直腰桿,如臨大敵。
旁邊禾生看完了戲法,往前走,見宋武之沒有跟上來,轉頭催他,餘光瞄見有人朝她跨步而來。
禾生緊張,去拉宋武之衣角,問:“宋大哥,你帶了多少人?”
要是沈灝下手太狠,把人揍成重傷,可就完了。多些人在,好歹能擋一陣子。
宋武之咧嘴一笑,“府裡侍從都帶上了,在周圍潛伏着呢。”
他說着,回頭摸摸她的腦袋,“莫擔心,我不怕被揍。”
禾生臉一紅。
摸頭的動作被沈灝看在眼裡,他幾乎要氣炸。
提劍,氣沖沖就要奔過去。
他出來得急,只帶了兩三個侍衛,街上人擠人的,根本推不開。
禾生瞅準時機,拉宋武之袖子,眨眼:“宋大哥,我們快跑。”
他們所在的地方,人少一些,跑起來輕快。
也不知道一路跑了多久,生怕沈灝追上來。在小巷子停下來,禾生喘着大氣,宋武之問:“還跑得動嗎,要不要我揹你?”
禾生猶豫。
要是被沈灝看見,他會不會氣得殺了宋武之?
唔,應該不會,宋武之又不是他府裡的奴僕,哪有那麼容易說殺就殺的。
她實在是跑得太累了,擡個腳都嫌酸。支支吾吾跟宋武之交待:“我覺得,你幫我這個忙,可能幫得太危險了。”
宋武之揚起脖子,彎腰道:“大不了回家做個武夫,若連爲心愛之人豁出去的勇氣都沒有,他日又怎敢到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
許是說出了心愛之人這四個字,宋武之意識到以後,羞得面紅耳赤,爲了轉移注意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催她快跳上背去。
禾生伸出手,還沒碰到宋武之的肩膀,身後忽地一聲大喝:“你敢!”
沈灝氣喘吁吁,一半是爲了追他們,一半是給氣的。
他目光如刀,上前就要拽禾生,禾生反應快,躲到宋武之身後。
宋武之護住禾生,絲毫不畏懼沈灝滿身殺氣。
禾生踮起腳,攀在宋武之肩頭,偷偷瞧沈灝的面容。
嗯,他擺出這個樣子,就是生氣了。
生氣總比無限度包容她好。
誰決裂的時候,不是先生氣,而後再絕交的呀!這是好事!
禾生心頭不安,不停地安慰自己。
沈灝上前搶人。
宋武之有後招,一拍手,幾十個人跑出來掩在他們跟前。
沈灝惡狠狠地盯着禾生,“過來。”
她要胡鬧,他由着她,卻也有個底線。
她可以說傷他的話,但不可以,同別人一起,來傷他的心。
禾生忽地害怕起來,不敢看他,背過身去,喊:“我不會過去的。”
沈灝轉而去瞅宋武之,哼地笑一聲,拔劍指向他:“把禾生交出來,我就饒你一條小命。”
宋武之心想,既然答應了她,就要好好演。
身體各處血液沸騰,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宋武之擡手將禾生抱住,朝沈灝喊話:“我要娶她!要殺要剮,隨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