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恪辰已洗去臉上的易容,露出棱角分明的五官,深邃的眉眼凌厲而又凝重,他一襲灰袍曳地,逆光而立,襯得身形高大如神祗般。
錢若水恢復如常神色,披了外袍,立在窗前,知道有人進來,並不回頭。
青鸞已經把她離宮後發生的事情都簡單地陳述,柳太后之舉最是讓她震驚,一個毫無根基的太后,竟然最後能大權在握,這當中絕大部分有杜恪辰的妥協。
縱然一起經歷過生死,互許終生不棄,可到頭來,他還是選擇把她送走,一個人承擔,甚至不和她商量。她不知道該拿何面目來面對他,只能背身以對。
“小九、秋蟬和阿五還在嗎”是她把他們帶出來的,她怕杜恪辰遷怒,禍及性命。
杜恪辰輕嘆,“你關心的始終都是別人。”
“我”錢若水詞窮,“你”
“小九和秋蟬很好,可阿五”杜恪辰停了下來,“你覺得一個男人老是圍着你轉,我會讓他繼續活下去嗎”
錢若水仍舊沒有回頭,“他是個啞巴,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就不懷疑他居心叵測”杜恪辰好失敗,即使易了容怕她認出來,還是希望她能有所感應,可她只把他當成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馬伕。
“懷疑過,可”被他這一問,錢若水也有些遲疑,但非全然的信任,而是出於沒有選擇,纔會信任於他。在逃離出雲山莊的路途中,她也爲防阿五的出賣,而更改計劃。可最後呢她明明甩開了龐統,也確定霍青遙不會把她的行蹤泄露給其他人。
“那你又是怎麼到這裡的我又是如何知曉你的行蹤,你都想過沒有”
錢若水釋然,“你是想說,阿五是你的人。”這是一個肯定句,施姜葳的到來是他的命令,有他的人並不奇怪。不能說是百密一疏,而是太想要知道真相,於是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爲救命稻草。若不是杜恪辰讓她身邊沒有可用之人,她又如何會相信阿五的簡單幹淨。
這也就不難解釋阿五會在她暈倒時,能第一時間救她於危難。
“你的餘毒未清,又懷了身孕,我又怎麼可能看着你一個人承受所有的煎熬。”杜恪辰緩步上前,在離她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下來,“你生平安時,我遠征南境,任你落入廢帝之時,被軟禁於深宮,即便是生產時,我亦無法相伴左右。這是我畢生的遺憾,倘若時間能夠倒流,我願意傾我所有,只換那一時一刻的相伴不棄。所以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要陪着你,即使是一個不起眼的馬伕,能留在你身邊,看着胎兒一天天長大,就已是人生至幸。只是遺憾,我不能以身相代,讓你承受蠱毒未解的痛苦。原諒我,佛兒,一直想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你,讓你免去災禍,卻讓你一次次地陷入絕望的境地。”
不敢回頭,因爲淚已成行,手指緊握窗沿,指尖已泛白,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倘若我知道你已有身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你從我身邊帶離。”很多決定已經無法挽回,也難以彌補,唯有用未來的每一天與她糾纏至死,再無他法。他不想再讓她遭受非議,承受本不屬於她的質疑,以退是爲進,爲了能重新回去,讓她有全新的面貌成爲受萬世景仰的皇后。可惜,他如今才明白,只要她在身邊,就已是他的全部,那些質疑和非議,並不妨礙他們成爲彼此的唯一。
他伸出手臂,試探性地碰觸她,她身體一顫,他連忙收回雙臂,可又不願就此放棄,因爲一旦錯過,就是一生無法挽回的傷痛。他跨前一步,雙臂合抱住她的身體,將她攬入懷中,沒有遲疑,沒有猶豫,也不想再失去。
“你是太上皇,我豈不是成了太后”錢若水安然地靠在他的懷中,“你就這麼放心平安一個人留在宮裡”
杜恪辰語塞,支支吾吾地說:“平安總是要學會長大,更何況有簡颯和管易在,母后不會對他不利的。”
“她都敢對你不利了,而平安只是一個孩子。”錢若水擰了他的手臂一把,疼得他嗷嗷叫,卻沒有鬆開手,“你把我軟禁在出雲山莊,而你又被軟禁在金鏞城,你到底是怎樣的打算,才能讓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獨自面對豺狼虎豹。”
杜恪辰輕撫她隆起的肚子,“目下最該操心的是你肚子裡的孩子,其他的都不重要。平安如今是一國之君,就算只有五歲,但他必須有他的擔當。這個天下是他的,就不允許他軟弱,而且你把平安教得很好,他能應付宮裡的局面。再者說,母后的根基不穩,平安是她臨朝稱制的傀儡,她也不會允許平安有意外。而你呢,你纔是最重要的,你身上的毒是一定要解的。”
“還能治嗎”錢若水在他懷裡轉身,“施先生沒有說,但我也能感覺到,大抵是治不好了,他才能如此緊張地想要逃離出雲山莊,保全性命。”
施姜葳本就是一個惜命之人,而爲人又極其的自負,雖不能事事手到病除,可也大抵不會差的。他在山莊已近三月,卻沒有很好地解毒之法,每日除了施針問診,卻再也不見他有新的辦法,連她要求的丸藥也足足備到她分娩之前,可見他也是束手無策。
“他敢”杜恪辰咬牙切齒,“老子端了他的老窩,把他那些如花美眷的頭一個個擰了,看他還敢逃走。”
“就算你端了他的老窩,也不見得有辦法。”錢若水不得不提醒他,衝動是魔鬼,“當日下蠱,施先生也是聽命於人,各爲其主而已。或許這就是我的命,若是能保下這個孩子,也不枉你我相愛一場。”
杜恪辰面露不悅之色,“必是能好的,你也別多想了,在分娩之前,就留在金鏞城。”
“這裡不應該都是柳太后的眼線嗎”驍騎衛護她出宮,避居出雲山莊,就是爲了不讓柳太后找到她,她能明白他的苦心。
“早就換成我們的人了。”杜恪辰滿目都是不屑之色,“若不是爲了引出幕後之人,我又何苦下罪己詔,退位讓賢。”
“那個人藏得太深,若是太后沒有得逞,也很難浮出水面。”錢若水略微沉思,執着他的手坐了下來,對他道:“這個人是陳少嚴吧”
“你也知道了”杜恪辰並不奇怪她會知道,出雲山莊對朝堂之事向來都有第一手的情報。
錢若水說:“你讓人瞞我瞞得甚是嚴密,朝中的消息我很少看到。但遙遙這回來,與她聊與賦稅之事,是她說漏了嘴,戶部尚書是要職,怎麼可能讓一個商賈之人來做。當然,之前兄長也是以布衣之身位列朝堂,而這一次同樣的上位,可他對你沒有任何的幫助,如何能坐上尚書之位。這是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如今你成了太上皇,太后把持朝政,所以有疑惑便迎刃而解。”
經過一夜的休息,她的臉色還是有些慘白。在木屋的一天,只備了乾糧,連水都是涼的,因爲生火會引來龐統的追蹤,她是雙身子的人,又有宿毒未清,一天下來已是面白如紙,行動遲緩,又在馬車上顛簸忙碌,也難以承受身體的虛弱。
“好了,你不必再操勞這些事情,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好身體,吃飽睡好,萬事有我。”杜恪辰把案上的茶葉收走,“濃茶也不許再喝了。”
“你當我是豬嗎吃飽睡好,那孩子生下來,我變成一坨圓球,那會醜死的。”
“沒關係,橫豎日後回京你也當不了皇后,不能母儀天下,太后就算老點醜點,不會有人在意的。”
“誰說太后就要又老又醜的”錢若水怒了,狠狠地踢向他的迎面骨,不小心扯到自己的小腿,一陣抽痛涌上來,疼得她幾乎痙攣。
杜恪辰打橫將她抱起,置於臥榻上,握着她的腳拉直她的小腿,溫暖的手掌覆在小腿肚輕輕,“看你,抽筋了吧,讓你不老實呆着。”
“懷平安的時候,我在宮裡也沒有這麼柔弱過。我記得那時,我每天都吐,吃什麼吐什麼,還擔心你,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好擔心平安生不下來。”
這是每一次,杜恪辰聽到關於她提前被困於和風閣的事情。他知道當日必是艱難兇險,可沒想到向來堅強的她,也會不堪重負。
“這一次,我一定陪着你,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杜恪辰動情地說。
錢若水難得溫馴,“只要有你在,我哪也不會去。”
有了錢若水的承諾,杜恪辰大刀闊斧地整頓景德宮,第一個要整治的人就是秦培。可是秦培在他回來之後的第二天夜裡,逃了,在他發現在景德宮已經沒有他的人,他完全被青鸞控制着,所有的文書往來都是她一手處理。於是,趁着青鸞離開之際,他混在倒夜香的馬車上逃了出來,想回京城通風報信,以求功過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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