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坐着一人,布衣荊釵,面容清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轉動輪椅,滑至錢若水跟前,仰頭直視她的雙眼,眸光凌厲,似乎一眼要將她看穿。
錢若水豈會怯場,亦是與她對視,毫不躲閃。她淡淡地移開眸子,那不嗔不喜的樣子,仿若周遭都與她無關。
“你是皇上新派來的人?”她的語氣冰冷,“皇上真會選人。”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錢若水裝傻,她不會因爲杜恪辰說這裡住着皇帝的細作,就與她相見歡。西北天高皇帝遠,若有異心,也不是不可能,且她已被識破身份,卻仍然活着,雖然……
她低眉掃過那人的輪椅,看她裙下包裹着的肌肉形狀,應不是天生殘疾。那也就是說,這是杜恪辰禁錮人的手段。
被拔了牙的老虎,仍是一隻老虎。
他還有利爪。
那人冷笑,似乎在嘲笑她的謊言,“你不是皇上派來的人,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錢若水無視她的嘲諷,道:“白天聽到此處有琴聲,才知道住了人,想來看看,可王妃說這裡是禁地。”
“所以你晚上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錢若水點頭,很慶幸自己沒有穿夜行衣,“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她的臉瞬間凝了一層寒意,如同初雪降臨,“你以爲我會相信?”
錢若水往門上一靠,怕她會隨時向她撲過來,“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現下見了,你的好奇心還有嗎?”那人滾過輪椅,背身對着她。
月光從天窗透下來,落在那人的身後,將她兩人阻隔。
錢若水這才發現,她的發間已有斑駁雪白,她愣了一下,看她的樣子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是這幅光景。
“當然有。”錢若水掃過周遭,一張矮榻、一張圓桌,還有一張琴案,琴案上放着一張古樸的七絃琴,在琴案的後面是騰空的三排書櫥,那人輪椅過處觸手可及,設計者可謂是用心至極。即便是軟禁着她,也不曾爲難於她。
錢若水認爲,蕭雲卿絕對沒有這等待人的雅量,看她對待樓解語的態度便能知曉一二。所謂的寬容大度,並不是幾句體己的話。
那人輕笑,“想知道我爲何被關在此地?”
“難道你也是王爺的侍妾,犯了錯被王妃移居於此?”錢若水看了看她的腿,“你的鄰居樓氏也傷了腿。”
“她?蠢貨一個。”那人嗤之以鼻,語氣卻仍是淡淡的,“早晚都會走到這一步的。”
錢若水沉默着,並不想對此發表評論。
那人又道:“這個府裡的女人,最後都會走到這一步。”
錢若水倒抽一口氣,小聲嘀咕:“你別嚇我,我纔剛來。”
“你就是新來的錢側妃吧?”那人又轉回身,隔着那道月光打量她,“你真的不打算知道皇上給你的任務嗎?”
錢若水眨了眨如水的雙眸,“任務?皇上說了,讓我給王爺生兒育女。”
那人臉上的霜色不改,目光在她眉上一點硃砂輕輕帶過,“戶部尚書錢忠英的女兒能是爲了生兒育女纔到涼州?你以爲我的腿腳不便,就收不到半點消息嗎?”
錢若水會信她纔怪。
在臨行前,皇上未曾對她透露過關於接頭人的信息,便是防着她生變,暴露他在西北的細作。而對於一個被杜恪辰關起來的細作,遠離京師多年,不易掌握,皇上又怎麼會把他新派來的人直接交到她手上。除非,在這名醫女之外,還有其他的人。
皇上若不是這般多疑,何苦不顧兄弟之情,在厲王府甚至是涼州城佈下多名細作。
就算她曾經是皇上在厲王府的細作統領,可她在被杜恪辰識破之後,沒有將她除去,卻受到這般優待,不得不讓錢若水心生疑慮。而聽她的口氣,似乎對王府的諸事瞭如指掌,也就是說杜恪辰並沒有阻斷她與其他細作的聯繫。
這說明什麼?
說明她對杜恪辰還有用處。
“別說你不信,我也是不信的。”錢若水蹙了蹙眉,不想久留,“我只是來看看彈琴之人究竟長什麼樣,現下見到了,已經滿足了我的好奇心。至於你所說的這些,和我沒什麼關係。你覺得,皇上會讓一個與鎮西軍有深仇大恨的人,來當細作嗎?”
“那你如何解釋,皇上如何會讓你來爲厲王生兒育女?”那人寸步不讓,咄咄逼人。
錢若水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覺得吧,皇上是讓我來攪亂王府的安寧,引發鎮西軍的矛盾。既然你對王府瞭若指掌,也應該知道,我到涼州數月,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人被趕回京城,有人被移居西院,甚至有人死去,還有一些人隱於暗處,蠢蠢欲動。這位……”
“楚瑜。”她說。
“這位楚姑娘,你不要說這當中沒有你的手筆?”錢若水倒打一耙,管她有沒有參與,先把身上的髒水潑回去再說,“我一直在想,琴華的死爲何要栽贓於我,現下我明白了,你在爲你的同伴打掩護吧?明知道王爺不會殺我,也殺不了我,故意把這局攪亂吧?”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錢若水深感贊同地點頭,“這句話同樣送給你。”
楚瑜眸底發沉,靜靜地望着眼前這個從容應對的女人。她完全不像養在深閨的世家千金,她太淡定,太沉穩,沒有被人質疑時的緊張與慌亂。倘若她不是皇上派來的細作,她將會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沒話要說了吧?”錢若水捂着嘴打了個呵欠,“我本以爲闖了禁地,會驚動王爺,沒想到什麼人都沒有。”
楚瑜不解,“你是爲了……”
“對啊!”錢若水答得理直氣壯,“與我一同到涼州的侍妾閔氏今夜侍寢,我不高興,想要破壞他們又不能做得太明顯,會顯得我善妒小氣,你說是不是?所以,我想闖闖禁地會有什麼意外的收穫。不曾想,這禁地只是徒有虛名罷了。我闖都闖了,也沒有王妃口中所說的後果。”
楚瑜推翻了先前的想法,這不是可怕的對手,而是一個和樓解語一樣的蠢貨,竟然以爲可以捍動杜恪辰堅硬似鐵的心,真是愚不可及。
楚瑜放聲大笑,“愚蠢。”
錢若水板着臉,認真地說:“我從不認爲,依附於這府中最有權勢的人是愚蠢的行爲。我已經數次遭遇不測,不抱緊厲王這棵大樹,我不被厲王妃欺負死,也會被你這樣的人誣賴成細作,還會有活命的餘地嗎?女人的一輩子,不就是找一個能依靠的男人,好好過日子。不過,我想,像你這麼厲害的細作,不需要普通而平凡的生活。”
錢若水推門而出,故意把門板關得啪啪作響,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擅闖禁地。
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月已漸西。
一個挺拔肅殺的身影從房樑躍下,袍裾翻卷,浮塵在空中揚起。
“王爺。”楚瑜的眸色似積雪消融,嘴角也微微揚起。
杜恪辰負手而立,身形如弓,周身的肅殺之氣讓人不敢靠近,“她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人?”
楚瑜爲難地垂眸,與方纔的冷漠疏離判若兩人,“奴婢……奴婢……”
“皇上並沒有傳信於你?”杜恪辰厲聲質問,“還是你並不打算對本王坦白?”
楚瑜搖頭,淚盈於睫,楚楚可憐的樣子叫人不忍苛責,“皇上已經知道奴婢被在這裡,已經是一棵沒有用的棋子。”
杜恪辰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本王再沒有留你的意義了?”
“不是的,奴婢一定會竭盡所能,爲王爺找出府中的細作,還王爺一個平靜的王府。”
“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
杜恪辰拂袖而去,只留給她一個決絕而又冷漠的背影。
寒風咆哮,震得窗戶隆隆作響,那劇烈晃動的樹影映在窗櫺上,如同鬼魅一般。
楚瑜神情一怔,轉動輪椅移到窗邊,推開窗,冷風直灌而入。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窗下傳來,“就算你不想活了,也要想想你的弟弟。”
“我弟弟?皇上把我弟弟怎麼了?”她低聲嘶吼,臉上呈現出痛苦的神色。
“皇上會做什麼,你比我清楚。”
“不……”她捂着胸口,“我十歲進二皇子府,學習醫術,受各種嚴格的訓練,都是爲了效忠皇上。求求你,放了我弟弟,他是無辜的。”
“無辜?這個世上無辜的人太多,不是我想救就能救的。你也應該明白,沒有軟肋的人,不可能成爲皇上的刀。”
楚瑜笑了,絕望而又美好,“所以,我和弟弟必須死一個。”
那人輕嘆,“你錯了,你和弟弟都可以活。”
“那你呢?從我到厲王府,你一直與我暗中聯繫,你在王府的時間比我長,在王爺身邊想必頗有器重吧?”
“不要試圖套我的話,就算你知道我是誰,讓王爺殺了我,你的弟弟還是在皇上手中。你要明白,除了對皇上絕對的效忠,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想要投誠換取王爺對你的憐憫,還是你有了某些不合身份的想法?在此之前,請好好想想,你的弟弟還在京城。你救不了他,我也幫不了你,甚至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們。”
人影晃動,楚瑜急急地喊住他,“錢若水是皇上的人?”
“你認爲,我會告訴你嗎?”
她喃喃低語,如泣如訴,“她和王爺喜歡的那個人那麼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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