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擡頭看着方孔炤,一臉肅然道:“大人,國朝兩百餘年,陳科舊弊確實不少,但也不一定要推倒重建!”
方孔炤神色不動的點頭,道:“‘景正新政’是爲了革除弊政,中興大明,朝廷力推改革,本意應當沒有破壞的意圖,只要我等按照朝廷計劃,逐步推動改革,皇上應該會滿意……”
雖然這樣說着,可作爲天啓朝過來的官員,親眼看着當今皇帝登基以來的每一件事,這麼說心裡着實沒底。畢竟‘南.京’這個陪都都廢除了,還有什麼事情是皇帝做不出的?
主簿側耳聽了聽外面不休的吵鬧聲,皺眉道:“大人,秦淮河是應天府最爲昌盛的地方,不說舊院,單說那些教坊,教場就背景複雜,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
方孔炤面無表情的看着手裡的文書,這是內閣下發的,要求地方各級衙門抓緊組建刑獄司,大理寺,督政院,朝廷也會盡快派人接手,推動‘新政’落實。
一會兒之後,方孔炤冷聲道“這幫人是沒有見識皇上的手段,若真是逼得皇上動手,只怕秦淮河染紅都不夠!”
主簿神色憂慮,兩百多年積累下的弊病,豈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
可是……皇帝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他們肩膀,由不得他們慢慢來。
主簿想了一會兒,還是得顧眼前,看着方孔炤道“大人,是否請黃大人出面,安撫一下?”
方孔炤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道:“你還不知道咱們這位大人,現在只怕是病入膏肓,不能視事了。”
主簿眉頭皺了皺,心裡默然,方孔炤畢竟只是右參政,很多事情做起來束手束腳,偏偏黃立極這個巡撫不敢擔責任人,推三阻四不肯露面。
方孔炤將事情看的通透,收起手裡的文書,沉吟不語。
黃立極稱病不出,左參政空缺,現在就他這個右參政挑大樑,想要推動刑獄司等事情,只怕力有未逮。
“錢大人,那邊有說什麼嗎?”方孔炤擡頭看向主薄。
主薄搖頭,道:“錢大人一直都在貢院,準備今年科舉的事宜,嗯……”
方孔炤眉頭一皺,道“還有什麼事情?”
主簿遲疑一下,道:“有人舉告,黃大人曾在舊院出沒。”
舊院與江南貢院一河之隔,是青樓的集中之地。
方孔炤臉色驟變,旋即沉着臉道:“這件事嚴禁外傳!還有,除了教場,教坊,其他的青樓勾欄,一律查封,不得任何人出沒!”
方孔炤目光冷漠,心裡暗怒,卻不得不爲黃立極遮掩,同時要防止其他官員再出沒!
巡撫衙門一面聲稱厲行‘九條規定’,巡撫一面還去‘狎妓’,這分明是打臉,一旦傳出去,巡撫衙門的威信,顏面將徹底掃地!
主簿也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卻還是道:“大人,舊院的青樓估計超過一千家,人數超過兩萬人,如果一下子封禁,不說牽扯到的人,單說這兩萬人不知道還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秦淮河也不是一朝起來的,太祖皇帝當年就在秦淮河岸設立了幾十家官妓教坊,秦淮河之所以成爲現在的‘聖地’,也是由此發展而來,可以說,這是完全合法的。‘合法’加上千家兩百多年的‘底蘊’,誰敢輕視?
方孔炤自然清楚的知道里面的風險,一個不好,說不得他就會是身敗名裂,落魄歸鄉的下場。
只是,朝廷沒錯,‘景正新政’沒錯,南直隸已經腐朽到了極點,其中秦淮河就是一個大毒瘤!
所謂的才子佳人,所謂的傳世佳話,所謂的名妓豔名,都掩蓋不了裡面的污穢與齷蹉。多少士子,名士,官員流連忘返,虛耗光陰,最終意志消磨,蹉跎歲月,一事無成。
這些都還是好的,哪裡烏煙瘴氣,也是官宦,官商等等勾結,交易的最佳場所,儼然成了一箇中介場所。這是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習以爲常,無動於衷。
方孔炤身體坐直,目光冷峻,胸中涌出一抹豪情,沉聲道:“‘景正新政’是朝廷的大計,大明中興之根本,任何人都不能阻攔!你我都是朝廷重臣,受皇上,朝廷信任牧守一方,當有捨我其誰的勇氣,也要無懼流言蜚語,更要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主簿看着方孔炤的神色,面上微動,擡手道:“下官遵命!”
隨着方孔炤命令一下,江.蘇巡撫衙門調集的五百多官兵,挨個的對秦淮河兩岸,除了朝廷所屬的教坊之類外的所有青樓勾欄挨家的進行封禁。
“憑什麼封我們天香樓?犯了什麼王法?”
天香樓的老鴇,一臉兇悍的與前來查封的官差對峙。
“少囉嗦,要封你就是封了,敢鬧事,全都抓回去!”領頭的官差冷哼一聲,強勢的很。
“慢着!我們天香樓有曹侍郎,李侯爺的份子,你們要查封,總要有個理由吧?”老鴇死死的擋在這羣官兵身前,頗爲有恃無恐。
“你們天香樓招待士子,違反朝廷‘九條規定’,查封你算是輕的!要是再囉嗦,全都押回去!”領頭的官差冷哼一聲,一把推開老鴇。
“你,你們給我等着……”老鴇氣急,眼睜睜的看着官差貼封條。
“啊……媽媽,我們我們怎麼辦……”
“是啊,我們落腳之地都沒有……今晚在哪裡……”
“啊啊,這是我的,你們不能碰……”
一羣鶯鶯燕燕大呼小叫,與官差推搡。
秦淮河上有千家,官差從頭到尾,半天都沒能完成,卻在應天府掀起巨大的動靜。
第二天一大早,黃立極的府邸,他揹着手,陰沉着臉,頭上都是冷汗。
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同樣憂慮叢叢,道“老爺,真的不見嗎?王老大人不說是前朝尚書,與周尚書還是姻親……”
黃立極揹着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聽着不耐煩的道“見?你讓我怎麼見?見了怎麼說?他那個孫子一看就知道是酒色過度,還想參加今年的科舉?這科舉我插得了手嗎?”
管家猶豫了一下,道“小的聽說,王老大人在秦淮河上也有產業,他或許不是爲了那個不成器的孫子來的……”
黃立極眉頭緊擰,雖然方孔炤做的過分,可也是做給即將到來的皇帝看的,替他背鍋,沒辦法去指摘,可這王老大人顯然更惹不得,地頭蛇不說,在朝廷上,與吏部尚書周應秋還是姻親,萬萬得罪不得!
黃立極整個人都很焦躁,自從來到了江.蘇,他就被架在火上烤,一面是朝廷越來越嚴厲,迫切的革新,一面是地方上嚴重的阻礙以及可能的強大反彈。這讓他無所適從,沒有辦法去穩妥的處理,總要得罪一方,偏偏又都得罪不起。
實則是,黃立極這種狀態在江.蘇不少見,或者說是最常見的,左右爲難後無所事事,還有一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像方孔炤這類纔算鳳毛麟角。
“你去問問,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黃立極冷着臉,不耐煩的道。這王老大人是不能得罪一類,其他的短短不到半個時辰,已經超過三十多人,大部分都還沒走,也幸虧他早早稱病,有了不見的藉口!
“是。”管家連忙轉身出去。
王老大人今年近八十,是萬曆年間的刑部尚書致仕,鬚髮皆白,面色冷硬,目光如鷹,拄着柺杖,一動不動的看着前面。
王家在金陵是大家族,可也就是個大家族,這位王老大人致仕太久,權勢餘熱已經萎縮的差不多,對於封疆大吏的黃立極來說,也無需在意多少。關鍵是,他的姻親是周應秋——這個人誰又敢不多在意三分!
管家小心翼翼的走過來,異常恭敬的道:“老大人,我家老爺還是昏迷不醒,您有什麼事情,待老爺醒了,我給您轉達。”
王老大人頭都不轉,淡淡道:“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要是死這裡,還能省點喪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