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劉時敏站在朱栩身前不遠處,奏稟道:“皇上,奴婢已經與畢閣老說了,畢閣老……表情凝重,似有大悟。”
朱栩盤腿坐在軟塌上,表情微笑。
畢自嚴等人雖然也是這個時候的文人,有着那些人的缺點,不過不那麼極端,還有的救,至少,當他點出問題來,不會死犟不改,一昧的頂到底。
“畢師到底是內閣輔臣,沒讓朕失望。”朱栩笑着道。
曹化淳站在另一邊,手裡拿着一道奏本,道“皇上,兵部與各地總督商議的‘聯動計劃’已經完成,上呈司禮監了。”
朱栩隨手拿過來,沒有打開,看着劉時敏道“說說內閣今年的‘新政’計劃,簡明扼要,過幾天朕還要聽內閣詳細的說。”
劉時敏稍做沉吟,道:“是。內閣將整體的‘新政’劃分爲‘士,農,工,商’四個部分。士,包括了國政體制,一系列的制度,規劃,設計,還有就是教育,科舉,入仕,官吏的任命,升遷,考覈,監察等等。農,包括了田畝,戶籍,耕種,賑災,移民等等,頗爲浩大,簡單難以概述。工,這一塊比較含混,只有一些大體的政策,內閣的意思,可能是想留下一部分必要的,其他的都遣回原籍,分配土地。商,內閣與督政院制定了一系列的商業規章制度,國貿寺以及稅務總局等都有參與,奴婢大致看了下,有些苛刻,稅賦非常的重,並且還擬計劃增加專門的商務衙門,嚴厲打擊不法商販,以圖控制商販規模。”
“士農工商?”
朱栩神色有些訝異,旋即又覺得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面露思忖。
士農工商,已經將大明的所有行業包括在內,士與農,朱栩基本不用擔心,政體框架他已經基本確定,內閣最多就是修修補補。農,內閣以及滿天下的人都無比重視,這重視程度是超過他的。但‘工、商’這兩塊,內閣的想法就與他大不相同了。
對於‘工’,內閣的想法朱栩大致理解,在朝廷以及天下士人來看,無非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奇技淫巧’,可有可無,這個時候,當然是趕回去種地,緩解災情。
商,明朝最初對商人本來是收重稅,嚴厲打壓的,可後來日漸崩潰,商人幾乎成了法外之地,甚至於朝廷最大的一塊收入‘鹽政’都荒廢殆盡。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自然更不能任由商人‘不勞而獲’,哄擡物價,牟取暴利了,商人在他們看來,只怕還是影響國家穩定的一大危險因素!
朱栩琢磨着,內閣的政策,多半是想要恢復明初的苛法。
朱栩手裡拿着奏本,輕輕拍打着。
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哪怕他是皇帝,權勢熏天,也不能要求天下人,哪怕是內閣六部這些大人們完全體會到他的心思,同樣,他還不能和盤托出,不然會嚇到這幫人,於事無補。
“你們有沒有覺得,朕一直在爲難內閣,以及朝廷的大人們?”忽然間,朱栩擡頭看向劉時敏,曹化淳道。
剛剛經歷過‘封禁火器’一事,曹化淳與劉時敏對視一眼,曹化淳揣摩着朱栩的心意,慢慢的道:“皇上高瞻遠矚,非常人所及,內閣以及朝廷的大人們不能理解,這是正常的事情。皇上只要耐心指點,奴婢相信,外廷的大人們會體諒皇上的苦心的。”
朱栩看着他,暗自搖頭。
他說的其實不是這個意思,他這個後世之人,來到這裡,站在最高處,彷彿與整個世界在作對,不止是外廷的那些大人們。
有時候,朱栩也挺同情這些大人們的,被他用各種手段,拿着鞭子在後面抽,亦步亦趨,能理解,不能理解的,都是蹣跚而行。
“其實,朕也是不得已。”朱栩說道。他這句話是說給曹化淳,劉時敏聽的,也是安慰他自己。他可以不顧及那些聖,德,甚至所謂的名聲,清譽,哪怕是史筆如刀。可這些大人們視之如命,跟着他,也是夠辛苦的。
劉時敏看着朱栩的神色,頓了下,道:“皇上心有溝壑,萬丈宏圖,眼前不過是小羈絆,日後回想,未嘗不是一場功德。”
朱栩一怔,擡頭看向劉時敏,拿着奏本點了點他,笑着道:“你倒是會安慰朕。行了,朕就是一時感慨,蝨子多了不癢。走吧,到外面,不擺椅子了,讓他們站着聽,朕好好給他們上上課,敲打敲打他們。”
曹化淳,劉時敏見朱栩從容而笑,心下稍寬,連忙道“是。”
畢自嚴,孫承宗等領着內閣,六部尚書,二十位巡撫,很是迤邐的走進乾清宮,來向東暖閣。
大部分人都面沉如水,顯然畢自嚴轉達了朱栩對那道奏本的意思,心有震動,惴惴難安。
當他們到東暖閣,看着朱栩坐在正門口,神色齊變。
這種‘堵門’的行爲,非常不好,極少人做,一旦做了,就代表着‘怒’,皇帝堵門,就更不一般了。
“臣等參見皇上。”
一羣人異常忐忑,來到朱栩近前,躬身行禮道。
朱栩身前有一個小碳爐,雙手放在上面,淡淡道“你們可知道,火器在宋以前就有了,也就是四五百年前……”
皇帝沒有說‘平身’或者‘免禮’,三十多位大人只能繼續躬身在那。聽着朱栩的話,一羣人沒出聲。
“火藥的匠藝早就有了,威力也不小,但除了用來放炮竹,軍事上的應用極少……”朱栩烤着火,頭也不擡,繼續道。
一羣大人們知曉朱栩說的是什麼,不少人臉上都有些難堪,低着頭,大氣不敢喘,安靜的聽着。
朱栩擡起頭,看向前面的這些大人們,語氣沒什麼波動的道“宋朝在火器上還是有不少發展的,我大明的火器,基本上承襲宋朝,不過除了火炮,其他的基本上與四五百年前差不多,你們說是爲什麼?這四五百年都幹什麼去了?”
畢自嚴眉頭微微皺眉,孫承宗面無表情,孫傳庭倒是若有所思,其他人也各有表情。
朱栩又低頭看着炭火,道:“爲什麼沒有發展?宋朝的那些大人們在幹什麼?丟了半壁江山,依然在西湖歌舞幾時休,武將們被壓的擡不起頭,火器這種有強大殺傷力,防禦力的武器,也沒有得到什麼應用,爲什麼?什麼人在阻止?”
“我大明有神機營,可縱觀永樂之後,也沒有怎麼運用火器,雖然在朝鮮用了幾次,效果也很好。後來建奴叛變,遼東危機,紅夷大炮的威力滿朝都知道,但整個遼東卻也沒有幾門,是我大明造不出嗎?爲什麼在這種關頭,對火器還沒有重視起來,是什麼人在阻止?”
“西夷之人的火炮,已經遠勝天啓以前的火器,可在千丈外發射,他們有一種短炮,可在一百丈外發射,在萬里之外的國度,他們憑藉這樣的武器,十幾個人就能征服遼東一樣大的國家。但他們才發展不足一百年,從宋朝到我大明,四五百年……若是再有個幾十年,人家船堅炮利……你們有想過這些後果嗎?”
“臣等有罪!”
一羣人,不管是否認識到這件事的危險性,都紛紛再次擡手而拜,大聲請罪。
朱栩依舊在烤着炭火,仿若未聞的道“我大明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大變之期,看事情要有新的方法,新的眼光,新的角度。不能拘泥於過往經驗,聖人有太多的事情沒有告訴我們,需要我們自己去摸索,研究,判斷。時移世易,因地制宜,不管是做學問,做事,都是不變真理,凡事都不能生搬硬套,按部就班,總拿聖人說事,推卸責任,那是在玷污聖人,失節丟格……”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放到歷朝歷代,都有驗證,秦就不說了,漢,唐,宋,無不是如此,放到我大明……土木堡之後,我大明就一味的守成了,國土一再縮小,關心者寥寥,有長城在,所有人都故步自封,銳進者百中無一……”
“太祖北伐韃靼,復建中華,功在千秋。成祖,五徵大漠,遷都北平,雄壯豪邁。我等子孫不孝,堪堪守業,九邊之鎮,丟盡祖宗臉面……”
一文武大臣聽着,面色發緊,不敢發一言。
曹化淳,劉時敏在一旁,默默無聲。
朱栩雙手在碳爐上輕輕翻着,繼續道:“雖然我等不肖子孫沒有太祖,成祖的雄偉大略,但將責任都推給我們朱家……也不盡然,朕這些年想做很多事情,內內外外掣肘的不知凡己。若不是朕一意孤行,大明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畢自嚴等不少人臉上冒出冷汗來,面色複雜。不管他們當初是否在朝廷,是否是‘掣肘’的一員,但若是將他們放到那個時候,只怕多半也是其中之一!
“臣等有罪!”
三十多人心中惶惶,再次擡手。
朱栩看着雙手,無動於衷,道:“朕知道,你們呢,對朕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有害怕,有擔憂,有不滿,對‘新政’有疑慮,有顧忌,有反對,所以行事猶豫,遲疑,拖拉,大打折扣。但你們是否嘗試拋開某些固執,偏見,換一個角度,站在高處,俯瞰過去這些事情,是否冷靜,認真的盤算過,思考過,推演朕的這些行爲,政策以及規劃?你們對未來是什麼模樣,會如何發展,有哪些變數,有沒有遙想過?”
“你們多半沒有。你們心裡有一道長城,將你們圈了起來,你們突破不了,只能在這個圈裡轉悠。你們走不出,也不願意別人走出去。這火器能夠破開這些長城,你們想的不是推着這些火炮走出,甚至借之守護這道長城都不想,你們怕打破這道長城,所以想要毀了火器,一如當年的鄭和寶船,燒了船,毀了圖紙,自以爲這樣就安全了,卻沒想到萬里之外的人坐着船,打上了門來……這些萬里之外西夷,載着比我們更厲害的火炮……現在,你們卻想毀掉我們自己的大炮……”
畢自嚴等人彎腰在那裡,神色緊繃,心裡驚懼不安。
這件事比他們預想的嚴重,皇帝不是以勢壓人,而是在‘教育’他們!‘教育’他們的愚蠢,數落他們的無知!
朱栩收回手,攏了攏衣服,看着眼前的一羣人,道“朕就說這麼多,回去之後,寫一篇心得體會給朕,朕希望你們都能有所得,有所悟。都回去吧,放假一天,好好休息。”
畢自嚴等人不知何時已經口乾舌燥,腦子轟轟響,無法思考,聞言擡手道:“臣等告退!”
朱栩手裡端起茶杯,看着這羣人的背影,頗有些意猶未盡。
他有些話沒有說,有的是沒到時候,有的是不能說,比如,這道圈禁他們的長城,指的就是這些大人們奉爲‘聖經’的儒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