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六月的楚京,天氣開始燥悶。距離宮翊入獄,已是半月過去。
一切果然如他所說那般,這半個月楚天慕與長公主忙得應接不暇,根本騰不出手來找淳于嫵麻煩。
原因無他,就在宮翊入獄第二日,楚帝在勤政殿早朝上,心悸舊疾突發,嘔血昏倒,至今未醒。
宮中太醫皆束手無策,不僅如此,甚至更有傳言說楚帝早已病入膏肓,只是一直令太醫緘口,才未傳出任何風聲。
淳于嫵聽到這個傳聞,淡淡一笑。
三個多月前,楚帝還精神熠熠的賜封她,看不出一點病懨懨的模樣,即使說是聲如洪鐘也絲毫不爲過。這三個月間,亦未聽說他身體有恙,好端端卻倒下——
不是宮翊啓用了陳年暗樁,是什麼?
讓楚帝在毫無覺察的情況下中招,讓太醫看不出半分端倪,除了楚帝近身伺候熟知他一切生活習性的人,旁人根本無法做得這樣天衣無縫。
一個答案在淳于嫵心底呼之欲出,她卻又隱隱覺得心驚。
若真如她所料,那麼宮翊或者說北越國的強大,就遠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想了。能在異國他宮皇帝身旁,先見性埋下這樣一根暗樁,好比捏住這個國家社稷的咽喉,實在可怕!
如此深謀遠慮,看來北越想一統天下,不是妄想。
不過,這天下如何江山誰主,與她何干?名利權力,從不是她的追求!
經歷至親成仇的傷痛後,她的心已冷硬如前世。僅剩的最後一寸柔軟,也只屬於那一人而已。
若他想奪天下,她會助他奪。
若他欲毀天下,她便幫他毀。
……
楚帝驟然倒下,在安國寺清修的太后日夜兼程趕回,入宮便連下兩道懿旨,一命太子攝政,二禁令任何人探視皇上。
隨即長公主被召進宮,接着便以兵符調動十萬大軍駐於京郊。
一時間,猜測四起。
有傳楚帝或已駕崩,只是密不發喪;有傳楚帝實已康復,只是想借此考驗太子與諸位王爺的是否存有反心……
衆說紛紜,鬧得滿朝風雨,關於楚帝病況的消息卻徹底被封。
尤其是半個月來,在楚天慕與忠王等幾位王爺多番打聽未果後,更有愈傳愈烈之勢。
執政者生死不明,連儲君也不得知,宮廷兵馬被太后與長公主兩個女流之輩把持,楚天慕雖然沒有異議,可皇子們怎會甘心俯首聽命?
縱然楚天慕成爲太子多年來深得民心,但面對至高無上的權利,凡是有點野心的,誰又不想趁此機會爭一爭?
大不了,不成功便成仁。
人生本是一場豪賭,想出頭,就得拼。
宮翊入獄第二十日。
以忠王爲首的幾位皇子,再度闖宮見駕被阻,返回府中的第一時間就立刻召集麾下勢力,徹夜密談,接着便開始迅速拉攏朝中原本只效忠楚帝的大臣。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幾位王爺的這點小動作,楚天慕卻並不放在眼裡。
與長公主合作,他等於擁有五十萬大軍的鼎力支持,任忠王他們撲騰得再厲害,沒有強大的兵馬做後盾,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宮翊入獄第二十五日。
忠王叛亂。
楚天慕率禁軍剿殺其部,卻不料禁軍統領忽然陣前倒戈,大半禁軍隨之調轉槍頭,竟逼得楚天慕節節敗退。
眼前宮門將被攻陷,長公主不得不快馬加鞭出宮,親自前往城郊調兵增援。
宮牆外,血雨腥風。
楚帝的寢殿,卻是一片沉寂。
太后身着素淨宮裝,端坐龍塌前,執了串佛珠,闔目無聲禱告。
她身後不遠處,一名宦官垂手而立,身形瘦小傴僂,頭髮已微微泛白。
過了許久,雙耳龍紋祥雲鼎中焚着的檀香燃盡,那名宦官見太后依然沒有起身的打算,這才移步上前小心翼翼揭開鼎蓋,用手帕掩住口鼻,重新續了香。
蓋上蓋子的瞬間,似有些許白色粉末從他指尖飄落,卻又像是鼎中升起的嫋嫋白煙。
做完這一切,宦官一走回原處,剛站定,端坐的太后晃了一晃,軟軟伏在了榻沿上。
宦官緩緩擡首,四周佈滿細紋的凹陷眼眶裡,閃過一道精光。
他一步步走向龍榻,俯瞰躺在榻上的楚帝,慢慢伸出手,捂住了楚帝氣息微弱的口鼻。
許是胸中窒悶難耐,昏迷已久的楚帝竟在這時睜開了眼。
當看清眼前的人,意識到他正對自己下手,楚帝眸底的渾濁剎那被不可置信取代。他握住宦官的手腕,奮力掙扎,無奈奄奄一息的他,終未能替自己掙出一條生路。
楚帝的手,從宦官腕間墜落……
他的雙眸至死依然瞪得極大,竟死不瞑目。
看着那雙帶着憤怒與恨意的眸子,宦官波瀾不驚道,“皇上,從一開始你就不是我的主子,怨不得我對你下手。”
說完,他伸手合上楚帝的雙眼,將手帕在太后鼻尖輕輕拂過,輕輕喚道,“太后娘娘,您醒一醒……”
太后悠悠轉醒,腦中一陣迷糊,扶額道,“哀家這是怎麼了?”
宦官滿臉憂心道,“您日日爲皇上唸經禱告,太過勞累睡過去了。這殿裡涼,奴才見您這麼睡着恐您染上風寒,這才斗膽叫醒您。娘娘,天色不早,奴才扶您回宮歇息吧。”
“到底是人老了,身子骨不中用了。”太后點頭起身,瞥見楚帝的手露在外,便欲幫他放回被中,還未碰上,宦官卻已不動聲色搶先替楚帝蓋好被子。
太后見狀欣慰道,“這些年多虧你伴在皇上身邊照料有加,他的心悸之症才一直未犯。”
“照顧皇上,是奴才應該做的。”宦官面不改色垂首,當初他奉命來大楚,就是要不惜一切接近楚帝,即使是當祖宗般供着,也要取得他的絕對信任。如今殺他,同樣也是奉命,他做的是該做的,從不覺愧對於誰。
他微擡手臂,遞到太后面前。
太后側眸看了眼仍“睡着”的楚帝,嘆道,“但願哀家的祈禱上蒼能夠聽到,皇上的病情能有所好轉,早日醒來。走吧,起駕回宮。”
太后搭上宦官的手腕,任他扶着,徐徐走出寢宮。
……
長公主策馬出城,在即將抵達軍營之際,遭遇伏擊。
纏鬥將近半個小時,擊斃最後一名刺客,她的臉色非但沒有輕鬆,反而沉如烏雲。
來的刺客有數十名之多,可全部武功平平,根本算不得高手。很明顯,這羣刺客並不想取她的性命,他們的目的是拖住她。
思及此,長公主狠狠揮鞭,奔往軍營,以最快的速度調集三萬輕騎,一路疾馳回宮。
卻還是晚了,待她率兵趕回,皇宮已被攻破。
硃紅宮門大開,勤政殿長階下的廣場屍橫遍地,楚天慕身邊只剩寥寥幾人與禁軍浴血奮戰,忠王早沒了身影。
“皇姑奶奶,快去救父皇!”
見到援兵到來,楚天慕連忙大喊,長公主當即留下兩萬輕騎助他脫困,領一萬士兵直奔楚帝寢殿。
可才靠近,便聞殿中傳出忠王嚎啕大哭之音,“父皇……父皇……”
長公主腳步驟然一滯,神色剎那凜如嚴冬。
忠王留在殿外把的禁軍見她如此神色,只覺不寒而慄,再看看她身後黑壓壓的一片士兵,幾乎沒有猶豫,紛紛丟兵棄甲跪地求饒。
長公主卻連看也沒看眼前匍匐的螻蟻,直盯着緊閉的殿門,腳步沉重地走了過去。
“吱呀——”她推開殿門,沒了任何阻隔,那痛哭之聲更如雷貫耳。
“父皇……她們竟敢如此待您……竟不讓您入土爲安……父皇……”
長公主忽的皺眉,一頓後,她飛快走向內殿。
忠王被嚇了一跳,見她直奔龍榻,立即起身將她擋住,義憤填膺道,“皇姑奶奶,本王萬萬沒想到你和皇祖母如此狠毒!父皇駕崩,你們爲了隱瞞,竟不讓他入殮,就任他這樣躺着……”
“讓開!”長公主冷冷打斷他。
忠王卻一副誓死不讓的模樣,“今天有本王在,你休想再對父皇的龍體不敬!”
長公主不再廢話,一掌將忠王擊倒在地,跨步上前,徑直掀開楚帝身上的被子,摸了摸他臂上的溫度,又探了探他頸側的溫度,仔細檢查他的面部,最後翻開了他的眸子。
她豁然扭頭看向忠王,“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不……不到半個時辰。”
忠王進來不到半個小時,皇上的體溫,眸子的渙散程度,卻都昭示着他至少早在一個時辰之前就已駕崩!
長公主目光凌厲,“禁軍統領因何會向你投誠?”
忠王不由瑟縮,“是他找上本王的,本王不知道……”
“蠢豬!”長公主怒喝。
這分明就是一個連環局!
忠王叛亂,禁軍統領倒戈,楚天慕敗退,逼她出宮搬援兵,爲的是趁機刺殺皇上。
再用刺客拖延她回宮時間,讓忠王得以攻破皇宮,讓他帶來的禁軍認爲皇上早已駕崩,而隨自己來的士兵卻會猜忌皇上遭忠王毒手。
雙方均有衆多人證,若不推出一個兇手,皇上的死因便會變得撲朔迷離。
一旦流言四起,無論哪一方都將威信盡失。
長公主緩緩握緊掌心,“來人,立刻將禁軍統領給本宮押來!”
楚天慕在這時走進,嚴肅道,“皇姑奶奶,禁軍統領已在混戰中身亡。”
長公主聞言一愣,隨即冷笑拔劍,反手抹上忠王的喉嚨。
“皇姑奶奶!”
長公主瞟過倒在血泊裡的忠王,看向楚天慕,“世上從不缺蠢人!太子殿下等着登基吧!”
她轉身走出寢殿,朗聲道,“皇上駕崩,忠王犯上作亂,已就地正法,凡攜帶兵器入內宮的叛軍,一律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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