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擔心,經過這次打擊之後,我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電隼垂下頭,額頭抵住膝蓋,深深地嘆息。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因爲每個男人內心都有一個極其軟弱的罩門,或者是金錢,或者是虛名,或者是權力,或者是感情。
罩門一開,從前再有多麼強悍的僞裝都無濟於事了。
電隼的罩門就在感情上,所以他在遇到真情之前,可以說是百毒不侵,經得起任何殘酷考驗,最終贏得了“北方大帝”的尊榮稱號。
“還沒到最壞呢,振作一點,天無絕人之路。”我低聲勸慰。
“那是一個噩夢,不是綺夢。”他的情緒持續低沉下去。
“如果只是一個夢,夢醒了,也就平安無事了。中國有句俗語——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既然你也把那次的幻象當成是夢,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繼續苦勸。
幸好我不是某國間諜,否則的話,瞄準電隼的罩門一直攻擊下去,這個北方聯盟的“史上最強硬漢”就徹底廢了。或者,多找一些巫蠱專家來,持續迷惑電隼的心智,讓他在追求幻象的深淵裡持續下滑,最終迷失本性,踏上禍國殃民的歧途。
北宋徽宗就是很典型的前車之鑑,熱衷於道術,最後卻墜入邪道,迷失自我,最終斷送了花花江山。
我望着電隼的後腦,自己似乎站在了某個道與術、正與邪、國與人的分岔路口上。
他不再年輕,最多勉強再當一屆元首,就將不得不黯然下臺。北方大國後繼無人,十幾位經過培養的接班人無一能夠達到電隼的高度。
此刻,如果我拉他一把,他也許就能幡然醒悟,重新找回那個“爲國捐軀、馬革裹屍”的硬漢之魂;推他一把,他就變成匆匆卸任的北宋徽宗,推卸責任,不堪重負,最終承受滅國之痛,被押到五國城去坐井觀天。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人事,聽天命……光是自責,有什麼用?”我說。
雪片覆蓋了他稀疏的頭髮和嶙峋的肩膀,這麼大的雪,再坐下去,積雪或許就會將他深深掩埋起來,變成一個消沉的雪人。
“我做了很多事,但沒有結果。我一直都在想,上天是在跟我開玩笑嗎?”電隼問。
“不要做無妄的天問,沒有人能給你答案。即使是那些挖空心思幫你尋找答案的智者,也不過是販賣古人的思維來招搖撞騙。”我毫不客氣地指出。
世界上沒有一個心理醫生能夠真正治好病人,只有病人內心開始覺醒,才能趕走病魔,重塑自我。
像電隼這樣的情況,需要有一個明白人狠狠地打醒他,讓他從綺念、追悔中清醒過來,忘掉古舞臺,忘掉反彈琵琶舞。
“這是最後一次追查此事了。”他說。
“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我回應他。
北方的暴雪來勢兇猛,不到半小時,我身邊就積攢了三寸厚的白雪。
我向天上望,天空灰茫茫的,雪片將天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雪世界。
驀的,一道碧綠的光芒自天際破空而來,無聲地落地,停留在我們側面的五步之處。
一道光瞬間炸成五道,顫動流轉,變成了五個巨大的光環,劈開了白茫茫的雪原。
一名距離我們最近的保鏢就站在綠光之中,被那些光芒映得鬚髮皆碧。
“是北極光,是北極光。”那保鏢叫起來。
北極光通常出現在晴朗的夜空之中,極少在雪天看到。不過,這些保鏢們都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自然現象,見怪不怪,並不驚慌。
“通知監測站,觀察這邊的磁場變化。”電隼擡頭,向那保鏢下令。
保鏢取出對講機,傳達電隼的命令。
“如果幻象出現,我們就在舞蹈者身邊。”電隼長嘆。
“幻象是沒有距離概念的,眼睛所見,皆是虛妄。”我糾正他的話。
如他所說,就算我們在幻象身邊,面對的也是虛空一片,伸出手去,觸摸不到任何實際東西。明明觸手可及,但距離可能比十萬光年還要遙遠。
“對,對。”電隼點頭承認,臉色蒼白,精神越發倦怠了。
有很多人曾從世界各地趕到北極圈,專程來看北極光,欣賞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虛幻之光,併爲此神往不已,只看一次,就終生不忘。
人類的感情總是無比脆弱的,常常爲了美景當前而感動落淚,甚至浮想聯翩,神馳萬里。
身爲江湖人,我從不敢那樣放縱自己的情感,只能謹守本心,踏實做事,一刻都不能感情用事。
就像現在,明明覺得那綠光美妙如同虛渺幻夢,卻始終穩穩坐着,沒有伸手去碰觸它們。
猛地,山腰那監測站方向亮起了紅燈,淒厲的警報聲也嗚嗚響起來。
“將軍,有警報,我們撤,我們先撤下去……”兩名保鏢急速衝過來,從左右兩側架起電隼的胳膊。
“磁場紊亂,能量增大七十倍,輻射當量增加二十倍,危險,撤離,撤離……各單位注意,馬上撤離,馬上從平臺撤離……”監測站的擴音器開始廣播,巨大的聲浪突破大雪阻隔,響徹了整個山谷。
我向前探身,從一名保鏢肩頭取下了對講機,撳着對講鍵,大聲問:“監察站,監測站,這裡的輻射安全極限是多少?告訴我,現在平臺是否還安全?”
在這裡,我的頭腦始終清醒,對於“輻射當量增加二十倍”的說法有着科學判斷。
普通人只關注“增加二十倍”,因而引發巨大恐慌,但卻忘了,人類能夠抵抗一定當量的輻射,比如去醫院拍全身光片、胸透片之類。甚至有些特殊行業,必須穿着鉛衣暴露在輻射源之下,譬如核潛艇工作人員、核武設計者、航天飛機發射小組等等。
只要輻射量沒有超過人體安全極限,那麼,即使待在輻射環境中,也是基本安全的。
很快,對講機裡傳來回答:“輻射當量沒有進入安全紅線區,暫時安全。我建議大家暫且撤退,是因爲不清楚該數值會不會瞬間暴漲。一旦發生那樣的情況,我這邊根本來不及通知。”
我深吸了一口氣:“好,情況我已經瞭解了,什麼時候撤離,我自己決定。”
“你們……你們這樣做非常危險,我不建議你們留在那裡。平臺四面都有攝像頭,即使退到監測站這邊,也能全面監視,沒有死角。”監測站那邊迴應。
我把對講機插在雪中,向那兩名保鏢揮手:“你們下去吧,退到安全區。”
保鏢愣住,他們剛纔聽到了我跟監測站工作人員的對話,對我的決定十分不解。
他們的思維模式十分僵化,總是以爲攝像頭能夠代替人的眼睛,將影像傳送到安全地帶去,攝像頭即人眼,不會錯過任何疑點。
假如攝像頭對於幻象沒有記錄的能力,坐在監測站辦公室裡的人就什麼都看不到。即使任何查閱視頻日誌,也依舊一無所獲。那樣一來,他們對上級的彙報文件就會一直是“查無變化”。
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很可能導致明明有些事發生在眼皮底下,人們卻一無所知。
也就是說,監測人員相信攝像頭,電隼的秘書相信監測人員的書面報告,電隼相信秘書……在這種貌似環環相扣、毫無紕漏的現代化彙報制度之中,偏偏有一個巨大的謬誤存在,大家卻視而不見。
“你們走吧。”我揮揮手。
他們是電隼的保鏢,身負着保衛大人物安全的重任,當然不會聽我的吩咐,因爲我畢竟不是他們的老闆。
“將軍閣下,我們先撤下去吧,實在不行,可以把龍先生單獨留在這裡,好不好?”保鏢附在電隼耳邊請示。
我覺得好笑,大概在這些人眼裡,電隼是人,而作爲中國人的我,則是二等公民,可以代替電隼去冒一切險、扛一切事。
年輕氣盛時,我或許會立刻反脣相譏,大聲取笑那兩名保鏢。現在,我能夠從他們的立場考慮問題,理解他們的想法,所以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一句廢話。
其餘保鏢已經撤出平臺,雖然沒有發現可見的危險,但都已經拔槍,謹防生變。
“將軍閣下,我們重任在身,必須請您離開。”另一名保鏢也說。
“你們下去吧。”電隼揮動手臂,想甩開兩人,但是保鏢訓練有素,在他停止動作時,四隻手又同時扣在他雙臂上。
“你們下去,我和龍飛留在這裡。”電隼說。
他的表情有些呆滯,並沒有因爲北極光的出現而變得興奮起來。由此可見,他沒有想通“攝像頭非人眼”的關竅,只是出於禮貌,要留在平臺上陪我。
這就是電隼爲首的整個團隊犯下的最重大錯誤,如果不想通這一點,就算在古舞臺上監測一百年,得到的也就是一摞摞空白報告而已。
現在,我對自己的判斷只有七成自信,不敢過度樂觀。而且,就算我比普通人的思維邏輯能力更勝一籌,也沒有什麼可興奮的。這羣保鏢的任務不過是保護目標、例行職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他們不會奢望跨界解決電隼的難題,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探索大自然的謎題,只求一份滿足溫飽的薪水而已。
只有胸無大志的江湖人,纔會跟保鏢們相比,爲了一點點發現而沾沾自喜。
“將軍閣下,按照國家安全保護法,我們有責任強制您離開危險領域,撤退到絕對安全的地點去。”保鏢急了,搬出國家法律來規勸電隼。
我能猜到,下一步他們要做的,就是名正言順地架着電隼離去,撤到監測站去。
“將軍閣下,聽他們的吧,大家各有責任在肩,誰也不要耽誤別人的工作。”我淡淡地說。
平臺一面對着萬丈深淵,相當危險。我和電隼登上平臺之前,保鏢們已經多數站在平臺外側,以確保電隼的安全。
難爲他們沒有意義,而電隼與那反彈琵琶的舞者之間沒有緣分的話,就算他留下,就算他再次見到那舞者,也沒有任何積極意義,只是徒增煩惱。
“好,我走,你多加小心。”電隼說。
有了他這句話,兩名保鏢四手發力,架着電隼快走幾步,離開平臺後,將他交到另外一羣保鏢手中。
很快,所有人遠離碧色的北極光,撤進監測站。
平臺上安靜下來,雪片仍然簌簌而落,只是因爲北極光的映照,白的雪也變成了碧色。
北極光的存在,證明人類對於地球上的種種自然現象仍然所知甚少。風、雲、雨、雪是肉眼可見的最普通自然現象,目前,人類已經能通過高科技手段來干擾、改變它們,融入自然,使其爲己所用。比起它們,不可見的自然現象更多——洋流、海嘯、地震、岩漿……甚至於最偉大的“時間光陰、四季循環”都是無法解釋、無法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