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沙洛向右前方摸索過去,那聲音不斷指引,一直走出了近百步。
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漸漸到了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墨黑程度。
“過來……過來……”那聲音持續響着。
“沙洛,不能再向前走了。”我警覺地停步。
“必須向前走,那是唯一的機會。”沙洛回答。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放慢腳步,右手搭在沙洛的左肩上。
陡然間,沙洛的身體突然跌落,幸好我反應及時,右手一沉,撈住了他的左臂。
“是懸崖,是懸崖。”沙洛驚叫。
我毫不驚慌,右手發力,將他慢慢地拉回來。
“這是個陷阱。”我淡淡地說。
那聲音在對面飄飄蕩蕩地響着:“到這裡來,到這裡來……”
“我們回去吧。”我說。
“我們已經到了這裡,不能回頭,必須向前走。”沙洛似乎處於一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狀態。
“前面是懸崖,你自己也說了。”我壓住火氣,低聲向他解釋。
嚓的一聲,黑暗中冒出了一朵綠色的磷火,碗口大小,在距離我們十五步的前方跳躍燃燒着。
磷火下面,有着一條兩米寬的吊橋,向着懸崖對面延伸。
“從那裡過去。”沙洛掙脫我的手,大步上橋。
我沒有動,非常明顯,那是另一個陷阱。人在橋上,毫無騰挪餘地,一旦橋斷了,就要落入無底深淵,不得超生。
現代化的武器只能使用於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如果拿來對決玄學人物,就根本連使用對象都找不到,無的放矢,毫無用處。
我向懸崖下望去,幾百丈深處,影影綽綽,磷火叢生,令人頭暈目眩。
“來啊,走啊,過來啊……”沙洛在吊橋上大聲招呼我。
我猜,他一定也是陷入了莫名的幻覺之中,纔會如此興奮,如此固執。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敵人長什麼模樣。雖然判斷對方是江湖術士,卻無法分辨到底是哪一國家的哪一門派。
“龍先生。”有人從我身後急匆匆地趕來。
我吃了一驚,因爲來的是冰夫人。
“這裡到底什麼情況?”冰夫人來勢甚急,一直到了懸崖邊上,才猛地收住腳。
“沙洛上了前面的吊橋。”我回答。
“你呢?爲什麼沒有跟上去?”冰夫人問。
“你的人呢?怎麼沒有跟上來?”我反問。
“先回答我,你爲什麼沒有跟上去?反而讓他一個人深入險境?告訴我,你是由於害怕才停下來的嗎?”冰夫人追問。
我當然不會害怕,那是懦夫的行爲。但是,我也不會盲目前進,像個莽夫那樣,打無準備之仗。
吊橋上,沙洛漸漸隱入前方的黑暗,失去了最後的蹤影。
“還不跟上去嗎?”冰夫人問。
“那裡是什麼地方?”我問。
“只有跟上去,才知道最後的答案。”冰夫人回答。
我忽然覺得,冰夫人的聲音有些異樣。
作爲一個老牌間諜、大國高官,她的聲音應該永遠富有變化和節奏性,而不是平鋪直敘,只針對一件事做出反應。
在我原先的感覺中,冰夫人像一杯調製完美的龍舌蘭酒,不單單有濃烈、醇厚的味道,而且富有不可捉摸的層次感,每一段話說出來,都飽含着各種意思,值得聽者反覆捉摸。可是,當下她卻只關注於沙洛的行蹤,完全忽視了周圍的複雜環境。
我經歷過很多種幻象,詭異的,恐怖的,綺麗的,迷色的……幾乎每一次,我都能從迷失的邊緣自救回來,瞬間恢復清醒。那是因爲我有自己的底線,一旦觸及,必定反彈,不會毫無限度地下墜,更不會茫然放浪地沉淪。
我是我,即使經歷了港島那種紙醉金迷、娛樂至死的混亂環境,我也仍然不改本色。
這種清醒,是雷動天最看重的,但也是他永遠都學不會的。
“在港島,所有年輕人都是鳥,只有你自己是鷹;所有江湖人物都是陸地走獸,只有你自己是霧隱雲中的龍。”這是雷動天的原話。
我是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鷹是龍,或是飛鳥走獸,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就像現在,我雖然身在幻象之中,卻看破不說破,只是靜靜地看着對方的拙劣表演。
“爲什麼不說話?”冰夫人問。
她舉手捋着鬢髮,動作神情,都與冰夫人無異。
“是啊,你說得對,我應該像沙洛那樣,一直在迷霧中追下去。可是,我想過了,與其像小貓咬自己的尾巴那樣團團轉,不如靜立此地,等迷霧散去。伏馱是上古神獸,不會有人的思想,更不可能變身爲人,與人進行語言交流。等吧,等沙洛回來,這件事才能繼續下去。”我的回答語意含糊,並不表明自己的立場。
“在這裡,在這裡,龍飛,在這裡……”沙洛突然在霧氣中大叫。
“聽,他在叫你呢。”冰夫人向前方指着。
“對,讓你的人去應付這件事。”我向後退了一步,離開懸崖稍遠一些。
“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只信你,你去。”冰夫人轉過頭,深深地凝視我。
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精緻的美人。所以,即使現在年齡增長,依舊風韻猶存。她大概很清楚這一點,所以雙眼之中媚光流動,彷彿藏着一個年少輕狂的精靈。
“你的人呢?”我問。
“我命令他們在外面候命。”她回答。
“可是,我給他們的命令卻是緊緊跟隨,做好炸燬山洞的準備。”我說。
“他們聽我的,我的命令高於你的命令。”冰夫人笑起來,“所以,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會下來了。情況很簡單,如果沙洛不回來,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留在這裡,可以討論任何私密問題。”
我淡淡地一笑:“是啊,任何私密問題……”
冰夫人向我走近一步,臉上的笑意越發深重,像一碗奪人魂魄的經年蜜酒。
“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吧?”我問。
“好啊,是什麼故事呢?”冰夫人問。
“在久遠之前,有三根死人白骨吸收天地精華,最終煉化爲人,自名爲白骨夫人,擅長各種變化,有時是少女、少婦,有時是老翁、老嫗,有時又是仙子、神人。種種變化背後,她只有一個心思,就是吃人。很可笑的是,同爲吃人,她卻常常自詡高於普通的妖魔鬼怪,認爲自己吃人的方式十分具有藝術性,先將目標迷惑,使對方心甘情願地進入她的白骨連環洞,然後自願獻身。這個故事在中國流傳很久,上至耄耋老朽,下至吃奶的孩子,都能講出來。你說,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還會相信白骨夫人嗎?”我笑着問。
“不信。”冰夫人回答。
“對,不信,你也知道這個正確答案。那麼,你又何必故作姿態、魅惑騙我?”我問。
冰夫人搖頭:“你說什麼?我不懂。”
我嘆了口氣:“沙洛太無知了,只看到事物的表象,就以爲把握了本質。或者說,他認爲事物只有表和裡兩方面,卻不會知道,表、裡各有幾十層,以他的智商,根本無法分辨。”
這是實情,沙洛算不上是超級智者,他認準的方向,恰恰是萬千歧途之一。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聽不懂。”冰夫人問。
我不願再做過多的無用功,慢慢地沉下臉來:“好了,既然我們都認識到了對方的真面目,那就不用費力僞裝下去了。你不是冰夫人,即使外貌畢肖,卻永遠缺乏冰夫人的神韻。”
冰夫人連退三步,雙手捂住臉,緩緩地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你也是流鬼國的人吧?”我問。
如果我的判斷是真的,那麼北方大國真的應該放棄高加索山以北的極寒地區,把這些地盤還給流鬼國和狩魔族。
人類發展歷史表明,極寒地區屬於黑暗禁區,應該永遠封印,不得隨意開啓。
舉個例子說明,人類對於南極、北極以及“地球第三極”珠穆朗瑪峰的探索由來已久,卻並不成功,每年都會有很多人爲此失去生命。
人類因無知而死,禁區裡的威脅並不僅僅是酷寒、高反,更重要的是,人類盲目進入那裡,只會驚動潛伏地底的惡魔,最終引狼入室,提前爆發全球毀滅的浪潮。
我無法左右北方大國的政權,只能提出自己的忠告,試圖喚醒那些沉睡的、裝睡的人。
“年輕人啊,你果然夠聰明。可是,人類能經得住最頂級的誘惑嗎?我真的懷疑。人類心裡藏着那麼多欲望,每一個慾望都是一頭暫且關押在囚籠裡的猛獸啊——胸中有狂虎,卻又輕嗅着薔薇……年輕人,永遠清醒不是好事,只會讓你成爲獵人的目標。”冰夫人說。
那當然不是冰夫人,只是徒具其表罷了。
我的第六感異常靈敏,即使對方的外貌毫無破綻,我也能在電光石火之間,感知到事實真相。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也沒有完全不同的兩片葉子。在唯物主義辯證法的課程中,早就教會了我正本清源、拙守真心的法門。
“何不去掉僞裝,真實面對?”我問。
“我沒有僞裝,如果你知道流鬼國的種族要義,就能明白,我不是冰夫人,但也是冰夫人。我們是一羣沒有本我面目的人,必須成爲另一個人,才能存在下去。”她說。
我立刻點頭:“明白了。”
沒有固定模樣,狀如流動之鬼,所以他們才被稱爲“流鬼國”。
他們是“鬼”,是“魔”的天地,所以才又有了“狩魔族”之稱。
天地間何曾有“鬼”有“魔”,一切都是“心鬼”和“心魔”罷了。